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杨子瑜,那明显闪烁的眼神都昭示着他心中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
以杨子瑜行事,他绝不可能将此地空放,无非是想将他先诓去朱将军处,自行前往。
只是他说谎的技巧实在不够高明,以安并没有与他争论,反倒突兀地问道,
“侯爷为何不让我去。”
“为何……?”杨子瑜一怔,他说不清。
“明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为何要阻止。”
“因为……因为我视你为挚友,你本与此战事无关,我不想让你牵扯进危险之中。”这话说到后面,杨子瑜的底气渐足。
对,就是这样,他二人年纪虽差了许多,可在他心中以安的确占有与众不同的位置。
与同生共死的将士不同,他是挚友。
“是……挚友吗?”以安有些怔仲,喃喃道,“我也曾有挚友,虽然是直到他死后我才明白,可这感觉是不同的。”
杨子瑜没听懂,有些诧异地看向以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提起从前。
“在寒冢时我曾遇到一个人,他比我进去的早一些,也年长些,长着十分和善。”以安目光落在窗外,徐徐讲着,“我开始的时候很害怕,也很依赖他,因为只有他看起来亲近且可靠。
“那时我一直以为他与那些人是不同的,直到在一次自相残杀的混战中,我亲眼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向那些孩子们挥刀,直到那刀刃都卷了起来。””以安看向远处重山,目光中看不出悲喜,
“他最后向我走来,我看出他很累,脚步都开始拖沓。”
“那他……”杨子瑜忍不住想问,却又忍下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如果不杀了他那我就得死,他刚杀了那么多人已经没了力气,现在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以安的手逐渐紧握,“于是我举起手中的刀大叫一声向他冲去,一刀刺进了他的腹中,可我的力气小,而他的刀偏了,只划中了我的脸。”
“那一次只有我二人活了下来,再后来就算我杀人杀到麻木,却始终忘不了第一次用刀刺进人身体的感觉,我问他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他说着是我们的命。”
“我当时十分不服,我说我的命当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我愿意读书就去考取功名,不愿读就当个纨绔子弟闲然一生,我的命不该如此。”
杨子瑜沉默不语,当初在为以安治那脸上的伤疤之时,他又是逗弄又是利诱,想问他这疤痕是哪儿来的,可那时的以安看到他就算不躲开,也会三缄其口,绝口不谈。
什么时候他们二人渐渐成了朋友,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受到以安对他的信任,而他也在无法相见的时候,会开始想念。
“我当时以为他会嘲笑我,可他却微笑着说对,你就该是个小少爷,所以你要相信自己有走出这里的命。”
“所以他说中了,你真的从那里走了出来。”
以安低下头从身上解下来了一块一直挂着的铜牌,
“要秘密离开之时我本来直接消失 ,但是我还是去找了他,其实我什么都没说,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将这铜牌给了我。他说这是唯一一件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希望我带在身上,就如同他也一同走了出来。”
“去做你的小少爷吧。”以安眉眼中带着无法释怀的笑,“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后来你去找过吗?”杨子瑜的心突然揪成了一团,钝痛不已。
“找过,他已经不在了。”以安将铜牌举到眼前,静静看着,“我很少会有后悔的事,可我后悔为何走的时候没问他姓名,唯有这块铜牌上有一个‘何’字。而也在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即使没人明说,我二人已视对方为挚友。”
“侯爷。”以安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想来我的挚友尸骨全无,唯一这一块牌还随我东奔西走不得安息,还请侯爷帮我寻一块清净之地将此牌葬下,让他也能得以安息。”
“好……”杨子瑜接过了铜牌,上面还带着些微热的体温,虽然以安与他说了这许多,可他觉得以安想说的不是这个。
以安看着杨子瑜将铜牌收好,又缓缓道,“正因我曾有过挚友,所以知道我于侯爷之心非敬非友,乃是……”
“是什么?”杨子瑜还在打量手中的铜牌,研究上面的纹饰,“你若真想知道你朋友叫什么,或许可以查查这铜牌,看起来不像寻常物。”
“侯爷。”以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杨子瑜在说什么,他静静地看着他,用尽量平静地语气道,
“我心中倾慕你。”以安微顿了下,“大约从很久以前。”
第127章
气氛瞬间凝结,掂着铜牌翻来覆去的手指僵住了,抬起头的眸子里逐渐被难以置信所替代,可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反应已经如无形的利箭,扎进了一直紧紧盯着他反应的以安。
“呵……”杨子瑜不自在地笑了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倾慕侯爷已久。”话既已说出口,以安干脆不再闪躲,他向前半步直直地看着杨子瑜,可杨子瑜下意识的退了两步,让以安的眼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脆弱。
杨子瑜震惊不已,可看到以安的眼神,他止住了想继续后退的身体,僵持了半晌轻叹,
“最近战事将近,压力的确有些大,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些。”
“大约五年前,我第一次知道了皇上与叶时雨的关系。”以安的目光微微迷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当时我很震惊,无论是身份或伦常,都应该是不容于世。”
“可他们却那么自然,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再有第三个人并排都会是一种亵渎。我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去看。我很羡慕,甚至在想如果是自己会想与谁并排而立呢?”
“侯爷知道我当时想到的人是谁吗?”以安抬着头,眼睫的轻颤显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当然他没有等到杨子瑜的回答,只得低下头自己接着道,
“侯爷时常拿我逗乐,我以为自己是厌烦的,可那一刻却是除了你再也不愿去想其他人。”
杨子瑜努力平复着呼吸,他既震惊于以安居然对自己是这种心思,又对自己心中瞬间涌出复杂的情绪难以梳理清楚,可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该这样。
“以安,也许你我二人的确对彼此都与旁人不同,但这不等同于恋慕。”杨子瑜有些艰难地开口,心却被以安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刺得一痛,可他却没有时间去细想为何会痛,“最初我是心疼,越是看你小小年纪就不苟言笑,就越想逗弄你,其实我……”
杨子瑜迟疑了下,双拳不自知地逐渐紧握,“其实我一直拿你当弟弟。”
“哦。”以安低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只局促不安的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用力到已经泛了白。
“哈哈你放心。”杨子瑜笑得有些干巴,他揽住了以安,就如同与他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真正的遇到你的心上人,你就会知道我有多差劲了!”
“你的确差劲。”以安挣开了他的手臂,退了两步,“可我就是中了邪。”
说完以安转身就走,独留杨子瑜的手臂还僵在半空中,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不知为何有股冲动想追出去。
可他还是克制了自己的,以安还年轻,他幼年遭遇变故,少年时期又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以至于即使逃离了那个魔窟,他仍将自己牢牢封死困在里面。
皇上待他好,那也是高高在上,而其他人一见他平时冷若冰霜的样子就退避三舍,看起来他人在历朝权力的中心,可莫说交心,就连可称之为朋友的都找不出几个。
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倾心的,大概也就是脸皮厚总是去招惹,以至于他产生了错觉。
对,一定是这样。
杨子瑜说服着自己,可心还在为以安离开时那显得极为落寞的背影而微微刺痛,他呆在原地微怔了会儿,才默默转身,看起来是在看着桌上的地形图,可那眼神却已不知飘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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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日凉过一日,叶时雨感到了气氛逐渐紧张,他与清川被看守在主帐边上,已经有两日不许走动了。
夜里的青龙山内从来都不安宁,可今夜却火光攒动,显得极为紧迫。
叶时雨蓦然睁开眼,在他旁边躺着的清川也同样看着他,用眼神告诉对方,恐怕是要起营。
这大约十几日来,虽耳不聪目不明,但军营中杂乱,刻意留意下仍能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他们在将所有人分为了两队,而让叶时雨十分在意的是,其中一队好似是由曲帕带领的一支精锐,可一共多少人他不得而知。
山中本就狭长,除了直通向泗安郡的官道别无他路,他们为何要专门将精锐单独列出?叶时雨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了解下这附近的地形,可这样重要的情报,即使干着急也没有任何途径能传出去。
帐外的脚步来来回回,叶时雨悄悄起身将帐上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隙,火油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却有几人跟着曲帕前往主帐,未着甲胄,反而一身寻常打扮,与其他人的全然不同。
叶时雨迅速放下了帘子,极力压低了声音,
“是曲帕。”
“大军未动,他们是要做什么。”清川的目光也逐渐凝重。
做什么不知,可这般异动定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叶时雨心急如焚。
突然一声隼嗥夹杂在嘈杂的声音中传来,让二人不约而同地屏息,静静待着。
直到第二声再次传来,一抹惊喜压抑地出现在二人眼中,可惊喜之后更犯了愁,就算是杨子瑜的隼在,他们又如何将消息传出?
但现在外面嘈乱,是个不可多得的时机。
叶时雨左右看看,拉起了里衣的衣角刺啦一下扯下一块布来,清川见状心领神会,不等叶时雨站起便拿起一只茶碗闷在被中用力砸碎,然后拿起了尖利的一块,
“我来。”
叶时雨沉吟少倾将布料递给他,只见清川毫不犹豫地将碎片深深刺入手指,一字一字地写着。
他们离主帐这样近,若将隼召唤下来必然会被发现,如何才能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起而忽视了其他?
叶时雨看向清川,低声道,
“等下我佯装害怕冲出去,大喊大叫地引起他们的注意,你就在帐后想办法引隼下来。”
清川皱眉,他有些担心,可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倒是你要小心,若是不成立刻将布条销毁。”
自从他们发现清川当真是没了武功,甚至任人欺辱也无力还手,负责看管的只知叶时雨重要,便对清川松懈了一些,只当他是叶时雨的奴仆而已。
叶时雨披了件中衣走到了营帐门口,手放在门帘上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猛然掀帘而出,大喊了一声王上救命,就直向一旁的主帐奔去。
所有人本就有些紧张,叶时雨突然这么一嗓子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停下来了脚步。
他的营帐距离主帐极近,可若他真冲了进去那外面自然也就恢复了平静,叶时雨身子一歪,像是被乱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也就是这个空档,立即有人上前抓住了叶时雨的双臂,阻止他闯进主帐。
主帐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里面一定是在商议要事,叶时雨几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用力抓紧了缠绕在树上的藤蔓,一边极力抗拒着拖着他的力量,一边故意呼喊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他身上。
隼的嗥叫停止了,叶时雨心中一凛,几乎孤注一掷。
王上正在营中商议大事,今夜这样重要,他若没将人看好怪罪下来,被砍了脑袋也有可能,
“发什么疯,拉的这样紧!”前来拉他的守卫气得大喊,叫来旁人,“你去按住他,我将他手指掰开。”
已经磨破的手指钻心般的疼痛,已无力再抗拒这人的掰扯,手指逐一被掰开,根本已经不顾会不会将叶时雨的指骨掰断。
一阵翅膀的扇动声伴随着长嗥突然自营帐后的树间响起,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只能依稀看到一个黑影扑棱着翅膀从林中振翅飞去。
叶时雨再也顶不下这口气,骤然松开了双手,而与此同时主帐中走出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
“何事如此喧哗。”
第128章
“将军!”拉扯他的守卫慌忙跪下,“是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发疯一样冲了出来!”
出来的正是曲帕,他狐疑地看了下已经因为脱力而瘫倒在地上的叶时雨,
“现在王上正在帐中商议要事,看紧了。”
“是!”守卫也松了口气,他正连拖带拽地打算将叶时雨拖回去,却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一看正是那个形影不离的清川。
刚才一片混乱之时,他好像没有出帐?
守卫有些想不起来了,但刚才打扰到主帐能不被责罚已是走运,他也不想再多生事端,见着清川将叶时雨扶进帐内才恶狠狠道,
“老实点,再跑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帐帘放下,清川才低声附耳道,
“已妥。”
帐内简陋,只有一碗清水,清川取来默不作声地为叶时雨冲洗着伤口,一时间外面虽嘈杂,却显得里面更静。
“也不知他们到底在商议些什么。”叶时雨喃喃着,目光落在了被风掀起的窗帘处,从那里刚好能看到主帐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