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精神紧绷到了极点的人,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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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钰的睫毛抖了抖,吃力地睁开眼皮,入目的是昏暗的营帐...
这里...不是他的榻...
他猛然一惊,扭头一看,果然,慕霆炀俊美的侧脸映入眼帘。
昨晚上的记忆瞬间就回来了。
单钰万分艰难地与自己做了斗争,大冷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躺着实在太舒服,更何况身边还有个天然的大暖炉,但是营帐里还有数不清的文稿需要他校对,外头还是冷得刺骨的寒风。
真是天人之战啊...
他一醒,慕霆炀也跟着醒来。
“你醒了。”
慕霆炀的声音慵懒而磁性,刺激着单钰的耳膜。
寒冬的早晨在厚厚的被窝醒来,还有一个绝世美人躺在身侧,从肌肤的触感来看,两人还都是光着的...
单钰感觉自己被暖气熏得口干舌燥,再也躺不下去,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心尖有些发颤,“现在什么时辰了?”
慕霆炀满不在乎地拱了拱被子,“大概巳时了吧。”
卯时,他按时醒来并出去整训一番,现在偷摸返回来又睡个回笼,他懒懒地打个哈欠,“你睡得太沉了,肯定没有休息好。”
说着就要摸单钰的脸。
单钰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在自己的营帐里睡的时候,他的觉很轻,一点响声就能把自己吵醒,更何况他的心里始终装着事情,怎么都无法深睡。
结果在这里却睡个死沉。
他赶着就要下榻,慕霆炀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牢牢地按在榻上,俯下身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柔和却是命令道,“再多睡一会儿。每天两三个时辰,你太拼了。”
单钰怔了怔,皱起眉爆发似的脱口而出,“你监视我到了什么程度?”
慕霆炀一惊,没想到单钰会忽然发火,他别过了脸去,不与他对视,但依然故我道,“军营里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担心你。”
单钰半眯着眼睛深深地看着慕霆炀,大约是把脑子睡糊涂了,亦或是此时实在太舒适,他混混沌沌道,“你要监视我到什么时候...”
慕霆炀怔了怔,眼眸深沉如不见底的寒潭,他迟疑了半响,才缓缓起身,道,“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慕霆炀出去之后,账内似乎一下就凉了些许。单钰裹着棉被,眼神看着虚空,怎么都无法再次入睡了。
慕霆炀很爱他不假,但是这种令人发指的控制欲实在太强烈,通过这种监视,以及某些没有让他知晓的事情,让他无端起了一阵不安。
业安县令夫人的坟土事宜,过后慕霆炀没有问单钰半句,也没有向他解释半句,两人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揭过,此时这件事就像一根小小的刺突然冒了出来,细细地扎在单钰的心头。
不疼,但是会不舒服。
他知道,慕霆炀是多面的,有时候会霸道蛮横毫不讲理,有时候又会幼稚像个小孩,多数时会体贴地让人心暖。
斯人如此,单钰已然知足。
但单钰始终无法放心下来是,慕霆炀还有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下药的事情,慕霆炀已然解释过多次,但每次单钰一想起始终心里膈应得不行。
他非常珍惜和慕霆炀现在的关系,到了军营更是体验到生命的可贵和价值,他不断地麻痹自己,慕霆炀是有苦衷的,他是一片真心...
然而,不论如何,单钰的心里始终有一小块是空的,如同一个黑洞一般毫不起眼,却真实存在,传来的痛楚也越来越强烈和真实...
他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还是得把之前的记忆找回来...
就在此时,营帐的帘幕掀开,慕霆炀带着热气腾腾的早膳来了,正好看见单钰脸上一闪而过的脆弱,他一惊,转而恢复了正常。
单钰收摄了心神,披上自己的衣裳,两人如同往常一样吃着早膳,面上平静沉和,心里却各有所想。
两人沉默地吃着早膳。
思虑到今日将要商议的事,单钰感到有些心绪不宁,似乎隐隐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他抿了抿唇,抬起头道,“宰龙氏那边,你预意派谁去呢?”
慕霆炀顿了顿,皱着眉头,轻声道,“让许义去吧。”
单钰了然,许义正是那位出面调节单钰和沈天顺之间矛盾的将领,他点了点头,赞许道,“此人脑子较为灵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问,“昨日商议之时,不是有位将军想带兵一万去营救吗?怎么不让他去呢?”
慕霆炀谈到正事就不由自主地坐正了,他沉肃道,“那人心思不纯,带兵立功是主要,救人是次要,容易坏事。”
单钰点点头。一双明亮的凤目同情地看着慕霆炀,尽管在他手下培养起来的优秀将领不少,但是人与人之间隔着层肚皮,谁都有自己的打算。
计较起来真是累....
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道,“如此重要的军务,文书那边派谁去啊...”
慕霆炀眼中精光一闪,他警告地看了单钰一眼,加重了语气,“不论谁去,都不可能是你去。”
单钰挑了挑眉,“我怎么就不能去?”
慕霆炀有些烦躁,含糊道,“这件事情有些复杂,而且宰龙那边太诡谲了,你...你经验不足,容易遇到危险。”
“怎么?容易遇到危险的,我就不能上?”单钰露出一抹冷笑,“这么怕我死,当初怎么就让我来当这个长史?”
不用他问,乱猜都知道,单钰要资历没资历,要背景没背景,这个长史之位最终落在他头上,只可能是慕霆炀去同圣上要来的。
也亏得是李轩宁为人大气,识大体,从未以此事对他加以为难,反而处处关照,如今才能勉强压住蠢蠢欲动的文官们。
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慕霆炀居然还想把他按着...单钰实在忍不住暗暗捏紧了手中的碗。
慕霆炀梗着脖子装作没有听到,他抿着嘴唇,眉峰凝起,眸光暗沉如夜。
单钰无法忍受他的沉默,说话更是加快了语速,加重了语气,“你明明知道李轩宁现在病了需要休养,沈天顺很有可能会借此机会发难,宰龙氏这次就是绝好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文官中,除了我还有谁更合适?你怎么能置大局于不顾?”
单钰狠了狠心,暗暗蜷紧了手指,“慕霆炀,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或者说...”
他深吸了口气,眼波流转,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下药的事情,不约而同再次横亘在两人心中,与先前不同的是,败露之后这种隔阂越发强烈,令人无措。
两人的早膳不欢而散,单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漫天飞舞的文稿,步履匆匆的文书们,扑面而来的墨香和清凉膏的薄荷香,单钰闭了闭眼,定定神,忽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快些结束吧...
由于不放心李轩宁,单钰先去隔间看他,一掀开布帘,就看着李轩宁倚靠在榻上,又认真地看起了文稿,一旁的富贵焦灼地团团转,一见单钰两眼放光,“长史大人。”
李轩宁正埋头读稿,一听到单钰的名字顿时一惊,抬头便看见单钰面无表情的脸,连忙赔笑,好言道,“哟,这么快就回来了?”
单钰一言不发地将李轩宁怀里的文稿收起,递给富贵,“拿出去,一会儿我亲自看。”
富贵福身应下,接过就出去了。
李轩宁仔细观察着单钰的眉眼,抓住了他微不可查的复杂情绪,不解问道,“怎么了?”他是知道慕霆炀对这人有多宝贝的,能在慕霆炀那里受了委屈地回来,只可能是这人自己作。
李轩宁半眯着眼睛,他认识单钰不是一天两天,这人要是自己作,那必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单钰感觉自己都快被李轩宁看穿了,有些不自在地躲避李轩宁的目光,责备道,“明明知道自己还生病着,看什么文稿啊?”
李轩宁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掩去了瞳眸中的流光,“反正醒了也是醒了。”
去而复返的富贵正好听到这话,忍不住小声道,“不知是谁传言,说李同史病了,单长史扛不住跑了。真是荒谬!”
第八十章
李轩宁立马拉下脸来,“多嘴什么。”继而看到单钰脸上无光,又好言道,“文官多的地方是非多,不必理会。”
单钰勉强一笑。
关于他和李轩宁之间的谣言说法从来就没停过,单钰外儒内刚,如此高压之下必然少不了怨声载道,若是有人肆意挑唆,更是不会缺附和的,李轩宁处在中间,要平衡两端必定不好受。
李轩宁看着单钰明显疲惫而勉强的样子,轻声道,“单钰,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不让李轩宁过多担忧,他拍了拍李轩宁的手,道,“倒是你,才需要快点好起来,我需要你!”
李轩宁哈哈一笑,“躺着跟你赢多舒服啊,我还正想多歇会儿呢。”
单钰佯怒,“那可不行,天下哪有那么好的生意?!”
李轩宁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在单钰脸上逡巡,唇角挂着笑容,显然非常满意能与单钰这般能人一起干事。
两个人能有今天的默契,正是因为他们都是不服输,不怕难的性子,不需要过多的安慰,只要无可挑剔的结果,就能让那些人哑口无言。
气氛稍许缓和后,由于时间紧迫,单钰将自己在慕霆炀那里了解到的,结合自己所想的挑着能说的都说。
两人都用的是气音交流,外面根本听不出分毫。
李轩宁从单钰口中得知,慕霆炀已经知道他抱恙的消息感到吃惊,两人心头都涌上一层担忧,郡王的眼线到处都是,想必沈天顺的也不会差到哪里。
晟军对外面临着复杂的被动局面,军营内部依然也是这般。
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堪忧。
单钰絮絮与之诉说,李轩宁的表情由最开始的眉头紧锁,逐渐舒展开来,单钰说完之后,他沉吟半响,最后抬头灿然一笑,“我会支持你的,一定能成!”
他伸出手,坚定地看着单钰。
单钰抿唇一笑,伸手与他用力回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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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用膳的时间,单钰一直埋头伏案在桌,一点一点地捋着脑海中纷乱的思绪,直到商议军情时辰到来。
见着时间差不多,他将自己的笔墨收拾好起身,营帐内的文书都在专注地忙碌着自己手上的活计,或小声议论,或埋头读稿,或忍不住困顿偷偷打盹的。
单钰环视一周,仔细观察,将每个人的神态不动声色地映入脑海里。
他重重咳了咳,见大家的目光都投射过来,放缓了脸色,道,“近段时间以来,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军情商议之后,将又会有重大变化。大战当前,大家身体也很重要,咱们文书就这么多,倒下了也没个补充的,大家要爱惜着用啊。”
文书们纷纷苦中作乐般地笑了笑。
单钰面带笑容地与之回望,眼睛却留意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天气这么凉,各位也要注意保暖,多添两个炉子,有的手上长了冻疮,也要及时去后仓拿药,若是后勤保障还有不力的,尽管与我说。”
此时,文书们脸上才真正开心了。
单钰满意地点点头,为他们鼓足干劲,朗声道,“期待郡王带领的晟军捷报连连,早日班师回朝。”
众人齐声振臂高呼,“好!”
单钰不动声色地再次环视,含笑着拿着自己的东西,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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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钰来到慕霆炀的营帐的时候,大多数需要商议的人已经到了。
楚将军的事宜拖得太久,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忧心忡忡,慕霆炀此时正在认真地听取着一位将领的意见,眼光都没给单钰留一个。
单钰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对面正好坐着许义,许义双拳抵桌,嘴唇紧抿着,他看见单钰在对面坐下,有一瞬间的警觉,而后给了他个友好的笑容。
单钰点头回以微笑,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许义的一丝不安,单钰半眯着眼睛,多半慕霆炀已经向这位许参将透露了些许消息。
他微微垂首清理自己的笔墨,心思却放在这位参将身上,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人。
能得到慕霆炀的赏识,起码说明他衷心,从上次简单的交手,说明此人办事灵活与原则兼备,但单钰始终感觉好像还欠缺点什么,有什么东西是他暂时还没有捕捉到的。
他幽幽地收回了目光,此时分外想念李轩宁。心细如他,对人的一举一动观察极为仔细,直觉感官相当灵敏,有时候谨慎如单钰这般,也自愧弗如。
要是有他在,必定能看出些端倪。
不过,还好李轩宁不是敌人。
单钰正在思索之时,营帐幕帘蓦然打开,众人不由抬头,只见沈天顺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身后依然跟着一群躬着身子,仅伺候他一人的侍从太监。
可以说,整个军营里最为养尊处优的不是慕霆炀,而是这位位高权重的沈公公。
单钰从李轩宁口中得知,不论哪日,这位沈公公都是起了床就要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的,走到哪里都是穿戴华丽,故意显摆似的,成了军中一道靓丽而奇特的风景线。
但是,身为总督的慕霆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将领们都敢怒不敢言,因为军中无论大小商议,作为督军的沈天顺有资格参与,并且是可以拿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