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和他的剑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又生

作者:又生  录入:11-05

  语罢,谋士笑了笑,抬起眉毛,凑近秦吏的耳朵,悄声说道:“这位仁兄,秦国邦府许给西门公的封邑正在附近,将来大家都是邻居,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放肆!”秦吏横眉,一把搡开。
  众人色变。
  秦吏道:“自先王变法,以俸禄取代世袭食邑,即便河东,也未有破例之说。”
  “咳,咳。”
  西门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谋士红着脸,这才从西门手中接过卷轴,呈到这位十分不通人情的秦吏面前。
  “这是公文。”谋士道。
  秦吏听完,再将这行人打量一番,取卷轴细看,见确实是秦国邦府的红印,犹豫一阵子,方才点了头,躬身对西门氏行礼:“既如此,暂请西门公移居郡衙。”
  “你!鼠目寸光!”谋士道。
  “诶,如此说话太粗鄙。”西门淡淡笑了笑,看着秦吏道,“不知壮士的名姓,将来,老夫若能得一亩躬耕之地,绝不会忘记抱着一斗黍米,谢你今日之恩。”
  秦吏道:“我姓范,名五儿,玄武出身,现安邑府吏,办事凭法,不认恩情。”
  西门道:“好,老夫记着你。”
  王铁匠擦了擦脖颈的汗,佝偻着腰,吓得铁青的脸终于堆出笑容,送客关门。
  “阿翁……”
  小西门听着众人的脚步声远去,颓丧蹲回墙角,从衣袖中拿出一枚句芒带钩。
  带钩边缘的铁锈蚀得厉害,唯有镶嵌的玉仍然光润,是被长期摩挲的结果。“阿翁,你定会回来接我的。”小西门抿了抿唇,拇指来回抚摸着句芒的脊背。
  从小到大,小西门一直活在老西门的庇护之下,就连这回他主动参军,想上阵杀敌,仍是被西门暗中安排了位置,结果,至河东失陷,连一个秦兵都没见过。
  若是从前,他见有人如此对父亲说话,首先担心的是对方的性命,然此刻,不知为何,他的心扑通扑通得很快,眼皮也跳不停,就好像永远也见不着父亲了。
  他从未真正想过,这回,秦似乎不会再退军,也不会再把这片土地还给魏国。
  一想,他觉得害怕。
  他的父亲不失为参天大树。
  可,如果天变了呢。
  ※※※※※※※※
  安邑,景麓口。
  一座高达七尺的邢台赫然搭设在景河畔,秃鹫围着吃死人肉,赶不走驱不尽,河水浮起一层油脂,然而,暮春艳阳下,姹紫嫣红的花朵却在尸山旁争奇斗艳。
  范五儿宣读着处斩名单。
  “原府吏,丁彤、魏夕、吴河、孙十一,私藏军械,斩刑;原郡守,林邕……”
  死者的亲眷多达五千余人,在河西军左部的重围之中,一个个走上邢台,像一条绳子上绑着的蚂蚱。前来送行的百姓也不少,却表情麻木呆滞,不敢哭出声。
  “林郡守?!”
  不远处,一队车马从官道经过。
  似是因见了这幕,所以车马停止不前。
  “先生,那不是林郡守么!”莆监瞪大眼睛,“去安邑运炭那时,我见过他。”
  秦郁撩开车帘。
  虹脊剑反射的日光刺进他的眼睛,一刹,那张他曾熟悉的面孔已经滚在河边。
  “是他。”秦郁道,“当初过景山,下公文招安匪帮,给我们放行的也是他。”
  “他,他怎么就……”莆监发怔。
  “先进城,去馆驿。”
  秦郁顿了顿,放下帘子。
  因石狐子要到冶署搭建炼铁锅炉赶工期,还要统计前线的战利品以备回收入库[1],所以先行于师门。临行前,秦郁交代过石狐子,让其想办法把申俞的刑期往后拖,可,看现在如此情形,秦郁不禁担心,他知道石狐子的性格,若有闲心,石狐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抓西门,绝不是救人,故而,他必须连夜亲自见申俞。
  “亚父?”
  秦郁回过神,见身边的秦亚面色惨白,却是两手放在膝盖,端端正正地坐着。
  “亚父放心,若能够见到父亲,我一定劝他回心转意,帮衬亚父。”秦亚道。
  “你还小,亚。”秦郁道。
  “我已成年,我有责任。”秦亚道。
  “再这么揪着,锦绣就要泛黄,你的母亲会怪我,没教你道理。”秦郁说道。
  “对不起,亚父,我……”秦亚连忙把手松开,方才揉搓的部分已经被汗濡湿,留下深色的印记。他难为情,尽管极力掩饰,车外行刑的声音仍然让他无法自持,可,就在开口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秦郁话中的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
  “母,母亲?”秦亚问道。
  “我给姒相师的回信,一向是你誊抄,我知道你知道。”秦郁道,“你的母亲从垣郡出发,已到城中,今夜母子团聚,你只需写一封帛书,不要随我去监狱。”
  “可我……”秦亚道。
  “相信我,亚。”
  “是。”秦亚低下头。
  中晌,桃氏在馆驿安顿。
  秦郁让莆监去收集各暗桩的消息,得知城中此时有两方势力正在关注师门动向:一,是本地工师,这些人观望着他和石狐子二人将来究竟谁主事河东;二,是中原冶业的士子、雀门星宫的暗桩、以及杜子彬和何时等等的眼线,这些人观望的是桃氏师门至魏国之后将会从哪个方向切入整改,以便先在大梁做好应对。
  如此情形和游历楚国的时候完全不同——如今,他走在明处,一步都错不得
  秦郁在驿馆休息了三个时辰,期间,郡守如约来了,秦郁持着仪的信物,与之密谈许久,定夺了流程,及至夜里,才让秦亚换好平民的衣服,同往联络点。
  一路,夜空无云,月光皎洁。
  马车停在酒肆门口。
  门上挂着一块打烊的牌子。
  “进去吧。”
  秦郁拍了怕秦亚的肩膀。
  门打开,秦亚看见一位头戴纱笠蒙面,手中端壶,正往三只杯里倒酒的女子。
  壁面挂满竹子刻的诗文。
  孝字为先。
  “母亲……”秦亚跪地。
  葡萄酒溢了出来。
  半盲的申白氏放住酒壶,摸下榻去,抓住秦亚的脸捏了许久,从眉毛骨,到眼睛鼻子嘴唇,再到那细瘦的两条盛满泪水的锁骨。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亚!”
  秦亚道:“母亲,你快看。”他把袖子挽起来,让申白氏嗅闻腕间的金镯子:“亚父一直对我很好,你好好将养,可千万别再说什么化作鬼也不放人的话。”
  申白氏泣不成声。
  秦郁坐在屏风后面等了半个时辰。
  申白氏见完秦亚,姗姗而来。
  “昔日朝先生的青轩里砸过几个石头,那是一时蛮撞,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秦郁道:“夫人,深夜来访,实在冒昧,只因我手中现有一件属于秦国前相邦仪的信物,或许能够解救申氏一族,但,他本人必须配合,且时间紧迫,我只能见他一次,等他一夜,如此,当面该说什么做什么,我想,只有夫人能教我。”
  申白氏道:“信物是什么?可靠么?夫君在垣郡德高望重,现下,垣郡百姓得知他在狱中生死不明,闹事者极多,虽然公孙将军还算通情达理,但河西军右部可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许多脾气暴躁的将军,怕再拖下去,要流更多的血。”
  秦郁道:“信物是佩剑,可信。”
  申白氏道:“夫君的性命就交给先生了,另外,我想知道阿亚今后如何安置?”
  秦郁道:“他想留在垣郡做抄写律令的文吏,这一点,他已亲手写进了帛书。”
  申白氏垂下脸,抹了抹眼泪:“夫君生平不贪金钱权力,不恋酒色奢华,唯一爱惜的东西是羽毛。”说着,拿来一个小瓶,左右见无人,塞入秦郁的篮子里,用布掩盖着:“狱中阴潮,羽毛容易发霉,这点油脂,你让他……仔细着选择。”
  秦郁道:“明白了,多谢夫人。”
  秦郁连夜赶往监狱。
  ※※※※※※※※
  安邑的狱中关满了不服秦国统治的人,士子、农户、商贾还有妓人同在一处。
  白天,他们唱歌。
  夜晚,他们赌博。
  申俞的牢房一人一间,然而,正是因为上晌林邕被抓走,他才有这样的待遇。
  “申郡守,你还认不认得我?!”
  申俞缓缓抬起头,暗红血水顺他的发丝流下,浸泡着被抽打得稀碎的布衫。
  对面有一个人,双手把着栏杆,探出肥圆的脑袋,乌黑的脸只有牙齿是白的。
  申俞笑了笑。
  “祝冶令,是你。”
  对面牢房整个沸腾起来。“嚯,申大夫果然了得,明日要处斩,现在竟还记着祝胖子。”“我猜的没错吧?!”众人打了一个赌,赌申俞还记不记得祝冶令。
  结果祝冶令自己不高兴了。
  “你,你难道不震惊么?你明明早就处死我了,可是,我没死,我还活着呢!”
  “那你,和我解释。”申俞道。
  祝冶令歪着嘴,啐出口唾沫:“是西门公打点狱卒,让另一个死犯替我!没想到吧?你是君子,何必与我一介匹夫过不去呢?现在倒好,我还活得比你久!”
  申俞撇过脸,见案前还有一碗饭,是今日他被拖去受刑之前,来不及吃完的。
  申俞抿了抿唇。
  他已经决意,要像林邕那样死在邢台,所以,他不愿死于饥饿,不愿死于严刑拷打,也绝对不死在一群无知蝼蚁的讥讽之中。他要死得惊天动地,千古流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申俞自语了一句,借着月光端起饭碗。对面的祝冶令大叫起来:“快看,申大夫在找筷子!”申俞叹息,转过身,面对爬着水蛭的墙壁,手扒米粒往嘴里塞。
  申俞吃完了饭,倒头就睡。
  夜半,众人终于喊得疲累,一个架在另一个身上纷纷睡去,呼噜声传响牢房。
  木门突然吱呀打开。
  铁锁滑动。
  秦郁素衣,手握一盏烛火,在狱卒的指引下通过人满为患,屎尿横流的过道。
  秦郁摘下兜帽,淡淡看一眼,转身对狱卒指了指申俞的牢房,示意此地说话。
  申俞面朝里躺。
  “申俞兄,是我,秦郁。”
  秦郁深吸一口气。
  申俞的胸膛平静起伏,似熟睡着。
  “我知道,你醒着。”秦郁坐在榻边,把烛火放在桌案上,拔了一下灯芯。
  良久,申俞应了一声。
  秦郁欣慰笑了,忍住啜泣,展开秦亚写的帛书,抑扬顿挫地,念给申俞听。
  “……父亲,他们都说,你是白泽,你是为垣郡驱走虎狼的大英雄,你……你可知,儿子觉得中庸之道太过于高深,莫不如,用律令教化百姓,就像养羊……”
  听到“养羊”,申俞终于扛不住,转身从秦郁手中抽出帛书,惨兮兮笑起来。
  “你说,这傻小子说的什么歪道理,他以为百姓是羊,很好吃。”申俞笑道。
  秦郁道:“他长大了,申郡守。”
  申俞捧着被自己的双手染红的帛书,颤巍巍伸到灯下观看,含泪又点了点头。
  “是啊,长大了。”
  一阵沉默。
  “所以,我愧对于你,秦郁。”申俞握拳,摁在桌上,“既没有扳倒西门,也没有剿灭雀门……他们,一个东逃齐国,一个西攀秦国,我无能,可,我还是要厚着脸皮谢你,你带阿亚离开了这片沼泽,你让他不必再做没有希望的蠢事。”
  秦郁微笑,再次深吸一口气,便跪在榻间,双臂举平,对申俞行了一个拜礼。
  “你做什么?”申俞道。
  “当初在青轩,申郡守曾为了一千长剑屈膝。”秦郁道,“这个礼,我要还。”
  “你……要做什么?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鲁公裔孙之后,姬秦氏,天子血脉。”
  秦郁道:“我亦有求于你。”
  申俞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秦郁继续道:“我求申大夫,为魏国子民活下去,只要你愿意开口,就能活。”
  申俞道:“老师定然已经被王上冷落,我活着回去,不过是弃子,有何用处?”
  秦郁道:“惠相不在,还有新相。”
  申俞道:“仪?”
  秦郁道:“是。”
  申俞一怔:“你答应了他?”
  秦郁道:“他会用你。”
  申俞摇了摇头,冷笑起来:“因为我?不,秦郁,仪是什么人?!三番偷盗和氏璧,五次欺诈我大魏国土,他不是犀首,他只是秦王派来监管魏国的奸细……”话及此,申俞脑袋一轰,想起秦郁在他出使咸阳时说过的话,愈发愤怒:“秦郁你听着,是,或许有一天,魏国彻底被秦人打怕了,打得一点血性都不剩,打得听到秦人这两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唯秦国马首是瞻,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申俞道:“我明天就要死!”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端起碗,颤着唇空扒,干掉的饭粒从凌乱的胡子旁掉落:“魏国要亡,魏国要亡……”手却止不住发抖,又道:“魏国亡了,成仁不成仁,有何意义。”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道:“郡守?拜秦人所赐,我申氏守护九代的垣郡,就这么没了!没了!”
  饭碗啪地一声碎在地上。申俞抓住秦郁的手,指甲紧抠肉里。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口中白饭随着抽噎喷出在衣襟前。他拽着秦郁,发疯一般摇晃,大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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