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左右两位铸剑师潸然泪下。
司空一时无语。他本是想借机向赵雍数落石狐子干涉邯郸冶业的罪状,却没料到石狐子把话全说在他的前头,且还偷梁换柱,称雀门是国贼,褒赵氏为功臣。
赵雍与近臣问了二三句话。
司空道:“王上,那是赵悝啊。”
石狐子抢道:“此赵悝非彼赵悝。”
司空道:“休得胡言乱语!”
石狐子道:“赵王!赵悝忠心可鉴!”
只这一次针锋相对,双方不再发言,因为赵雍以一声浅叹彻底结束了争执。
“寡人知道了。”
石狐子恢复跽坐。
赵雍端起酒爵,掩袖饮一口,接着,心平气和地问出了很长的一番话:“今日,既然你肯为赵悝仗义执言,说明是懂得一些强兵之道的,可否为寡人献几卷策论,谈一谈,应龙之术在赵国应当如何施行?寡人所见,义渠的骑兵来如飞鸟,去如绝弦,若有这样的部队驰骋疆场,哪有不取胜的道理?故而,寡人一力推行以骑射改装军队,却,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说寡人是‘易古之道,逆人之心’。”
石狐子想了想,道:“不瞒赵王,先生时下就在魏国施展抱负,但他训诫我们,若非一个国家的君王意志坚定,绝不能将此术传授出去,否则,局面会很难。”
“你进宫时,可见门楼上的那支箭?敢挡寡人行‘胡服骑射’者,形同枕木。”
闻言,石狐子直起身子。
这样的王,使他愿意开口。
“谢赵王垂青!桃氏谏言有三,其一,铜铁山采权收归官府,与冶权分离,如此,既满足私营冶坊的需求,也使豪民巨贾不能坐地起势,鲸吞国资;其二,锻铸标准先行于工程,如此,杜绝冶官与地方勾连,发国难财;其三,冶具一律铭文管理,如此,划清各级工匠、冶署、武库的责任范围,赏罚分明,能……”
“王上!”司空扑通一声,跪地痛哭。
“能激励人心。”石狐子道。
“寡人觉得你说得很好。”赵雍走下王座,扶起司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此赵氏非彼赵氏,昔日的不得已,现都过去了,邯郸城能容雀门,亦能容赵氏。”
石狐子长舒一口气。
赵雍听进了桃氏的主张,却也没有降罪于因受贿而引来雀门的司空府官员。
博弈终于接近尾声。
群臣道:“吾王威武。”
咚!
咚!
咚!
论剑在鼓声中开始,亦在鼓声中结束。
石狐子出宫门,挖了一抔泥土装入囊中,一时辰之后,马车平安回到卫邑坊。
※※※※
卫邑坊燃放爆竹,欢庆歌舞。
“公乘!”
艳阳之下,赵悝与雅鱼围拥而至。
石狐子衣襟已湿,却笑着道:“赵工师,邯郸从此有赵氏之名,你可以……”他们赢了,从此,邯郸有应龙一席之地,从此,新的尺规会为他们划定新的格局。
当此,对面跑过一个疯老头子。
“乌矿,乌矿在哪里啊?!”老头子摇着爆竹的杆子,洒着红红绿绿的竹片。
赵悝瞥见之后,怔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摘去面具,脸庞淌下两行泪。
疯老头子正是卓诟。在带卓诟参观作坊的当天,赵悝一时心绪难平,把砂汞泼入炉坑,骗卓诟深深吸了几口,按常理只让人昏沉二三日,不会有大的损伤,却没有想到,卓诟从此变成了一个疯子,成天只知道口吐白沫,问路人乌矿在哪。
“老卓!”赵悝道,“你若不铸那盏灯,我还真寻思过,让毛团娶你的女子!”
长街两侧,玄青应龙旗与卓字旗在风中飘扬,旗尾交织在一起,往北方摆动。
三日之后,石狐子把完整的桃氏律令五卷誊抄了一遍,经过驿馆交予司空府。
与此同时,邯郸颁布新令。
赵氏罪己灯一律禁贩。
赵悝受司空府委托,将湮石替代乌矿的工艺公布于众,原来,上郡乌矿干燥,而赵国晋阳、邯郸等地的湮石相对含有较多湿气,炼化时,需定时定量加入白沙。
雀门工师未被驱逐,却因为不再具有采权,一日之内折损旧矿山三十六座。
仲夏,石狐子收拾行装,带雅鱼所买价值三百金的六把短剑,以及赵王所赠,少府卓元、襄等人所锻象征邯郸最高冶铁工艺的精钢宝剑五十六把,踏上归程。
※※※※
青山依依,天高云淡。
“吁,吁。”石狐子策马驰过邯溪,遥见荆如风和几位青宫工师在挖掘湮石。
乌黑的石粉抹在他们的脸上,就和矿井底的工人那般,只剩牙齿是洁白光亮。
“恭喜荆士师,如今你身兼青、白二宫,堪称是一方地主了!”石狐子笑道。
荆如风擦了擦汗,苦苦一笑,从自己衣襟里掏出一个锦囊,丢到石狐子手里。
石狐子道:“这是什么。”
荆如风笑道:“年前,洛邑截下的,也不枉我在中原为尹昭奔波卖命半辈子。”
尽管事后,荆如风也质疑过星宫传的话,但他早已没有退路。他觉得邯郸同样适合自己,于是想凭自己的本事,一砖一瓦地把雀门重新建起来,再赢回云姬。
而此刻,石狐子拿着那张被湮石染得又黑又黄的帛书,心中涌起无尽的浪潮。
那是秦郁的字迹,即使写在灰烬之中被风吹散,他也认得——青狐,攻邯郸
“青狐,攻邯郸。”
几个字,本该在去岁暮秋送到,却碰巧被荆如风的手下截获,至今得以相见。
石狐子丢去锦囊,追上三里外的旌节。
“雅鱼!”
“雅鱼!”
“雅鱼!”
“何事?!”
“你带队回咸阳,与少府交接剑器。”石狐子道,“我还有事要与义悠去办。”
雅鱼反应过来,冲石狐子叫唤的时候,那匹红鬃已经沿着南下之路,跑远了。
“公乘!秦先生现在宁邑!别走错!”
每当石狐子自觉是扶摇的鲲鹏,总会有一两片叶子拨开云雾让他看见田间黍谷,他才发觉,自己只不过是乘风而起的木鸢,但凡那根牵着他的丝线轻轻地抖一抖,他的心就会飞回地面,飞到那个他永远无法征服,却已瘦弱不堪的人身边。
此刻,丝线在乱颤。
北国浸润在池泽之中。
太行山脉掠过应龙巨大的影子。
石狐子心中唯剩一个念头。
见秦郁。
作者有话要说: [1]中国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发现了煤炭,并已开采用于冶炼,是世界上最早开采和使用煤炭的国家。在当时,煤炭被称为“石湮”或“湮石”。赵国当时的地理位置大约在山西、河北。
[2]赵国服饰问题,《战国策·赵策二》记载:“今吾(赵武灵王)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也记载:“十九年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遂下令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是说赵武灵王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后决定推行胡服、教练骑射,励行改革。
[3]上一章中的注释[1],指的是《周礼·冬官考工记第六·筑氏/玉人》对于削刀的要求:“筑氏为削,长尺博寸,合六而成规。欲新而无穷,敝尽而无恶。”翻译是:筑氏制作削,长一尺,宽一寸,六把削可以合成一个圆。削要造得永远像新的一样锋利,即使刀刃磨损殆尽也没有缺损变形。
下章师徒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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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叫远
魏国,大梁。
清晨, 尹府内院传出玉碎之声。
云姬赶到时, 见尹昭的几个贴身仆从瑟瑟发抖地跪在卧室之外的花房, 门廊下抬过三具尸体, 前两具是女婢,后头是星宫的信使, 也是她培植多年的属下。
屏风拉开, 碗的碎片散落案头, 水盆倒扣, 血沿着草席的纹路流到她的脚下。
尹昭仰面躺在榻上,手捏着一把匕首。
“应验了……”尹昭道,“他折去了我的翅膀, 贺诀,我却只能忍下这口气。”
名为贺诀的男子身着一袭玄袍, 挺拔俊俏,是传说中隐于江湖之中的星宫掌门, 手下暗桩遍布中原, 执掌交通信道。他另还有一个身份, 便是公子嗣的幕僚。
“云姑娘, 你平日与荆士师往来密切,此番, 亦是你传递的讯息。”贺诀道。
“是我。”云姬笑了笑。
星宫组织严密,便是云姬也未曾亲眼见过这位唯一的上峰。云姬从容地退去鞋袜,似根本没有看见血水那般, 提起紫纱袍,坐到尹昭的床榻,为尹昭穿衣。
尹昭一把握住云姬的腕。
“为什么。”
正当他为秦郁在宁邑的举动焦虑之时,北方传来噩耗,卓氏叛逆,邯郸失守,他最信任的青宫掌门魏国士师荆如风裹挟百余名骨干工师离开雀门,另起炉灶。
他多年前的预感,今日应验,石狐子御着应龙,生生折去了朱雀的一只翅膀。
他再没有多余的二十载年华,他无法把飘落的羽毛焊回自己光秃的脊背上。
他和秦郁的三百回合大战还未结束,藤蔓已跨过鸿沟,从四面八方朝他伸来。
“门主捏疼我了。”云姬道。
恍然间,尹昭松开云姬。
云姬的手似葇荑,轻巧地把他的头发撩到肩后,再探进他的里衣,抽出襟带。
“荆如风在楚国就已背叛你,我的人曾搜过青宫的旧工室,找到过一件钢铁胸甲,当时与他一起回来工师说,是石狐子送他的,约定暗号为‘青檀’,正因如此,花蛇才能轻易‘窃’得应龙工艺,而白宫凭此得到的锻术只不过是被石狐子用烂的,是石狐子和荆如风借来糊弄你的,其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邯郸。 ”
尹昭的嘴角抽了一下。
云姬睨贺诀一眼,俯身贴到尹昭的耳边,勾起丹唇:“不信,你问贺掌门。”
“可你为何不早说!”
下个瞬间,她的手被尹昭按在榻边。尹昭翻过身举起匕首,朝她的指甲刺去。
金属穿透木头。
云姬浑身一颤。
尹昭道:“贺掌门就在这里,你说清楚原委,若有半分虚假,用不着我动手。”
云姬睁开眼,见匕首插在指缝之间,自己艳红的指甲仍光亮饱满,丝毫未伤。
贺诀一动不动。
“我确实早就知道……现在,门主当着贺掌门的面羞辱我,好,辱便辱了,我本是没有名节的贱妓,话既然说开,我也要求一个问心无愧。”云姬啜泣一声,泪水从那双杏眸中渗出,唇边的笑意依然不退,“门主啊,你明明清楚荆如风在青、白、赤、黄、玄五宫有多少根系,你明明知道,我身上的累累疤痕是他掐出来的,从他被石狐子放回起,门主便不再信他,又不得不用他,便借我的鞍驭他。”
尹昭道:“你如此揣度我?”
云姬凄号:“门主生平最恨背叛自己的人,池塘底下沉着多少死不瞑目之人!我若把实情说出,门主便要动怒杀人,可兄弟们看着多心寒,门主能知一二么?荆如风在大梁城耳目遍地,那日,他把我骗去城东雀仓的马厩,说如果门主尚能宽宥,他还愿意再多效劳三五年,若门主再虐待他,他就反,一刻都不等了!我便想着,他离开也好,至少,他走得远远的,不在大梁反,我就不必身陷血泽。”
尹昭道:“我该谢你?”他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女子看穿城府,语气有些虚软。
云姬红着眼,似临死的兔子。
“不,门主,你杀了我吧。”
语罢,云姬拭去眼角的泪,颤着唇笑着,一把拔出匕首,直捅进自己的手背。
“云姬!”尹昭道。
一下,羊脂般的肌肤裂出血口。“若不为雀门,何苦强颜欢笑与他把酒!”两下,刃破骨筋,又入半寸,云姬咬破嘴唇,四肢抽搐。“若不为雀门……何苦拦下齐国白宫支援邯郸的三万钱资……宁为红颜祸水,也不能让门主之名受损。”
贺诀开口道:“门主,齐国白宫支援邯郸的钱资确是她以自己的名义拦下的。”
话音刚落,云姬第三次拔出匕首刺向自己,刹那,刃扎烂血肉,穿透她的手。
血溅到尹昭的脸上。
那只手再也不能弹琴。
云姬的肩膀抖了下,昏死过去。
尹昭一醒,如受烙刑。
“犯什么浑!我不愿欠你罢了!”尹昭抱起昏过云姬,吼道,“快喊医家来!”
贺诀受命,护云姬而去。
房中清净之后,尹昭瘫坐了许久。
她太厉害,一句句全说到他的心坎里,她貌美如妖,经年不衰,只叫他感到害怕,怕她若死于非命,受她蛊惑的手下会揭竿而起,把他碎尸万段。她的戏中全是情,如荆棘中的花,让他宁愿受伤也想去摘。她却永远是自信的,哪怕出身在最低贱的沼泽之中也能傲然飘飞,这让他相形见绌,让他渴望在乱世依靠她。
她那么真。
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却依然纵容了她。
毕竟,让一个女人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实在不是他尹昭习惯使用的手段。
尹昭把自己锁在房中,用三天的时间舔舐伤口,接受了赵国失陷,青宫叛逃的事实,然后,他着履出门,把精力挪回了与齐国的合作以及与秦郁的对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