正说着话,一阵米香传来。
秦郁又闻见蜂蜜的味道,抿了抿唇。
街角,一位妇人吆喝着。
“蜜饵!蜜饵!刚烤好的蜜饵!”
一朵朵花状的米面铺在铁锅,刚取下,表皮金黄酥脆,涂抹蜂蜜,光泽诱人。
妇人烤着米面,背上绑着一个婴儿,摊位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帮忙招待客人。
秦郁和石狐子对视一眼。
南国两年,他们已经很习惯吃稻米做成的食物,此刻,他们打算再享用一次。
秦郁爱吃蜂蜜,所以时不时看向罐子,一个不留意又没看住石狐子。石狐子没什么顾忌,就当众把整个罐子都拿过来,在他们盘中的饵饼浇涂上厚厚的一层。
秦郁:“……”
小女孩连忙跑过来,红着脸。
“阿伯,这个烤的有些硬了……要不你给阿郎吃,我让娘再给你们弄一份。”
小女孩年幼,没有眼力,看见一个年长一个年少的,立刻把他们认定为父子。
石狐子对小女孩道:“你完了。”
“我能吃得动。”秦郁苦笑。
“哎呀。”妇人背对他们,听见这段对话,笑着道,“阿伯,你的儿真孝顺,带你出远门,买这么多好东西,在我们蓝田郡,年轻人中实在是少见这样的了。”
石狐子正要解释,旁边路过几位士子,见此场景,纷纷感慨父慈子孝,有的人,念起自己漂泊他乡多年,如今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甚至还为此流下眼泪。
秦郁安静地嚼着米面,脸不红心在跳。
这顿点心吃得他又动了情。
剑和石狐子这两样宝贝,在他心中的衡器中渐渐地持平,再也难分孰轻孰重。
前往墨坊的路上,秦郁觉得口渴,让石狐子给他买一袋酒,边听街边吴音边走。石狐子则又买三套耳杯,六只簪子,八对耳坠,还跟人流去脂膏铺逛了一圈。
至墨坊,天色已渐暗。
坊主前来招待,引他们入内。
乌青的天,清澈澄明,一盏盏朦胧的灯火在墨坊的园子里闪动,排列成阵。走近,二人才看见灯光是从松木根部凿的小孔内泛出的,地面流着胶质的松香油。
秦郁道:“为何要先如此处理?”
坊主笑道:“这松香最是粘稠,若没有先流干净,那熏出的墨就容易结块的。”
秦郁点了点头。
后院是烧松的拱形窑洞,左排还正在烧火,坊主带他们去右排一座已烧好的。
姒妤订的是半窑,所以,他们要在此监督坊工把墨烟刮取下,以防其中伪替。
“这得烧多久?”石狐子道。
“好几天呐!现在读书用墨的人越来越多!”坊主尚且不知道秦郁身份,款款道,“哈哈,还好姒相师是提前预订,不然,桃氏可就赶不上这批已烧好的咯。”
“烧窑大,火候不易。”石狐子道。
“是啊。”坊主道。
二人谈着,工人从窑口进窑去刮取墨烟,不久,接连不断有黑色烟粉运出来。
“如何,细致吧?”坊主捏出一小把,放在指尖,“这都是清烟,最上等的。”
石狐子笑道:“好,我们要条墨,不要丸墨,请你们在两天之内送至桂舟。”
坊主道:“诶,好……”
“坊主,你这可是诓我。”
这时,秦郁才发话。
坊主回过头,一脸惶惑。
秦郁道:“我对松木没有太多了解,只是,这样一处入口的拱窑,分明应该越靠近里面的位置,火候越正,越均匀,可方才,坊工刮凿窑壁的声音是从窑洞的中部传出的,你确定,这些烟是最上品的清烟么?那不然,你陪我进去看看?”
“这……”坊主立即涨红了脸。
“你真骗了我们?”石狐子道。
坊工二度入窑,果然,取出的墨烟和脂膏一样,比方才的要细腻至少三倍。
原来这坊主惯用此类手法欺骗生客,今日见到秦郁,虚假面具才终于被撕下。
“坊主,你看今天这事……”秦郁道。
“不要钱,这批不要钱,以后我们也不敢,还请高人不要说出去。”坊主道。
秦郁空手套白狼。石狐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归程,月光如洗。
淡淡松香萦绕二人身边,两个影子,一高一低,伴着车轮吱吱呀呀走在长街。
“先生,咱到了,我……”
一天的相伴,难得的闲心,让石狐子有些不舍。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南国竟是如此的浪漫,如此的美好,而他和秦郁很快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去与钢铁搏斗。
“青狐。”
“怎么了,先生。”石狐子回过神。
秦郁握住他的手腕,温柔道:“再留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下更2.7
第73章 连理
秦郁话中的时间一向是清晰准确的,只在此刻, 缠绵悱恻含有流不完的思念。
石狐子听着, 一刻都不想再离开。
“怎能是一夜, 何止是一夜。”石狐子扶起车把, 推着秦郁缓缓在桂舟前映有万家灯火和皎洁明月的瑰丽湖水边绕行,“先生, 我恨不能是一百年, 一万年。”
秦郁浅笑:“那太久。”
石狐子道:“不, 就得长久些, 越长久,天地越混沌,我与先生离得就越近。”
秦郁道:“不是就在我身边么。”
“还不够近。”石狐子道, “就像远山,尽管眼睛能看见, 跑马还得几时辰。”
秦郁忍俊不禁。
时间与空间在二人之间奇妙交错着。
秦郁算起了日子,想来, 秦国服役三年, 楚国辗转两年, 石狐子今已二十三。
“青狐, 你将来也会娶妻生子的。”秦郁道,“放心, 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
“先生!”
正至林间,石狐子突然停下车,走到秦郁身侧, 说道:“我心中只有先生一人,能得先生垂青,是我此生至幸之事,我绝不娶妻生子,我要与先生结为连理。”
“什么话。”秦郁原本安逸的心情,被石狐子一句海誓山盟说的竟有些紧张。
“难道,这么久了,先生你想的只是一夜露水么。”石狐子堵在秦郁面前,双手撑着木车的轮子,不让他下来,“若是这样,何苦栽培,我倒不如枯死!”
“不是,青狐,你别误会。”秦郁早已记不清上回似这般儿女情长是什么时候,偏偏被石狐子逼得手心发汗,“我在意你,可,你毕竟还年轻,总得成家……”
石狐子咬了咬牙,扑去吃秦郁的唇。
“青……”秦郁撇开脸去,奈何石狐子的力气实在太大,几番推挡也无济于事,一晃,反倒是身下的轮椅滑动起来。“青狐,不要闹了!”轮椅哗地往后猛退,秦郁下意识又抓紧石狐子的手臂,哪知石狐子非但不安分,还意气地向前冲。
“砰”
车轮嘎吱抵触树干,叶子纷落。
香囊玉饰从秦郁手中滑开,掉了一地。
“你跑不了的,先生。”
石狐子按住秦郁的肩膀,面容在树荫下晦暗不清,一双眼睛却是清澈而明亮。秦郁陷落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敢抬头看石狐子,只听见风过时夜莺幽幽的鸣叫。
二人之间又静谧下来。
“别这样看我,青狐。”
秦郁苦笑。
“你的脸都红了,先生,知道吗,红得滴血。”石狐子俯下身,嘴唇凑近秦郁的鼻尖。秦郁的气息清凉如水,含着淡淡的香草的味道,还有些甘甜,很好闻。
秦郁知道石狐子在嗅闻自己,于是不敢呼吸,可越是屏息,石狐子离他越近,近得粘连着他的睫毛。每眨一次眼睛,他都能感受到从石狐子的皮肤传来的温度。
秦郁动了一下喉结。
吞咽的声音异常清晰。
石狐子笑了笑,眸中涌着雾气。
“张嘴,先生。”
秦郁犹豫一阵子,微微张开唇,却还没来得及闭眼,便被心急如焚的石狐子咬开唇缝,封住了嘴。石狐子炽热的舌腔立即把两个人熔铸在一起,再也挣不开。
这是秦郁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长久的亲吻。树影在月下挪动,足有三四寸,而后,水**融,远处那片湖水渐渐模糊,他闭眼了,一颗心毫不保留地交给石狐子,体内的黍园迅速被火烧起来,每道田垄都传递着浓浓的情意,他窒息了。
“迎水,青狐……”
秦郁拍一拍石狐子的背,轻轻推开,一条银色的津液却牵连在二人的唇间。
“怎么还记着迎水,坊里又没烧草虫。”石狐子笑笑,追着咬住秦郁的唇瓣。
又是好一番斯磨。
“我不行了,我……”秦郁喘不过气,胸膛禁不住颤,承认下风。石狐子这才放开,又静静地看着秦郁一阵子,伸出纤长的手指,把散落在秦郁脸颊边的银丝夹到耳后去。秦郁的目光涣散着,任石狐子用衣袖替他抹去唇角残留的水痕。
石狐子笑道,“先生,我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这辈子,我们唯有彼此。”
秦郁缓过神,低下头,整理衣襟。
“记住了么?我怕你忘。”石狐子抓住秦郁的手,贴在胸前,“我要听你说。”
秦郁想了想,说道:“我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我们这辈子唯有彼此。”
“对,就是这!”石狐子高兴道,“不仅这辈子,先生,等我,还有下辈子!”
语罢,才回头捡物什。
“就知逞能,快回去吧,要结露水。”秦郁也笑着,心中五味杂陈。他终究还是成为了石狐子叼在口中的猎物,却不知为何,不觉得羞臊,反而还煞有其事。
就好像他们的血肉和根系真的揉在一起,结为了风雨同担的连理枝。
石狐子兴高采烈,推秦郁到桂舟门口停稳,转过身,虚比了一个张弓搭箭的动作,向东北方的天空射去。“呼!呼呼!”石狐子的眸中,映着旋转的银河。
“先生,你看,那儿就是中原。”
秦郁仰望夏空,一道流星划过。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那颗亘古的星辰就站在自己的身边,陪他听风声。
一支钢铁熔锻而成的箭镞,撕开长空风云,刺破五色禁忌,在人世降下甘霖。
是夜,石狐子打开刚买回的香膏,细心为秦郁涂抹过脚踝的干裂的皮肤,一字一句不提前程;次日,石狐子急速差范坊工师回铜绿山,买下了那八十口对于锻炼钢铁极其重要的竖炼炉,又追至云梦泽,抄画了一百张制作金刚砂的工序图。
石狐子还去蓝田怀水坊为应龙订制了一把剑鞘。鞘顶端镶嵌着一枚琉璃珌。
七日之后,桃氏师门过商於。
远望,秦国玄黑的旗帜森然阵列门楼。
石狐子终于重新披上河西战甲,以军人而不是土匪的姿态,指挥着三百余量装有先进炼钢炼铁设备的沉甸甸的板车,徐徐驶过人流密集的雄伟的商於谷地。
“先生,欢迎回秦。”
作者有话要说: O(∩_∩)O 连理枝在自然界中是罕见的。相邻两棵树为什么可以长在一起呢?原来,在树皮和木质部之间有一层细胞叫做形成层,这层细胞有很强烈的向外和向内的分裂作用,细胞分裂,增生了许多新的细胞,就会使树干长粗。如果两棵树在有风的天气里,树干互相摩擦,把树皮磨光了,到无风的时候,两条树枝挨近,形成层就密接在一起,互相增生的新细胞,就会长在一起,越是靠得紧,就越容易长在一起……
嗯,我没有在开车,真的没有。
本卷结束,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的小天使,下卷“执子之手”,会有战争大场面,也会有至死不渝的情意,不至于虐,但肯定不轻松,总之HE是妥的,不改变历史轨迹和社会风貌是妥的,2.9更新~爱你们~
第74章 茅花
魏国,大梁。
荆如风押着从寿春运回的最后二千石白锡抵达之时, 城郊的小麦田已成熟。
金黄田野一望无际, 农民在阡陌间收割, 是年雨水充沛, 万户大丰收,然而, 对于身着杏红方棋纹工服, 日夜在官道运转白锡的雀门工师而言, 这半年却是无比痛苦的, 他们经历过万石财富于一夜蒸发的噩梦,却还要抢着把囤积的白锡运回中原贩卖,因为, 随着时间无情逝去,越来越多的中原人也学会了用灰锡替代白锡的工艺, 南北差价渐渐消失,每迟一日, 他们的损失将更大。
城门前, 人流不息, 车水马龙, 各地口音嘈杂在一起,汇成乌泱泱的汗池。
“哟, 这不是荆士师么,怎晒成这个样子,都快认不出来你。”门吏谑笑道。
荆如风没有理会, 只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压低斗笠,令人往东边雀仓运去。
“诶,跟你说话呢!”门吏横起眉毛,拦人道,“许是你还没听说,前阵子,韩、赵、燕,还有那弹丸之地中山,纷纷都称王啦,人家可是声势浩大,奉我们魏国为合纵长,联手讨伐西秦……所以,天下士子涌来大梁,向王上献兴国**之策,你看看,递送判书和公验的有多少?你这只知倒卖的士师,且先等等吧。”
荆如风道:“要等多久。”
“一天都未必能轮得上你。”门吏顿了顿,歪起嘴笑道,“不过,荆士师毕竟还是雀门青宫之主,若是能给咱兄弟一些酬劳,等中午人稍少些,就能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