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抛出,立即引起不小的反响,函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感同身受。
秦郁看何时一眼。
函人的诉苦点燃了众工师对雀门的怒火,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这其中的蹊跷。
何时道:“既然说明白了,秦先生看这件事要不要仔细追查呢?我绝不徇私。”
“老工师,酸枣的铠甲我见过,这样,你们郡的筑氏眼下在不在?”秦郁道。
“他不在。”老者道。
“甲衣带来了么。”秦郁道。
甲衣,函人带来了。
秦郁坐轮椅过去,把酸枣郡的几件甲衣放在膝盖上,检查甲片间的连缀方式。
“老工师,甲器与剑器不同,甲片的形状和排布方式对于甲衣的牢固程度的影响远远大于材质,众所周知,编得好的犀甲甚至可以胜于铁甲,所以我认为,郡守的决策没错,这不关雀门的事。”通过观察钻孔与薄厚,秦郁得出一个结论。
老者的嘴唇发抖,颤声道:“司空,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带头胡闹,丢人现眼不成!我听闻司空与尹公师出同门,恐怕,恐怕司空要包庇雀门的行径!”
秦郁道:“来几个北方人,递削刀。”
秦郁先不操刀,而是把六枚刀刃按头尾摆在一起,结果发现,连不成圆环。
老者揉了揉眼睛。
削刀连刃不成圆。
“老工师,看好。”秦郁这才翻过甲衣,握其中一把削刀,刃对准甲片内面。
“我途经酸枣,对当地情况有些了解。”秦郁道,“你们做的甲衣不符合标准,未必是疏于手艺,记得你们的筑氏为北赵之人,应是他没有校正削刀的角度。按中原通行的考工记所述,刮削甲片的削刃,六把能合成一个圆[1],而北方胡人所用的刃角往往偏大,这就导致下刀时薄厚有误,对你们的甲片造成损伤。”
秦郁一边与众人解释,一边调整磨削角度,手法娴熟,迅速地修过五枚甲片。
在场的赵国工师纷纷收紧刀袋。
“秦司空怎知筑氏是赵人?如此,可能还真是这么个理啊。”老者恍然大悟。
“之后,我会进一步核实情况。”秦郁放下甲衣,说道,“请诸位函人放心。”
“请司空不要怪罪父亲!”突然,老者身边的一位年轻工师跪了出来,求道。
秦郁说道:“无妨,今天没什么事,明天也没什么事,有事,我定提前通知。”
众人心服口服。
看来,这位新来的司空并不是空有一串好听的名声,还是有实际工程经验的。
函人闹甲一案就此平息。
何时看着一切,没有吭声。
这便是他为秦郁布置的第一个陷阱,原本,他想利用老者的哭诉把秦郁骗到针对雀门的局中,再以真相证明,罪魁不是雀门,以勾起魏国王室的恻隐之心……
没想到,秦郁回了他一招春风化雨。
杜子彬走到何时身边,讪笑道:“师弟,早与你说过,莫和玩泥巴的斗心眼。”
“好了,扶我上去。”秦郁对阿莆道。
仪式至此结束,金磬清响,各部尽散。
秦郁一层一层地数着阶梯,迈着腿,直到十八回刺痛结束,终于来到了正堂。
在绛紫的纱幔下,秦郁看见了一排承剑石,从石头上的刮痕依稀可以想到,曾经的主人就站在它们面前,手握黑金之剑,一把接着一把劈断旧剑,火花四射。
“何先生,杜先生,我的师兄之前就是在这里,与你们俯瞰川泽的,对吧。”
秦郁的面上泛起温和的笑意,平原河道映入他的眼睛里,如蛛网般光泽斑斓。
何时垂着手,只应了一声“是”,自此不再陪伴桃氏师门,径自离开司空府。
秦郁往里走。
他又看见,公案上摆着两盏精巧锃亮的锡盏,左右各纹禽兽,盏中堆着泥土。
简而言之,案上摆着两堆土,一堆颜色偏褐黄,一堆颜色偏灰白,质地细腻。
“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令我感触颇深,想要在一个地方扎根,就必须先熟悉这个地方的泥土的味道。”杜子彬抬起手臂,挥袖相请,“恭候之时,我为先生把大梁的泥土盛来了,不分左与右,一边是黄泥,一边是白泥,请秦先生品尝。”
秦郁道:“你听谁说的。”
杜子彬笑道:“实际上,大梁城的工师远不止这两盏,我只是,挑眼前的说。”
杜子彬比在楚国时言简意赅,当即指出了两股工人势力。其一,是以中府为主,司寇府上下工室长官为附庸,认同合纵,拥戴公子嗣的团体,堪比于黄泥;其二,是以邦府左右工室为主,认同连横,拥护秦国政治主张的团体,堪比白泥。
“我和师弟不同,今后,我是司空府的人。”杜子彬道,“秦先生应相邦之邀至此,可以说已身染白泥,但是,谁能保证我王万寿无疆呢,我劝先生,日后论剑偶尔让雀门得胜,借机染些黄泥,届时风云变,两边都投缘才有缓转余地。”
秦郁看着锡盏,陷入深思。
他终于有了一丝理解,理解尹昭在这里所经历的不容易,但是,他不能动摇。
秦郁说道:“杜先生,我品尝陶泥的味道和口感,是因为要设计范片,使浇铸充型更加顺利,而不是嗅闻谁家的势力更大。反倒是你们,本末倒置,明知魏国的国力大不如前,还逼我吃土,怎么,就算你们的泥土里有毒,我也要吃吗。”
杜子彬道:“先生说笑了,土里怎会有毒呢,我一片好心,用土做一个比喻。”
秦郁道:“我听不懂。”杜子彬道:“意思是,先生别只顾眼前,要顾长久。”秦郁道:“什么是长久?”杜子彬道:“我认为,笑到最后的人,方算是长久。”
长久二字,令秦郁微怔。
“杜先生。”
秦郁坐到案前,令阿莆撤下锡盏,擦洗台面,徐徐说道:“桃氏的长久,不过一只剑胚,几行铭文,宁做咸阳城前立信的残木,也绝不学甘龙那般寿终正寝。”
杜子彬道:“知你游历诸国不易,所以有心说和,可,你这是宣战,秦司空。”
秦郁道:“六千剑,一决高下。”
闻言,杜子彬笑了笑:“什么?”
秦郁道:“我宣战,以一年为期限,我要领桃氏造出六千白铁铸剑,与雀门白宫特贡王室的黑金锻剑一决高下,你去告诉尹昭,六千剑,定朱雀剑真假。”
“愿为司空效劳。”
这回杜子彬没有再辩。
杜子彬对秦郁鞠了一躬,将笔墨与各部公文摆回已被擦得纤尘不染的案台。
泥土再也没有出现过。
下晌,邦府任命的文书俱全,秦郁受玺令为魏国司空,开始了新的一段征程。
不比先前在楚国论龙泉还需反复推敲,中原剑系源于周室,秦郁是轻车熟路,身体的残疾并不能影响他强悍的神思。他对三大剑形了如指掌,很快就整理出雀门白宫正在使用的三大标准——山北铁剑,柄首呈单环形,剑身较短,仅是茎长的三倍,小巧轻便,重五锊;中原铁剑,剑身呈圆盘形,是茎长的四倍,剑茎呈圆柱形,剑格呈凹形,剑刃前部向内侧弯曲成弧线,重九锊;河南铁剑,长度的配比同于中原剑,标志在于,其剑身呈柳叶形,剑茎为中空的椭圆筒形,重七锊。
七日内,通过与佩兰、姒妤等人互通有无,秦郁针对三大剑系现存的形制不齐,成本昂贵,易脆易折等问题,制定了以白铁柔化铸造技术为核心的施工方案。
一月之内,三条讯息相继传出。
司空府的水面微微荡起波澜。
秦郁做的第一件事,是选六名工师去酸枣郡,解决北方筑氏削刀的刃角问题。
第二件事是组织考试,他从搏埴的陶氏和瓬氏之中各选拔三十工师,和原来的范坊工师混编,组建出新的一批制范人才,以楚国龙泉剑为模型练习印泥制范。
虽然他的手已经刻不成范片,但他仍在指导弟子,把用于铸铜的泥范一步一步改进为铸铁的泥范,就像当年在密室之中,教石狐子一步一步把长剑浇铸完整。
第三件事是把编成的桃氏律令传给五处弟子,即韩国新郑铸币区宁婴、楚国云梦泽甘棠采苹、秦咸阳荀三,秦栎阳敏、秦河东石狐子,让他们抄写一百遍。
正是这不通人情的一百遍,一传十十传百,又两月,致使寻访士子不下百人。
秋收后,秦郁排完兵布完阵,就等尹昭应战,他好动身去宁邑,开始做工事。
偏偏中府,似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扔了无数石头下去,仍然不见一丁点动静。
尹昭不动声色。
秦郁不知尹昭为何不应战,只道不能再拖延时间,于是,他请申俞来,问计。
“申俞兄,你评评理。”秦郁道,“我的师兄似乎在笑我,笑我逞匹夫之勇,不知审时度势,你说,什么又是君子之勇,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师兄从蜗壳里出来。”
申俞知晓秦郁的谋略,自在司徒府中斡旋,已筛选出最适合去宁邑服役之人,此刻,他看着秦郁的笑容,只郑重地说出一句话:“装睡的人叫不醒,除非你让他闻到自家后院起火的味道,只是,这薪柴一添,风波将接踵而至,你可想好。”
秦郁笑道:“我想好了,我要带着大梁城中的有志之士,随我去宁邑做工程。”
申俞道:“秦先生冲在前头挡雨,申某拼尽一条命,也会保司空府不受羁绊。”
次日,秦郁一改往日作风,只是悄悄地送出一封公文,让宁邑郡守在冶署的门前刻了一行小字——即日起,矿山的采权收归官府,冶商、雇工一概不得下井
天雷初响。
三日之内,朝中几乎一半的人嗅闻到血腥味,另一半,口诛笔伐,兴风作浪。
滚滚硝烟混沌了大梁的天空。
※※※※※※※※
“岂有此理!今日是桃氏,明日就可能是整个冶金行业!尹公,你的师弟想要做什么?他公报私仇,活该逼死我们这些弃政从商的人么!尹公,替我等做主!”
是日,天空阴霾密布,几道电龙游走其中,中府门前,乌泱泱跪着一群褐衣。
前宁邑郡守,而今下库冶匀,窦氏,跪在一众豪民巨贾之中,哭得涕泗横流。
“尹公!”
“尹公啊!”
“冤枉啊!”
木门砰地敞开。
侍卫鱼贯而出,手操木棍,一顿乱打,打得遍地惨叫连连,众人如鸡犬逃散。
风呼啸而过。
庭前草木尽折。
尹昭在阁楼上观望着,眉头凝重,杀戾之气在他的那双鹰一般的眼里涌动着。
何时和杜子彬闻讯赶到,一见尹昭的背影,齐齐跪了下去:“尹公,请降罪!”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不知逢迎,从未更改既定规程,成天只顺着各部哄骗在帛书上盖印章,一放衙便和一群陶匠厮混的司空秦郁,竟如此突然的在堪称魏国第二大兵器冶铸地的宁邑下达了一条改天换地的命令。
采权易主!
山雨欲来!
尹昭长叹一口气。
“宁邑,宁邑……”
雀门的每一座城池都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在楚国,他损失了将近七成资本,在河东,他丢了十余座日产过百石的铜铁矿山,而宁邑,又一次扎透了他的心。
为等待反扑的时机,他原本已做好把正宗名声让给秦郁的准备,又怎料,秦郁不再只为论剑而来,秦郁是要把草木的根系深深扎进中原的土壤,用铁链禁锢朱雀的爪牙与翅膀,还要一根一根拔去朱雀的羽毛,让它沉沦地底永世不得翻身。
“尹公,属下有罪,属下没想到,真有人可以如此不计私利,断绝自己发家之道。”何时道,“事已至此,必然要应战了,否则,若让秦郁及弟子功成,行业见光,就算未来齐国加入合纵,形势扭转,恐怕也没有哪位国君会再器重雀门。”
“好。”
尹昭这才决定应战。
回过身时,纷杂凌乱的戾气在他眼中渐渐消散,回归为平静幽远的一片湖面。
“杜先生。”
杜子彬道:“属下在。”
尹昭道:“你是我向公子嗣推荐的人,就算是相邦也不能把你从秦郁身边调开,你有问事之权,跟着他,把他们执行的工序标准,按原样记录,日日送来。”
杜子彬道:“是。”
尹昭看向何时。
何时道:“属下在。”
尹昭道:“何先生,方才那个哭得最响亮的人,名为窦芸,是宁邑前任郡守,他手中有现任郡守的一些把柄,你让他见机行事,如果实在需要,宁邑雀仓之中仍有上百石的石灰粉,也就是桃氏所说的‘白沙’,大不了,伺机毁他们的炉子。”
何时道:“是。”
“这些都是阴损的招数。”尹昭笑了笑,扶起二位先生,“实在委屈你们了。”
杜子彬道:“受韩国之恩,我二人恨不能早识尹公十年,阴损,算不得贬词。”
尹昭在阁楼上目送二人的马车远去,随后,令云姬把白宫掌门从府中接来。
雀门的白宫掌门名号是,夕,夕在大梁学艺,早年因在宁邑私锻铁兵器入过一次狱,受烙刑咬碎牙齿都没说过同伙的名姓,巧的是,尹昭看中他的手艺,冒着倾巢之险从窦氏手中救出他,也算是专门为他设置的白宫。夕为人却老实低调,因手臂和脖颈留了烙痕,自卑,不爱争功不爱说话,所以这么些年极少再见尹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