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瞬间,剑影袭来。
“砰!”
初次碰撞,石狐子听出异样,原来对方的剑并非浑铸,而是和自己一样,把卯榫藏入剑从的表面之下,其实也是复合剑,这就意味着,左千的工艺和他们不谋而合,左千心中的龙泉和他们构想的是同个模样,左千的思路与他们难分高下。
专十八出剑密集而灵活,身体像一根飞旋的高瘦竹子,随时扎出无数根尖芽。
石狐子稳步后退,抬右肘,斜向上挑剑,接连用七星位置迎住七八下刺击。
专十八忽踩住铁莲的花瓣当空跃起,冲石狐子右手近剑格处连接缝隙砍去。
“看剑!”
光影错动,石狐子的睫毛扇了一下。
寒流退散。
那刹,他回忆自己在镶嵌玉石之时,有意填补在最后几次锻打所留下的凹痕处,这样,坚硬而易碎的玉石就发挥起特殊的作用,弥补了剑体的点状缺陷……
专十八的剑刃紧贴着他的耳朵划过,几根黑发瞬间断去,散落在他的肩膀。
石狐子瞳孔一锁,剑从右手换至左手,挺身反击,直刺专十八剑正中的星位。
“接剑!”
这是破釜沉舟,若没有成功,则下个回合,专十八立即能以最佳角度反攻他。
“你输了!”专十八一剑挡开,同时也盯死了石狐子的星位,闪电般出击。
“啪”
下个瞬间,专十八的剑锋却突然停止。
众人道:“为何停下!”
片刻后,一道细缝从专十八的剑中间的星位裂向两端,紧接着,剑碎为五瓣。
石狐子的鼻尖落下一滴汗。
赢了。
赢的不易。
专十八跪在石狐子面前。
众人由衷地赞叹,不分敌我。
“真无愧秦先生嫡传弟子!”亮石道。
石狐子收剑,拉起庄十八。
“我的锻刃,用过净水师父的散铁粉,用过青柯山庄的龙津和龙牙,若说是偷了你们的工艺,也不为过,但在此之前,是先生设计范型并柔化白口铁,才使多种工艺能够融合于一体。”石狐子认真道,“或许你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在鄂城,在铜绿山,在江汉平原的每处冶坊,都有堪称瑰宝的绝活,天下无人能够比得上。各位师父,左宗主,我想把龙泉剑池的工艺,带回秦国,带去中原。”
“秦先生,你也如此想么。”左千道。
秦郁看向石狐子。
石狐子握着一把本不属于他的剑,然而,楚国地底的富饶矿藏和地面的旖旎风情,像一池鲜红而腥咸的血液,已顺着那把剑流淌入他的身体,滋润他的气色。
“左宗主。”秦郁抬起右臂,张开手掌,展示给左千,说道,“这道疤痕,是荆楚列位先贤给我的警告,因之,我患七日风不能再制范,但我仍坚信,烛子先生秉承范术,开拓中原,绝非桃氏异支,可知孟轲游历中原还说过一句话,‘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范术,不仅可铸铜,也可炼铁,它是铸剑师应守的规矩。”
左千凝视良久,慨然道:“秦先生,南国之剑今日输于中原了!我心服口服。”
秦郁道:“不是南国和中原的输赢,左宗主,只是借你的火候,铸了我的剑。”
左千道:“然而……”
秦郁莞尔一笑。
“然而,让你派遣鱼肠了断西阳郡守的人,恐怕才是今日最想听钟声的人。”
这是秦郁在看石狐子与专十八论剑时,暗自揣摩出的天机。左千与令尹,一明一暗,是共同守护楚国山水的凤凰,而从刺杀郡守开始,令尹就想要借桃氏师门的到来,谋划一场肃清朝堂的运动,如此看,楚人是受害者,也是始作俑者。
一时,左千无言以对。
听到秦郁的话,心中的疙瘩登时似被切了下来,卷裹进一团温柔的棉花之中。
这是他听过最坦诚的双关之语,没想,秦郁不仅不否认目的,且还当众言明。
“秦先生,请你留下,守护山川虫鱼。”左千抑制不住相惜之情,流下热泪。
“不,宗主。”秦郁躬身行礼,“我的道路在中原,我愿与你南北并肩同行。”
这一日,双方约定为战和,秦郁和左千交换龙泉工艺,互相赠剑,以留纪念。
桃氏师门离开龙泉剑池时,夕阳熔金,江湖泛着一片炫目的波光,钟声长鸣。
“咚”
“咚”
“咚”
钟声三响,护佑万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本卷故事原型选自《管子》
第四卷 回中原,重振师门。
战国已娴熟地使用铸铁柔化技术,领衔世界近两千年。随着生产关系的变革,冶铁业迅速发展。《管子·地数篇》载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零九,可见人们对铁矿资源的重视和了解程度。管仲相齐时“官山海”,已对铁的开采、生产实行管理,临淄东周冶铁遗址面积达十数万平方米。战国中期以后,铁器的使用已遍及当时的七国疆域,农具有犁、锄、臿、铲、镰,手工工具有斧、凿、锥、削等。铁器取代铜、石、木、蚌器成为主要的生产工具,标志着社会生产力有了划时代的发展,也是战国经济繁荣、出现百家争鸣的兴盛局面的物质基础。
下更或许2.4,最迟2.5。
感谢评论。
第71章 松烟
夏末,桃氏师门踏上新的征途。
秦郁还是决定北归, 只是未曾想, 两年在楚, 自己早已成为龙泉的一个支脉。
无论生死, 楚人都眷恋他。
因普及长生黍制锡之术,又于论剑与左千平手, 他的声名大噪, 不少楚人拜访沿江桂舟作坊求入门, 其中就包括曾在渡口闹事的葵和荼子, 更还有些是原先背叛剑池去雀门的工师,因此,桃氏不得不进行自秦郁掌门以来的第三次编制。
秦郁回忆起来, 桃氏工艺讲究虽多,但每次改制, 其实都是为应对突发情况。
第一次改制是在魏国的昊阳。
当时他刚上道,为躲避尹昭的迫害, 不敢替王公贵族铸剑, 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来拜师, 直到那年, 他随郡守去大梁交剑,遇见了一件大事——朝廷宣布, 退役的武卒,若出生地不在魏国,将不再享受封地免税的待遇, 因之,大梁的军士怨声载道,而朝廷不仅不安抚,甚至直接判罚其中一百人转去工籍,以示惩戒
这百人之中,有半数都被编入昊阳的冶署,后来,又半数被郡守分配给桃氏。
甘棠就在其中。甘棠带采苹从召南之地逃难来魏国,本指望在战场立功换取田地,再接家人到中原落脚,不想遇见这般转折,也就断去念想,跟秦郁做活。
未及弱冠的秦郁却犯了难。
他确实已攒下不少钱资,托姒妤去召南一趟,安顿甘棠的家小,这都不在话下,可,他毕竟是花两年时间才教会姒妤和宁婴,现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按烛子的手把手教授的方式,根本顾不过来,他迫切地需要一种更高效的管理制度。
因此,秦郁建立了金、剂、炼、砺四坊,让门下弟子分工行事,代代相传。
后来师门开始逃难,走的走散的散,除了坊主,秦郁并没有用心留过任何人。
第二次改制就是在秦国,在铸造完那批虹脊长剑之后,在要普及至全国之时。
为满足将作府严格的标准,秦郁听从姒妤的建议,用判书把门下弟子分为以咸阳为中心的四路,在原有的四坊的基础上形成类似中央管理地方的层级制度。每个地方,虽只由一位坊主或多位老工师负责,但同时又组建出当地的四个工坊。
这就是适应于秦国森严法律的改制。
现在,楚国归入版图,合纵破裂而连横在望,秦郁清醒地意识到,师门编制必须得再扩大,而且,这次改动所形成的阵型,对他们能否顺利回中原影响颇深。
思虑再三,在北归秦国之前,秦郁叫来甘棠和采苹,说出了他们父母的住处。
甘棠初闻,有些吃惊,问何意。
秦郁道:“你本是召南籍,现在也有了家室,一来,当让你们享受天伦之乐,二来,桃氏铸剑不分国别,我虽不能长留,但既然南国还有人愿学,我就应该想办法教,我仔细考虑过,你是最合适担此重任的人,当然,一切还是你自己定。”
甘棠先连连摇头,秦郁给的哪是重负,秦郁这是要封疆,是给他天大的殊荣。
他对秦郁的忠诚是一回事,最关键的是,他自己的命运早已与桃氏捆绑在一起,分不开了,他为自己建造的炉房而骄傲,他为风火令的身份而骄傲,他为铸剑师之名而骄傲。他想象不出,如果没有那些刻着自己铭文的剑,活着有何意义。
他从来没有厌恶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而现在,秦郁又给了他耕耘故土的机会。
秦郁顿了一顿,笑道:“你放心,我给芾儿系过腰带,咱永远是一家人,只不过分一个山头而已,就像当时你和敏去汉中,不也三年就回来么,聚散是常事。”
采苹道:“先生说的没有错,反正,那浪荡子总也不回家,我在哪等都一样。”
秦郁道:“他暂时还不会离开楚地。”
采苹道:“我知道,他其实最辛苦。”
秦郁道:“唉!”
甘棠的眼中泛出泪水,重重点头。
秦郁把汉中水匠留下,一并给了甘棠。
师门动身前夜,车马满庭院。
趁文还在安睡,甘棠把尚未断奶的芾儿抱了出来,披盖着星光,放在秦郁门前的箩筐里。彼时,石狐子起夜看见,大喝了一声:“师兄,你作甚!”甘棠回过身,指着秦郁的卧房,连连摆手。石狐子怔着片刻,一跺脚,三两步走过去把芾儿兜抱进怀里,亲了一口。甘棠哑然失笑。石狐子道:“放心,我定照顾好他。”
石狐子知道,甘棠把芾儿交给秦郁,一半是作为质子,以报答秦郁的恩情。
空中,浩瀚星汉如同一条生命之河,滔滔向前,壮阔无声,朝微白东方涌去。
※※※※※※※※
三日后,马车再过汉江。
江岸,树绿花红。
石狐子纵马飞驰而过,遥望北方起伏的山丘,心中压抑了许久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已完成保护秦郁游历楚国的任务,很快,他就要重回自己的战场。
“先生,先……”
入关等待时,石狐子跃下马背,抱着一叠竹简,走近马车,见秦郁果然在发呆,腿上放着那封公冉秋送来的帛书。帛书是前日到的,秦郁已经看了一个夜晚。
公冉秋书上说,尽管在锡战时他已竭尽全力挡住何时的攻势,楚魏关系也暂时破裂,但魏国联合韩赵燕三国的合纵之策已渐渐现出雏形,一场大战迫在眼前,邦府给将作府发了一道令,两年之内,河西军的前锋步兵十万必须全部配备钢剑。
而这项工程,对于连铁剑都才初步成型的秦国而言,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石狐子的念头正在于此。
尽管他知道秦郁也在思忖此事,但这回,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使命,他想让秦郁安坐明堂上,不要再碰铁锈,所以,他趁秦郁发呆,连夜写好一批要从楚国买回去的冶炼设备,大到竖炼炉和碎石机,小到锤子和矩尺,准备就此与秦郁论剑。
“先生,我真佩服你,当初若咱们舍南往北,非但赵国拿不下,楚国也丢了。”
石狐子钻进车厢,放下竹简。
“怎么突然……”秦郁笑了笑,眸中目光汇聚,纤长的手指合拢,收起帛书。
秦郁一向不喜欢听恭维话,也还正在思考如何攻破难关,但见石狐子一脸阳光灿烂,天真无邪地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心中突然就痒痒的,被小勾子吊着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春沐动过心,当目光触及石狐子戴着的簪子,倏地竟觉得脸很烫。
“怎么突然这么说。”秦郁接着道,“你那竹简写的是什么,拿来我看一看。”
石狐子道:“也没什么,就是些辅助工匠锻钢炼铁的工具,比如这个炼炉……”
却直到看见从提纯生铁,焖制成钢,炭床锻打,刨削挫平,至淬火开刃,所有的工序所需的设备都被列在其中,秦郁才意识到,石狐子想做的是普及锻钢术。
虽然说石狐子的锻术一向是在自己铺设的河道之中奔涌的,但,当这条河越流越远,远到他看不见尽头的时候,秦郁对石狐子的那点心动,迅速转为了心悸。
“青狐,你也知道,秦国没有什么铁矿,而我还答应过翟先生……”秦郁道。
石狐子自然已经看见秦郁面色的变化,但,只要论剑,他是不会让着秦郁的。
论剑,不讲情面。
石狐子道:“先前不敢锻剑,是因火候掌握不齐,浪费极大,不能急于求成,可现在时代不同了,先生,咱用两年研究龙泉工艺,摸出钢铁性情,不就是为能够让更多人能运用么,如何能逡巡不前?先生放心,若翟先生怪罪,我去与他说。”
秦郁打开皮袋,喝了一口水。
“楚地的炉子,未必适合秦。”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我记得秦地生铁的杂质多,反倒更需要这种炉子。”
“你哪里来的人手?”
“来楚之前,我与公冉大监有过约定,一是白工师的铁兵工室,二是河西军的工兵营地,还有,当时投奔咱们来的赵氏一族,能不能用,就看先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