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主食饺子各个皮薄馅厚,着实一副丰腴元宝样。
皇帝盘中定然包有一块象征福气的铜板。而赵昌承倒是几十年如一日地为此感到自得,“更岁交子,吉祥如意!来年大晅定亦是喜庆好运!”
众人纷纷应和,举杯相庆。
他同赵应禛坐得近,一眼便瞧见三儿子搁在手心的铜钱。
赵昌承问道:“应禛也得了?”
赵应禛点头,话不多,仅仅回答是的。
皇后接过话茬,“看来同今年一样,新年还是庄王的运势佳。”她这句话实在是有点不动声色挑拨之意。
不过巩妙云在中宫这么些年可不是白搭,轻易不会引火上身。
她又玩笑道:“想来嘉隆三十年该有庄王妃了罢?”
此言一出,气氛立改方才尴尬。众人也开始调笑庄王。全天下谁没瞅着庄王府另一个主人?
只有赵应祾闷闷吃一口饺子,分外专心。
待众人笑闹够了,皇帝方又开口:“该是有三块铜币吧?剩下一枚落谁口中了,可不能独自藏了佳运。”
大家闻言便互相打趣,看对方可有私藏?
赵应祾无语。倒不是因为无人同他讲话,而是就在赵昌承说出此话的同时,他正咬上一块略显僵硬的饺子,确实就是那不同寻常的孔方兄。
他用舌头将铜钱顶出,用餐巾擦净,又抹了抹嘴角。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赵应祾也睁大一双眼睛,无辜地回望他们。
“原来是应祾得了。”赵应恪打破那一瞬的静默,笑道:“好运也得让大伙儿沾沾。”
他抿一口酒,抬杯示意。
其他人见状也礼貌朝空捧杯,只是气氛自然不敌方才热络。
赵应祾乐得搅乱,演一出战战兢兢的模样,端着酒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金波杯中漾,他急匆匆喝下一口时还被呛到嗓子眼。
皇帝觉得扫兴,主动提起别的话题,妻儿自然应和。
唯有赵应禛还皱眉看赵应祾,又仰头一口饮尽宫中所谓琼浆玉液,以此掩盖住情绪。
倒是赵应恪位置刚好,将一切尽收眼底,兴味盎然。
宴罢,众人随皇帝移往暖阁歇息。
宫女太监手脚麻利地将堂中酒席撤下去,先于殿前置天地桌,子正时会有太常寺及礼部掌祭祀的公卿、律郎来做接神礼乐。
前半夜众人兴致都很高,玩意儿也多,殿中便只有助兴的舞姬以及乐伎。
等到彻夜守岁时,小娃儿一般都熬不住,闹腾一会儿便在母亲怀中睡着了。大伙儿便全懒惰坐于榻上,堂内搭一方小戏台,角儿们勉强逗得人们一乐。
不过此时时辰还早,屋里正是闹腾的时候。
赵应恪本来准备同赵应禛开始下午所说的棋局。大二两位皇子也摩拳擦掌,正在想象把对方打个落花流水的样子,哪想赵云琇突然吵着说该发压岁钱了。
时辰确实差不多到点上了,更何况皇帝本来就疼这个孙子,一挥手便将屠苏酒也跟着提前拿出来喝了。
吃岁酒的风俗与寻常不同,得从幼喝到长。
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①
小辈们刚巧可以排着序,饮完一杯屠苏,领一份压祟。
幼儿如赵向瑛便由母妃用手指蘸一点清液点在唇上。
各家所备皆颇为丰厚,民间用来装铜钱的红纸包还不够用,得拿上好雕花的木盒才盛得下那些象征吉祥如意的金银锭子。
这些东西一般由府中正室准备,而像庄王这般家中连个偏房侧室都没有的自然很少见,可谓古来稀。亏得杜管事心细,向来事无巨细,早早将需要的东西全部塞进车厢,不然就二人赶入宫城那匆忙样子,定得失了礼数。
九皇子还未及冠,家也未成,挂职的翰林院旷了月余,俸禄也没得几两。众人自然不会讨他要红包,还得客气客气也给赵小九备了礼。
赵应祾心里当然觉得不收白不收,能刮赵家人钱财的同时又能恶心他们,何乐不为?
不过他面上还是得表现出惶恐。
四肢不知如何摆才好,笑得太盛也不对,总之整个人诚惶诚恐,实在是受宠若惊!
笑话!
这可是赵九第一次参加皇族家宴,第一次领岁钱。
那可不得干什么都一副受不住的模样,对谁都感激涕零,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赵应祾对自己的表演十分满意。
就连刚刚真的被绊倒,在禛哥面前踉跄的那一下也满意。
赵应禛给他的东西和给其他小辈的没有什么不同,赵应祾让肖杨给一道领着下去了。
只是在两人临错身之时,他将一枚铜板放在他的手心,又轻轻捏了捏少年握成拳的五指。
赵应祾几乎一下就雀跃起来。
他将手心里的东西攥得死死的。崭新的铜币不似久用过的,边缘不见圆润,反而在逐渐加大的力道中变得锋利尖锐,快要刻在皮肤里,印出血来。
屠苏酒仍在觥筹中不断交错。
赵应祾离了人群坐着,侧耳听那从未断过的中和韶乐,八音相应。无人瞧见,他便将靠背的玉枕拿来坐着,垫高后撑着肩膀慢慢悠悠晃荡悬空的双脚。
他举起手来对着一旁燃得正旺的烛火,红泪融融欲滴,他眼中所视越发模糊,手和灯花的界限浑沌,指间的铜板和掌心的痕迹也要被混淆。
青蚨含于口,赵应禛再慢慢亲吻那块红痕。②
像是赵应禛的嘴唇覆在他的皮肤上、唇齿间。
舌尖抵在空心,他觉得自己尝到一阵不同于其本身的铁锈味。
“你在干什么呀?”赵向卿突然凑近,奶声奶气地问道。
赵应恪现在正抱着赵云琇,而四皇子妃对这位庶出的儿子倒也不可能真时刻关注着,只叫侍女看着点。如此他便趁机钻出人群,远远就见着皇小叔不知在作甚,玩得不亦可乎。
侍女见赵向卿是去找九皇子,便不再上前。
赵应祾倒是没有一点干不正经事被抓包的羞愧,他露齿一笑,十分坦然地将铜钱放回手心。
“在吃糖,你要吗?”他随意从桌上拿一块点心递给对方。
“谢谢。”赵向卿接过,自己慢慢爬到榻上小口小口地吃。刚才吃得算多,他其实根本不饿,只是他不想拒绝这个最新玩伴的好意。
“你真好看。”赵向卿憋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
赵应祾正单手撑在耳旁,遥遥望赵应禛,满心里也是“禛哥实在好看”,哪想突然被小孩儿夸了一句。
他微挑眉,“你也好看。”
赵向卿凑近了点,四目相对,他望得很仔细。
“你的眼瞳是彩色的。”他第一次见,想了想又补充道,“好漂亮。”
灯烛朱红,室内昏黄。
赵应祾微侧头思索,一双绿眸染了杂色,落了星子,内里流光微动。
“你真有趣。”他低头又对小皇孙笑一下,见对方的注意力又放在自己手中铜币上,他便交替手指,圆块在修长指间翻飞。
他问他,“想要吗?”
赵向卿点头又摇头,指指他,“它是你的福气。”
赵应祾本来准备在他说想要后顽劣地道一声不给。哪想这明明还在学句读的小孩儿竟然这么会说话,实在是正戳他心窝。
他趁对方不注意,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那块孔方兄,又绕过其背轻拍他另一边肩膀。“你瞧这是什么?”他展开手掌。
赵向卿又惊又喜,不停转头看他两只手,“你竟然有两枚!”
赵应祾哼哼一声,将自己那块放在对方手上,十分大方,“送你了。”
赵向卿拿着那铜钱是爱不释手,越发喜欢自己这位小叔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同他一道玩,想着他便问出了口:“你这般有趣,怎么,怎么独自一人啊!”
赵应祾装模作样思考一下,“可能是没人喜欢我罢?”
此言一出,赵向卿可急了,赶忙澄清,“怎么,怎么可能!向卿便很喜欢您!”说着像是怕他不信一般,匆匆从腰间绣花荷包里掏出一块系流苏的细长刻字方形墨玉来。
“给你!”生怕对方不要,赵向卿将东西用力塞进赵应祾手里。
“好了!我们交换信物便是知交好友了!你可不能妄自菲薄!”赵向卿说话尚不顺畅,偏偏言之凿凿,一本正经,还加上一句,“这可是父亲说的。”
赵应祾没想到这娃娃这般可爱,又被他逗乐,低声笑着道谢。
再仔细端详手中物,他却不禁皱了皱眉头。原先不过以为这是一块寻常腰挂,却猛然发现上面所刻之文字与图案具有蹊跷。
平常的佩玉不会被打磨成印章模样,上面亦不会刻满经文与符箓卦爻。
这分明是一块道士用的法印!
路濯虽然并非虔诚教徒,但落风门所习功法经书师承百家,属道派最盛,这些法器倒还是眼熟。这也是为何江湖人称其为仙道路不问之由——我本玉阶侍,奉君何所得?偶访白云间,乘风向蓬瀛。③
南都扶氏王朝虽已覆灭百余年,但它已然植根于这方山海。人们总是倾向于生世轮回、神魔之说,还是相信再往前的混沌时期乃仙人所统,圣人俱为堕天转世,仍然在不断的奋力与忍耐中等待回归“正道”这一条路。
如此看一生短如蜉蝣。算是幸,苦痛皆能熬。
这块法印比赵应祾以往所见铜刻、木刻的都更为小巧精致。最重要的是其上符文和今朝不同,所书并非都功箓、上清箓等寻常符箓,而是以南都古文篆刻。
古语繁杂,刻在四壁处又如画上去一般抽象。赵应祾反复读几遍才勉强凑出意思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倒不是什么高深法文,反而是最原始经书上的话语。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这是图章印刻处所凿之意。
除去八卦图外,玉石顶端还纹有一繁复图腾。赵应祾从没见过这种样式,遂将其拿到灯下细看,赵向卿也跟着凑近,轻声问他:“漂亮吧?”
赵应祾点头,“好稀奇,你是从哪得来的宝贝?”
赵向卿的脸微红,附耳同他密谈,“父亲和他的朋友见面,我看着喜欢借来玩玩便忘还了。不过他们也没问我要回去。”赵应祾了然,想来是错过了最佳时期,再还回去怕要挨骂,小孩心性。
见他不以为意,赵向卿又加重语气,虽然声音仍旧稚嫩。“这东西可是我最喜欢的宝贝,一直带着。你,你可不能瞧不起它!”小男孩连脖子都红了一小片。
赵应祾方才正在思考“四皇子及其友人”与“刻有南都古文的法印”的关系,一时有些走神,待突然看见小朋友郑重的样子,他又被逗乐了。
不过对方即使年岁小,却是真的一片真心,还在不知觉中透露了自家爹爹的行踪。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秘密,但赵应祾直觉这很重要。
最近的事情不知为什么都绕不开前朝南都?
“我很喜欢。”他粲然一笑,回答得很真诚。
赵向卿像是被他的笑晃了眼一般,面上刚降下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他是真的觉得九小叔长得实在悦目,人也好。
“可以,可以香香吗?”小男孩羞赧,却还是问出了口。
香香?
赵应祾这下是真的有些迟疑,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闻一下吗?
他试探着凑到赵向卿身边吸一口气,龙涎香在小孩身上显得很微妙柔和,甚至有些甘甜,“你是很香......”
话音未落,男孩便仰头嘟嘴一下亲在他侧脸,留下一处湿润。
赵应祾呆愣住,抬眼瞧见那边终于饮完岁酒,赵应禛正同赵应恪一起走过来,耳边响起赵向卿雀跃的声音,“香香小叔!”
原来是亲吻的意思。
确实充满一股子幼稚又温馨的玩笑味。
可惜赵应祾没经历过,他的记忆中只有女人咒骂累了才会搂着他亲吻哄唱,还全是回孤语。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向卿和九叔正玩得开心?”赵应恪笑着道。
赵向卿一见自己父亲便端正坐姿,乖巧问候,“父亲好,三叔好。”
赵应恪倒是不像别人一般明显地划清和赵应祾的界限,反而找到机会便要搭上两句话,也是不同寻常。
他笑着打趣九皇叔几句方将儿子从榻上牵下来,“你母亲和兄长在找你,别让他们担心,过去吧。”
“好的,父亲。”赵向卿应下,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再看赵应祾一眼。
赵应祾朝他眨一下眼睛,轻拍腰间荷包,示意自己会将东西收好的。
赵向卿一下便笑起来,露出几粒乳牙。他也认真拍一下自己的香包。那枚铜币就在其中。
①出自 董勋《时镜新书》
②青蚨:古指铜钱。
③改编自 「我本玉阶侍,偶访金仙道。」张九龄《与生公寻幽居处》;
宋务光《海上作》;
「何日更携手,乘杯向蓬瀛。」李白《赠僧崖公》
第50章 烟花、守夜
赵应禛和赵应恪开一轮棋局,皇帝兴致勃勃要观战,两位皇兄便歇了战火,乐呵呵陪父皇坐一边,其他人见状自然也围了过来。
太监赶忙搬了火盆和桌子,点心瓜果一样不能少。
赵应祾就站在赵应禛身后,低头瞧方格上黑白子逐渐增多。他也不会下棋,倒不是一点不会,就是幼儿都能玩一两局,只是没那技艺而已,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路濯也就气质相貌好了些,本质还是耍拳脚的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