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耻大辱啊!秦先生!”
“还我垣郡百姓!”
“还给我!”
犯人被吵醒了几个,破口大骂,狱卒过来查看。秦郁比一个手势,示意无碍。
“还给我。”
“还给……我……”
申俞盯着亦敌亦友的秦郁,如鲠在喉:“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心里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身在这片土地,我是魏人……”
“申郡守,垣郡还在。亚会替你照顾好垣郡的百姓的。”良久,秦郁反过来捏了捏申俞的手,开口劝道,“我这次见你,真心请你与我同回大梁,共度时艰。”
申俞长叹一口气,惨笑道:“你,不仅夺走我的孩子,还要我把亲族性命抵押在垣郡,然后,按照秦人的意志,倾尽余生,去侍奉一个已经沦为傀儡的魏国?”
秦郁道:“你伤的只是羽毛,申俞。”
申俞道:“羽毛,我毕生所求!”
秦郁说道:“时至如今,爱子民还是爱羽毛,在你;成功还是成仁,也在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擅政治,所以我需要你,一起把冶业大大小小的窟窿全填起来!”
申俞呆滞。
秦郁亦生气,没有再劝,悄无声息把盛着油脂的小瓶子放在案前,提袍离去。
“这是兄夫人托我带的油脂,可添进灯盏供一夜明光,也可以擦你的羽毛。”
一夜,狱中明光未灭。
秦郁悄然坐在牢房之外,未归未寐,只盯着地面申俞的影子,掌心掐出血痕。
申俞抓着窗口的木栏杆,踮着脚,看月升月落,斑驳的光影洒在细软青苔上。
秦郁的话就像一粒种子洒入他心中。
申俞醒着,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国如巢,百姓如卵,现在巢破了,方圆万里无枝可折,仁臣,唯拔下羽毛填补那些窟窿,才托住累卵,托住了苍生之重
他心中的广厦一点一点瓦解,碎为一颗又一颗的沙尘,洒在每片青苔叶尖儿。
清晨,狱中传出一声长吟。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无人应答。
唯独秦郁,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又只能躲在木墙旁边,不敢看,活活地憋着。
“狱卒!”申俞不知,继续喊道,“你们告诉我,王公大夫,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他们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他们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狱卒以为喧哗,却拿皮鞭和烙铁来。
“就要死了,为何吵闹!”
“我不会死。”申俞拨开面前的碎发,镇静地说道,“垣郡百姓知我被关押此处,一定挑了不少事端,我愿写书劝抚他们,让他们归顺秦官府,可否?我……我还要揭发,揭发旧邑主西门氏目无天子,擅自令人伪造古剑朱雀,欺瞒诸侯。”
秦郁笑笑,伸了一个懒腰。
狱卒面面相觑,立即上报郡衙,郡守当日执行并奏请恩赦,次日,邦府批准。
申俞弃了他的羽扇。
秦郁扶着申俞一起跨出牢房。
“申大夫,你叛徒!”
“你是逆臣!”
“你奸贼!”
申俞沐浴更衣,在一片谩骂声之中离开监狱,房中壁面留下一首血写的民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
三日后,安邑冶署。
秦郁接出申俞的消息传遍全城,石狐子得知,没有多问,只和姜、齐汝二人指挥桃氏工师安装竖炼炉,他的工期只剩下不到一年,必须竭尽全力建设河东。
至于西门氏,自从石狐子听说他们被安邑郡守请进郡衙软禁,便知道是秦郁的意思,也就没有再插手,毕竟,眼下花蛇、赵悝、澹等人还在观望他们师徒的关系。若此时他做出过激的举动,难免又要惹出急着篡位的闲话,惹秦郁不高兴。
平和却在一个下午被打破。
是日,石狐子搭设锻床回来,浑身是汗,正想冲一个澡,见义悠突然出现。
“门外乞儿求着见,一顿打,方才交出这个,说公乘看过就明白。”义悠道。
石狐子接过布袋,掂量一下觉得沉,应是金属制品,遂解开系带,取出来看。
一枚带钩哐当落在桌上。除玉石部分还依稀能辨花纹,铁质部分已锈斑累累。
“定是附近封邑主人逃离时丢弃的,又被这乞儿捡来邀功请赏。”雅鱼笑道。
“公乘,我赶他走。”义悠道。
石狐子摆了摆手,神情变得复杂。
有些记忆,就像是酒窖中的米酿,时隔多年,非但不会淡忘,反而更加醇厚。
那是穑宴之上的句芒带钩。
石狐子的耳畔响起一句句话。
话音稚嫩。
“八月半,我们家不是每年都要办穑宴么,今年又来了好多楚国、韩国、还有周围郡县的士子和豪民,很好玩,你要不要来?我说话算话,给你留席位……喏,你若后悔了,想来,就说是我把句芒落在这里的,你来归还,他们能认得。”
“是……小西门。”石狐子暗道。
“公乘?”雅鱼道。
“先找个无人的地方,让他吃顿饭。”石狐子道,“等这结束,我再去看他。”
雅鱼道:“公乘,我听说,西门氏曾用句芒布币,这枚带钩,许是与他有关?”
雅鱼见石狐子犹豫,一口气说下去:“公乘,事到如今有句话雅鱼不得不说,毕竟秦先生就要去大梁,可,这河东富饶地,咱们铸剑还要用一年,西门氏人脉颇广,许多士子都得过他的恩惠,就譬如宁坊主在上容的那位方术士朋友,元。”
石狐子道:“你什么意思?”
“属下斗胆,替公乘献一个万全之策。”雅鱼躬身道,“依秦先生目前的行动来看,他切入中原的方向,应为‘朱雀之名’,他必会逼西门氏当众承认,二十年前那把朱雀剑系伪造,但,承认这种事情,等同于承认欺君罔上,西门氏绝不会轻易开口,若要让他开口,只有切他的软肋,便是他唯一的儿子,小西门。我的意思是,公乘与先生商量一下,一个做坏人,替天行道,严惩西门氏,一个做好人,暗中救下小西门。待风声过去,河东士子必然有不少会闻声前来接济小西门,到那个时候,公乘既可以给他们一个交代,也可以为师门结交新的朋友。”
石狐子道:“你说了这么多,是让先生去做坏人,我来做拉拢各方的好人。”
雅鱼顿了一顿:“是。”
石狐子道:“放肆!”
雅鱼道:“请公乘三思。”
石狐子道:“你跪下。”
雅鱼甩了甩衣袖,跪地道:“雅鱼别无二心,今日,雅鱼就在这跪着等公乘。”
石狐子转头就往秦郁的山居去。
※※※※※※※※
秦郁在侍弄剑谱。
朱雀古剑,剑长三尺,刃长二尺,宽二寸,单脊弧形锋,刃厚三分之一寸,剑柄檀木,剑格双头鸟收翅,四片翅羽怀抱玛瑙石,剑首单头鸟展翅,有三片翅羽和四片尾羽,羽毛的线条细腻,呈云纹勾卷状,自剑格延伸至剑丛,布满剑身。
几根烧红的铁条在锻床上。
“先生。”
石狐子走近,发现秦郁用墨斗量取尺寸,用很笨拙的办法研究着老式的锻床。
“你来正好,帮我看一看,这个如果不用砣,怎么锻出刃的花纹。”秦郁道。
因石狐子原先背过秦郁给的剑谱,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秦郁给他出的题目。
老式锻床也就是铁砧,没有固定范式,一切凭经验和技术,熟铁制成,采用折叠锻打,烧炼,吸碳,淬水,如此反复,几十斤冶炼成几斤的精钢,剑身形成自然的花纹,如高山、流水、龟背、祥云,其锋利程度悬殊极大,若控制得当,比新式锻的更加精良,而若疏于操作,则和铁兵工室早年的残剑一样,软弱不堪。
譬如应龙本尊,就是铁砧锻剑。
秦郁把合金浇铸的朱雀剑假设为熟铁锻打,是考石狐子烧制锻刃纹的功夫。
“先生,呈现云纹,刃部淬水前不能过火,所以锻时要用远些的火,锻距密集些,力道大些。”石狐子自然不畏难,娴熟把铁条架在锻床火焰为橘红的部位。
然后,举起铁锤,一重三轻的节奏,半寸敲打一次,以贴合剑丛的角度落锤。
“一过砧!”
“二碾砧!”
石狐子本没有换衣裳,还是冶署里的褐衣,锻床热浪滚滚,烧得他敞开的胸膛很快就布满细密的汗珠,又是夕阳普照的时刻,整具胴体宛若鎏过金一般唯美。
“一过砧!”
“二碾砧!”
“三炒!四打!”
“五门亲咯!”
石狐子嚷着打铁的歌谣,虽不着调,却把笨重的铁锤挥舞得十足轻盈,一起,雄风刮过,煽得炭火腾空,铁星飞溅,一落,整条胳膊的肌肉都在流光,在颤抖。
不时,剑刃锻成。
即使没有经过后期砥砺,剑刃也已经薄如蝉翼,细看,泛着细腻的祥云纹案。
赤红的纹案渐渐冷却,变为白色。
“先生,如何?”
秦郁看得入迷,手指抵在唇间,又闻见石狐子身上的淡淡的汗味,很是贪恋。
“再锻一次,我想看你。”
“啊?!”石狐子过了关斩了将,心里还念小西门的事,遂把剑插回了鞘里。
“先生,我有正事。”石狐子道。
“你没有要问的么。”秦郁道。
见石狐子只用半柱香便攻克了自己出的题目,秦郁一时有些失落,毕竟,他头昏眼花的,手也不太能掌控力度和方向,很长时间才想出这么一个方案,本以为可以勾引石狐子和他一起钻研一个晚上,却忽略了,石狐子论剑从不怜香惜玉。
石狐子眼见不能躲过这一劫,只好仔细又回想一遍,问道:“我只不明白,既然剑格和剑首的两只朱雀都是用锻铁,那么,先贤为何用合金浇铸朱雀的刃。”
秦郁道:“重。”
“重?”石狐子重复道。
“天子之剑,非为杀伐,岂能没有重量。”秦郁笑了笑,“剑重一些,沉稳。”
石狐子嗯了一声,席地而坐。
秦郁道:“有话直说吧。”
“先生,我是来为小西门求情,西门氏虽罪大恶极,但小西门的情况,先生应当清楚,他生性纯良,鹿宴之事根本不知情。”石狐子道,“请先生网开一面。”
秦郁捏着墨斗,转了一转。
“谁让你这么直说的。”
石狐子一怔。
秦郁道:“郡守没有提起,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小西门是否还在安邑城中。”
石狐子道:“先生愿为陷害过师门的故人坐一夜监狱,就不愿体谅我处境么。”
秦郁道:“青狐。”
秦郁用心说话时,反倒不强语气,只是平平淡淡二字,便能透出十分的威仪。
“对不起先生,我犯浑。”石狐子道。9.7.9.9.
“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就坦诚与我说,我会教你。”秦郁道,“你不要憋着。”
“我……”
“你问前程,我一样会教你,青狐,师门就要东迁大梁,西门氏的头颅是第一个台阶,我清楚我脚下的路,但是你记着,小西门救不救,那是你自己的路。”
“不过,这不是你全部的疑惑,先前你自作主张带走疾,收服义渠桃花士,又与赵悝、澹那群门外之人搅和在一起,甚至花蛇,我也没见你与我纠结,反倒一个举手之劳,弄得你紧张兮兮,说明有人第一次当你的面点出了这个问题。谁呢,你身边的人,我不熟,只道应是文人,你不说,我权且当是雅鱼。雅鱼是上郡士族出身,自幼孱弱,却也受过中原洗礼,心比天高,他在秦国难以凭武功立身,跟着你,图的是北方这条道路,青狐,你要给他希望,给他家园。”秦郁道。
石狐子被一串剖析弄的无地自容。秦郁的说法和雅鱼别无二致,却更加犀利。
“我罚他跪在冶署门前。”石狐子道。
“跪着无妨。”秦郁顿了顿,“待你处理完今日之事,定记得,去扶他起来。”
“是。”石狐子道。
“嗯,能明白就好,先回去罢。”秦郁道,“一会我还要去看看申俞的伤势。”
石狐子没有作声。
秦郁放下墨斗,才觉出一丝不妙。
申俞从狱中出来之后暂居草庐,这件事秦郁觉得十分自然,提起,也只是想暗示石狐子主动去问候,却不料石狐子听说之后不仅是震惊,且还流露出不甘愿。
“先生,都还没离开秦国,就有那么多的虎狼觊觎你。”石狐子自觉去拉拢屏风,回头道,“万一在我赶过去保护你之前,有人不安好心,把你吃了怎么办。”
石狐子讨得教训,原本心安许多,却又忽然被秦郁勾起一丝醋意,想秦郁与申俞的佳话传得沸沸扬扬,他不见面还能理性看待,一见面,闻到秦郁的气息,蓬勃的欲望抑制不住萌生出来,便是赤红的也偏偏要看成暗黑的,心中割不下。
“你不放心?”秦郁说道,“我的身体已经残成这样,不会变更坏,没事的。”
“从前是放心的,可听说先生与申大夫侃了一夜的牢话,我便不那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