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得她。
她腰间系着一枚考究的女土蝠玉佩,她的步子和邯郸人那般优雅,她很迷人。
义悠竟似不知所措。
石狐子觉得有异样,于是赶了回去,近时,才知那女子还生着一双琥珀眸子。
“姑娘可有名姓?”石狐子道。
“石公乘若是还记得一张七道的棋盘,便不必问我名姓。”女子音容温婉。
“七道的棋盘,你是……”石狐子想了想,恍然大悟,既惊讶在邯郸遇见此人,也为此人容貌气质折服,大抵,方术家都有七只眼睛,能看尽世间风云变幻。
来去无影,大概便是此人。
“浣舒姑娘。”石狐子行揖礼,“虽未曾谋面,但我听宁师兄提过你许多次。”
浣舒拈花一笑。
“宁郎那个人啊,看似精明好营生,实则过得一团乱麻,比谁都糊涂,我与他说,若这天下还能有和秦国抗衡的国邦,非赵莫属,他倒是躲得远远的去了。”
她来赵国已有多年,一直在西城开棋馆,也在教新迁到城中的胡人说中原话。
石狐子道:“本应当好好与姑娘讨教一局黑白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去西城。”
浣舒道:“我知道。”
石狐子道:“那么姑娘为何来寻我,莫不是有什么信物,要捎带给宁师兄?”
浣舒道:“石公乘,我什么都知道。”这句话说的偏慢,含着一层深远之意。
石狐子意识到自己惹了事。
“义悠,且退下。”
浣舒的确不是说故交的。
浣舒造访,问的是乌矿与湮石。
原来,石狐子的伎俩瞒得过卓氏,瞒得过雀门,瞒得过赵国司空,却没能瞒住方术家。从石狐子入城的那一日起,浣舒就密切注视着秦国使团的一举一动,渐渐的,她看出门道,觉得甚有意趣,于是选择在这一日与石狐子表明她的心愿。
“城中日日有运送乌矿的马车在奔忙,公乘看似有遮天之能,然而,昨天我仔细算了算,发现……”浣舒看着石狐子,不紧不慢道,“以秦国关隘日不出百石的通商速度,尚不能满足邯郸现有的出入,而晋阳暗桩偏捎信来说,他们看见,在大湖边,有些义渠人把当地的湮石装入应龙的车队,那才是以百石计的量啊。”
石狐子道:“你想说什么。”
浣舒笑道:“有人疯了,他想让整座邯郸城的铁匠都依赖上‘乌矿’,然后……”
石狐子口干舌燥。
他的计策瞬间被浣舒点破。他想让邯郸依赖上遥远的神木县“乌矿”,然后收网,打败雀门,再让赵悝把湮石可替乌矿的技术告知世人,还世人一个真相。
石狐子弯腰收拾柴火。
他从不看轻女子,只是,当碰到浣舒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他不知如何应对,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脂粉的气息,让他觉得燥热难当,为了降火,他只能不去看她。
“以自己知道而世人不知道的事为契机,赌的是时间。”浣舒接着说了下去。
“石公乘,你觉得自己够快吗?”
“城中已有三成的铁铺在用乌矿。”
“秦先生与雀门的约定是一年,他正指望你用功呢,这样恐怕还不够快。”
石狐子动作一停。
浣舒见此,勾起唇角,看来心中有数。
“所以公乘需要我,我在邯郸有市面,而你有渠道,我们可以合作,不是么。”
“为何帮我?”石狐子道。
“我助桃氏,因为天道昭昭,赵王虽对雀门以礼相待,但是,赵人不会忘记。”浣舒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巾,到水盆旁搓洗,“我助桃氏,因为世间真理不容蒙尘。”
石狐子抱起木柴,凝视浣舒的眼睛。
浣舒拿丝巾擦去他脸上的汗。
那一刹,所有的燥热全都消散,石狐子的思绪平静了下来,他仔细思考浣舒说的每一句话,方明白,棋馆是邯郸的消息海,若有浣舒相助,乌矿传扬得更快。
他信她。
石狐子相人如相剑,一把剑的材质和工艺一旦确定,那么无论多少雕花也影响不了他的判断,正如他永远不会信任用在手下的花蛇和疾,他一眼就信了浣舒。
只是他没有说,如今湮石还不完全是乌矿,需经过特殊的处理才能成为乌矿。
这最后的筹码,即使雀门也无从得知。
“请姑娘移步,雅座详谈。”石狐子从容捆完柴,系紧麻绳,抱到角落放好。
一个时辰后,石狐子与浣舒商量完详尽的计划,便把浣舒请到应龙的旗下,郑重地行了一个礼。浣舒别无所求,只让石狐子铸一把印有女土蝠的匕首赠她。
“公乘,若是再见到宁郎,恐怕我已身在他国,你告诉他,千万不要来寻我。”
浣舒离去,丽影消失在街口。
如彩虹渐散。
※※※※
暮春,邯郸无人不识乌矿。
乌矿炼制金刚砂合成散铁粉的工艺,像一株旺盛的藤蔓突破高墙,四处攀爬。
如今赵国男子皆窄袖短袄,腰系皮革,和胡人着装无异,最是愿意在带钩等金属饰物上讲究,一时之间,就连人流最盛的棋馆中,谈论的都是神木县的乌矿。
“嚯!嚯!乌矿是骗人的!”
荆如风被迫来到北城。他在卫邑坊门跃下马背,率领青宫工师挨家挨户地往铁匠铺里贴雀门的戒令,严禁使用乌矿,严禁私自合成散铁粉,严禁与赵氏交易。
“荆士师……”
前脚刚过,一回头,便见戒令被卓氏匠人扯下,白花花在街道间凌乱地飘滚。
越发衬得长街绿意盎然。
“荆士师,你就别为难我们了。”卓氏匠人叹气道,“谁都知道乌矿好,有好的东西,为何不能用呢?雀门的帛书上,又没有官家的印子,谁会听从你呢。”
荆如风道:“乌矿就是湮石!”
卓氏匠人摇了摇头,走回铺中。
荆如风咬了咬牙,一双铁鞋铮铮然从赵氏的应龙旗下踏过,继续迈向下一家。
他不知为什么,只道石狐子到邯郸仅半年,风向忽然就逆转,甚至赵国朝廷似乎都和卓氏站在一起共同对抗雀门,连乌矿和湮石也不愿意睁开眼认一认了。
一切都没变,邯郸铁器市场越来越繁荣,只是,他嗅到危机离自己越来越近。
荆如风觉得雀门掉入了一个陷阱中,可他还是不服,他自觉已尽力挽救一切。
“掌门,这条街已贴完。”
青宫工师向他禀事。
“知道了。”荆如风道,“月前送往大梁送的求援信,门主可有给我们回复?”
青宫工师低下头。
荆如风道:“门主可有回复?守住邯郸,至少也得一万金才好去司空府见人。”
顿了顿,又道:“或是多送些锅炉与冶具来,我向他们证明,乌矿就是湮石。”
“掌门。”青宫工师道,“我等不知门主到底有没有收到信,时至今日也未给答复,反而是星宫云姬姑娘那儿,说是受门主之托,送信来,提点荆掌门……”
荆如风的嘴角动了一下。
“快念。”
“夕为齐王所锻的技击之剑深得中原人心,与之相比,邯郸的这个白宫颇令我失望,卓氏平庸,毫无争胜之心,你若觉得他不能用,就取而代之,别再失败。”
寥寥几字,冷漠至极。
“什么?”荆如风道。
“念,念完了。”
“岂有此理!”荆如风怒不可遏,骤然拔剑落在眼前之人的脖子上,“我来之前与门主说好的,花蛇会把工艺给白宫,我守邯郸,邯郸不能丢,不能丢……他口口声声叮嘱,让我守住邯郸,不要失败,可是他问过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剑在颤抖。
青宫工师跪地求饶。
“掌门,春,春天不宜杀戮。”
“门主啊!”荆如风仰天长叹,“石狐子把应龙之刃架在雀门的脖子上!是我,我忍辱负重,派人学工艺,这在你眼中就叫失败么!是,我是失败,败在手下没有一个真正懂得铸剑的人!败在不能仅看那破石锅一眼,就仿制出一样的!”
正要划破手下的喉咙时,荆如风看见一片青绿的叶。他苦笑一声,收回了剑。
自这日起,荆如风不再费时费力往大梁递送消息。他径自去西城卓氏工坊撕掉卓诟身上象征雀门的杏色方旗纹工服,把白宫和青宫两个徽章挂在胸前,并率工去邯山开凿湮石,把制成的金刚砂摆到市面贩卖,力图劝回执迷不悟的民众。
※※※※
“湮石烧制的散铁粉?有人信他么?”
卫邑坊,石狐子伸出手,从赵悝送来的一罐子粉末中捏出几点,吃进嘴里。
赵悝道:“我信。”
石狐子笑了笑:“你尝一尝,他炼的倒是有那么些味道,可惜,还是不正宗。”
赵悝道:“时机到了。”
石狐子的眸中划过一道波澜。
“是啊,夏天到了。”
即日起,一道不起眼的消息从卫邑坊的赵氏铁铺中传出——乌矿,涨价二成
初夏的太阳开始炙烤大地。
尽管雀门的铺中也有贩卖声称是同样的散铁粉,然而,铸出的铁器总是偏软。
浪潮从西城开始一步一步沿着既定的轨迹传至东城,再传至北城。卓氏、郭氏、孔氏纷纷派小工来试探赵悝。若是粮价浮动二成,早就有官家过问,可这回掐住他们喉咙的,却是一种对于冶铁业产量影响甚微,不列入基本品名录的原料。
市集、酒馆、乐坊、摊铺之中,人们津津乐道:“赵氏的乌矿还涨不涨价格?”
只因为人们习惯了精美的器物之后,就再也不想将就于过去的那些劣等品。
包括王室,尤其王室。
七月,秦国使团收到邀约,石狐子受赵国司空府之请,至西城宫殿之中论剑。
“什么?!”雅鱼吓得不轻,万没想到,应龙掀起的浪潮已经拍到赵王宫中。赵王以武立国,自是喜剑的,只是,石狐子在此时受到召见,恐怕是要受责罚。
“无妨,论剑而已,是常事。”石狐子毅然决定赴约,劝众人道,“我不怕。”
※※※※
当日,诸位铸剑名师列坐席间。
司空在侧,神色凝重。
石狐子腰佩应龙,赤足入殿。
王座后是一幅三丈宽的漆画,胡人骑马游猎,天空七分赤红,原野三分青绿。
殿中冰雾浮动。
石狐子抬头看了一眼,躬身行礼。
“外臣石狐,参见赵王。”
王座里的赵雍,窄袖短袄,腰束带,脚着靴,俨然已成为一位具有主见的王,而不再是四五年前,他所听闻的那个,因魏王参加父亲的葬礼而如履薄冰的孩子。
“寡人听几位先生说,两年内你在河西河东之地铸钢剑十万,名号应龙。应龙左突河水,右出函谷,历经一夏一冬,战后冶监统计,锈蚀折损不过十分之一。”
“是先生镀的层。”
“你腰佩之剑,也名为应龙。”
“是先生起的名。”
“秦先生的剑,寡人想看看。”
没有歌舞的宫殿响起一阵鼓点。
咚!
咚!咚!
咚!咚!咚!
“列位先生,列位工师。”司空面向铸剑师,高声道,“谁愿与石狐子试剑?”
“我来!”
当此,首席与末席的两位铸剑师同时站了出来,一位着深衣,一位着胡服。
石狐子看向二人的剑。前者是黑金所锻,剑从纹路复杂,似是万马奔腾于野,剑首镶嵌一块水苍玉;后者是铜铁复合,经过反复淬火,剑格处有锯齿,是老剑。
刹那,剑出鞘。
二位武士执刃迫近!
石狐子闭眼,大喝一声。
他手腕转动之际,应龙飞出剑珌。
四束锋芒耀过殿宇。
冰雾尽散,群臣噤声。
在众人的瞩目之中,二位武士跪地,水苍剑断为两截,锯齿老剑碎为六瓣。
石狐子收剑入鞘。
宫人上前清扫碎片。
司空清了清嗓子,道:“秦先生的剑,果然不负天子所托,令九州之人敬慕。”
石狐子笑笑,不做辩驳。
他输,是赵国剑胜秦国剑,他赢,则是赵国剑敬慕天子剑,没有其三的说法。
突然,大殿之中响起掌声。
“好剑。”赵雍道。
方才英勇挑战的二位铸剑师被请到石狐子的身旁就坐,一左一右,毫无惧色。
“赵,邯郸人,卓元。”
“赵,晋阳人,襄。”
石狐子回礼道:“秦,石狐。”
剑光收敛,真正的杀气才涌出。
不时,宫人侍酒。
“石狐子来邯郸为买剑,不知半年过去,对城中铁器有何评断?”司空开口。
“我随先生游历过魏国、秦国、楚国,未见有一座城市的冶金规模能胜过邯郸。”石狐子答道,“邯郸铁器,品类繁多,工艺精美,尤其赵氏、卓氏、郭氏……”
“赵氏。”司空打断。
赵雍欠了欠身。
“是,卫邑坊赵氏。”石狐子道,“其主人赵悝,一度流落义渠营中为奴,却始终心怀家国,去岁,他历经无数磨难,终于重返邯郸,率亲族重振祖业……”
“你且等等。”司空道。
石狐子侧过脸,看了司空一眼,直接切入要害:“今春,赵悝献湮石化铁之术,使邯郸数万铁行工匠得以摆脱雀门控制,独立为朝廷上计,此诚,令我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