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可不以为耻,攻计谋心术步步为营是聪明智慧,舞刀枪玩功夫也有自己的畅快。人须为所长骄傲,何苦纠结菲薄短处?
而且,他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对坐的赵应恪身上。四皇子一双狭长凤眸,思索与笑乐间都如雪狐一般,以前不知道,现在他觉得这人不止是身世好、天生贵气,可能内里狡猾与心机也占了风流儒雅一份。
只是现在这些东西都与他何干?倒不必先庸人自扰。
他垂首时注意力大半都不在纠缠的局势上,赵应禛的发冠、贴着脖颈的衣领以及挺拔的脊背都更吸引人。
除夕迎春,众人皆着青衣,庄王选了其中最暗淡庄重的。
一半烛影照耀,一半他的影子沉沉落覆,对方比甲上银蟒于光暗之间浮隐。
“应祾可别在这关头扰了你三哥。”赵应翯突然出声道。
赵应祾的手指微屈,还有一下就快碰到那靛色衣襟。闻言他如梦初醒,诺诺收回手臂。
此番是他晃了神。赵应禛衣领未乱,他却想为他理顺。
这插曲没人应和,棋盘上厮杀正烈,执子之人专心致志。
孩童最是坐不住,几个皇孙同公主往另一边去玩牌,赵向卿临走时拉了九小叔一把,赵应祾便跟着一道去了。
而此时赵应禛手指一顿。棋是下了,思绪也未断,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宫女拉了金漆点翠屏风,视线慢慢收拢,最终只留下屏障上那只七彩枝头孔雀。
几人拿出兜里碎银来做押,玩最简单的纸牌接龙。
赵向卿是其中年岁最小的,他总是叫不利索数字,干脆不玩了,只抓着赵应祾的衣服紧张瞧别人出牌,哇哇大叫得最欢快。
等九皇子这边抢着拍桌也拍累了,那边才总算是分出了个高下。
结果于赵应祾来说没有半点意外,他吹两声口哨,半点不掩饰骄傲,“哥哥当然是最厉害的。”
赵向卿没听清他说的话,只见他随意便吹出了调子,实在是厉害。只是自己尝试时憋得脸颊都痛,还喷了一嘴口水,直把赵应祾又逗笑好一会儿。
皇帝赏了庄王府好些东西,又拍着四皇子的肩膀笑道:“看来恪儿的棋艺还有长进的空间。李才安,隔两日将朕书房那套棋具都给四皇子府送去吧,这东西不多练练确实是会生疏。”
那套棋具众人皆知,乃嘉隆十八年东邬所赠。皇帝四十大寿,和田玉棋,红木镶金丝棋盘。不提其造价高昂、做工精细,单是这十数年与皇帝相伴一点便可叫人知其珍贵了。
赵昌承这般举动亲疏明显,简直就是明晃晃将偏爱写在了脸上,还管什么输赢?
赵应禛毫无波澜,赵应祾远远嗤笑一声。
大太监李才安应下,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请诸位往殿外移步。
烟花宴即将拉开帷幕。
登高方能望远,只是城墙位置实在是不近,还在皇宫外,那是万万不可。工部便干脆想了法子,在百鋆殿前修筑一名为“接春”的高台,专在除夕这天给皇帝等人观赏用。
宫女们早将院中雪扫开,挂满灯笼,照一地亮堂。
顺着阶梯往上走,晚风逐渐变得凛冽。赵应禛让赵应祾先走,自己殿后,他的手一直虚扶着前面人的腰,也不曾催一句,任他缓慢地、一步一步向上。
遥远晋京城中一片火树银花。侧耳去听,似乎还有炮仗在风中小小的炸开,声声不尽,被点燃的爆竹与最后的夜雪混在一起,是柳絮飞残、桃花落尽,铺了地白又红上满阶。①
他们在手中点燃了摇花,铁丝发出连续细碎的噼啪声。
那些金银星子不断在空中绕着圈,盈盈光转,如鱼龙舞。赵应祾望向赵应禛,只觉得他也慢慢熔化在这灿烂风中,有千影轮转万重开。
他快要被这神仙洒下的玉漏迷昏了眼。
空中适时传来巨大的绽放声,无数天花月中开,似有祥云绕台来。
这种礼花只有工部有资格放,除了宫中便只在燕江边上。
两处莲花火烧,宝马雕车、阁楼小窗皆掀帘起,一场星如雨吹落在每个人的眸子里。
那声音太盛,仿佛疾雷怒吼,没有人能听见除去自己心跳以外的声响。
烫着金缕的雨堕地,惊起一簇星子,而后飞空又响雨声旋。②
赵应祾笑着对赵应禛喊叫。
在这喧闹的沉默中,没有人能听见一句话的重量。
可是赵应禛听清了他的话。
赵应祾嘉隆三十年的新年愿望是——
“明年还与此时同。”
揭天鼓吹,偏偏不甚清明的子夜钟声撞他一下心颤。
他方才在这热闹中想起的是路濯,他想朝虚空放肆大笑着呼唤的是路濯的名字。可就在他转头看见赵应祾的那一瞬,他第一次看见对方眼里自己的模样。
北风吹拂起头发,好像那年春天第一次他跑到无忧宫停下,有一束桃花落在跟前。
他嘴边的名字打了个转,他轻声道:“赵应……”
一夜白昼刹时收尾,他没有防备,话语清晰可闻。
他听见自己叫了自己的名字。
再回到殿中,众人皆坐在暖阁中看戏。
礼部安排得细致,从古时经典到今朝事,不怕一个晚上有空闲。
赵向卿坐在赵应祾腿上,最开始还很兴奋地一起叫好,后来还是没忍住一点一点脑袋,悠悠睡着在他怀中。
赵应禛怕小孩压到他的腿,起身叫赵应恪抱走自家儿子。不过赵应祾以前伤的也是膝盖以下,禛哥完全是关心则乱,当然他自己也很受用便是了。
赵应恪让侍女接过赵向卿,哪想一离了刚刚熟悉的怀抱,小皇孙便转醒过来,勉强睁着双眼说自己还要和小叔一起听曲儿,就是不想离开。
赵应恪笑着说行吧,那就麻烦小九了。
赵应禛见对方分明还是一副困倦的模样,不停往赵应祾腿上栽去,实在无奈,干脆将孩子接过来,自己抱着。
赵向卿手里还牵着赵应祾的手指没放开也没醒来,总算是安分了。
为了不吵醒他,赵应祾又往赵应禛那边靠近些,侧脸能挨着肩膀。
其实赵应禛也不会抱孩子,但在他怀里实在安心,赵应祾深有体会。他撑着赵应禛的肩膀,微俯身戳两下赵向卿的脸,嘴巴嘀哩咕噜,“便宜你了,小孩!”
赵应禛也拿他当小孩子,轻声对他说:“累了便歇会儿,不打紧。”
“不累。”赵应祾摇摇头,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块儿过年,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真的是他第一次和他守岁。
即使是以前在三皇子府时,赵应禛还是得进宫过年,赵应祾伤了腿,路都不好走,哪能跑皇帝跟前。所以那些年头里,他也是一个人熬的岁。
他坐直了靠在赵应禛肩头,偶尔学台上咿呀唱一句戏腔逗人笑乐。
庄王的眼窝很深,所以大多数时候显得很深邃漠然,但在有笑意时便会变得很深情,这是赵应祾最喜欢的地方。
他嘻嘻巴着赵应禛又瞧好多眼,对方也不恼,只微侧脸问他,“怎么。”
赵应祾抿嘴笑,说无妨,只是听一会儿戏又凑到他脸旁。
赵应禛心里失笑,轻说一句小孩,便由他去了。
此夜欢娱尽,听九衢、三市行歌,到晓钟才罢。③
①改编自 「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赵孟頫《赠放烟花者》
②改编自 「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张说《杂曲歌辞·踏歌词》、
辛弃疾《青玉案》、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色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瞿佑《烟火戏》
③摘自 杨泽民《解语花·星桥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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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眼十二行,语未出霎时,都是谎。
(禛哥对祾儿的感情也逃不过一句“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写这章的时候在单曲循环《让她降落》,个人觉得很适合烟火燃烧时他回头看他那一幕
第51章 十年烈酒过故约,长枪挑簪花游
等到破晓,人们方得空去歇一会儿。醒来后又往宫内祠堂去,一堆祭祖迎神的活动接踵而至,得忙一整天。直至大年初二回府才算真正得个安稳觉睡。
赵应祾赖在他哥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迷糊间越界窜被子,额头抵在赵应禛背上,手里抓着对方的衣服,以至于庄王醒来也没法起床,难得又跟着闭上眼。
其实不算太累太困,就是日子突然清闲,赵应祾便不愿撒手了。
终于离开被窝,赵应祾突然被告知要去北镇国公府拜年,实在是惊了一跳,赶忙让赵应禛给自己选套得体的衣裳,苦丧着脸道:“我都没准备礼物,空手怎么上门!”
“哥哥怎么不早点说!”
他是真的在紧张,皇帝那边无所谓了,不失礼再装怯弱就是。但这边是赵应禛真正在乎的人,何况北镇国公世代忠良,常年镇守疾苦北面,于江湖都是称赞居多,赵应祾自然上心。
先前魏钧在为庄王接风的小宴后叫赵应禛有空时带上九小子一块儿回去吃饭,赵应祾可惦记这事好久,哪想今日来了个猝不及防,一时又惊又喜,系带子时手都哆嗦,后**脆全交给肖杨了。
“你从宫中拿了这么多东西放在王府,就当我自作主张拿来备了礼物。”赵应禛安抚道。他没想赵应祾这么激动,笑意不觉染上眉眼。
“那就好,那就好。”赵应祾呼出一口气,再让对方帮自己检查一遍着装。赵应禛百依百顺,任他紧张兮兮地一路不停念叨,也不打断。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偶尔他觉得九弟不像见长辈,更像别家的媳妇见公婆。
想罢,他也认为好笑,面上一如既往不动声色。
只是他喜欢赵应祾这样,没有压抑着快要溢出来的情绪,反而充满了少年特有的骄纵,是令人看了就舍不得移开眼的生动。
这在赵应祾身上本就不多见,又怎么有人忍心呢?
庄王府的轿子还没到北镇国公府,小厮便远远瞧见往里通报去了。是以在两人下车时,门口已经站了好一圈人。
六皇子来得比他们早些。他手里拿了半块芝麻糕,嘴里还有小半块,含糊不清地叫人,“三哥!小九!你们来啦!”
魏忤倒仍然规矩拱手行礼,“殿下,九皇子,路上辛苦。”
赵应禛点头,“进去吧。”
此时空中还在飘雪,颗粒打着旋柔软地落。他抬手将赵应祾氅衣连着的帽子给他戴好,牵着人缓步往屋里走。
屋里人皆在正厅门前等着,见他们来先是行礼方是亲近。
赵应祾跟着赵应禛喊人,乖巧嘴甜,“祖父祖母,舅舅舅妈新年好。”庄王同外祖家亲近,无人时都叫一声爷爷奶奶,不显生分。
“与阆好,九小子也乖呐!”魏钧乐得哈哈大笑。
皇帝不给庄王取字,北镇国公府便悄悄唤女儿给外孙取的乳名,说什么也不能少了。
外祖母祝芸也一直拉着赵应禛的手,“与阆先前去元州累坏了吧?比前些年又瘦了好些。”
“不累。”赵应禛摇头,轻声哄道,“孙儿年轻,精力旺盛着呢。”
“哪有什么精力!打了十年仗,又是齐王反叛,怎么就只有我们家与阆能上呐?陛下也不心疼呐!”祝芸说着说着就颤了声,赶忙又抹了两下眼睛。
“母啊!过年喜庆时候还说这些做甚?快让与阆和应祾进去坐着歇会儿,还在这风口站着?”魏骁示意妻子邓芙将母亲搀进屋里去。
魏骁以前也待在最前线,不过有一次冲锋时战马被敌军绊倒,脚上中箭,左手也折了,所以后来才回京来养伤。
他也是一身军人正气,不苟言笑,仿佛时刻冷面。
只是在对方同自己点头说话时,赵应祾能瞧见他缓和下来的表情与语气。他走路也跛脚,但就是充满一骨子不服输的自傲之气,赵应祾能感受到他在默然地表达对自己的理解。
这是他身为“赵应祾”第一次接受到除了赵应禛以外的鼓励,不觉喉头有些酸涩。
他一直无法抑制地望向几人的背影。
这边魏钧笑着拍拍赵应禛的手臂,“你祖母担心你罢了。不过先平天下方能顾家,你向来做得很好。”
赵应禛点头,“孙儿知晓。”
两人这才将外面大衣脱下挂在门边,跟着北镇国公往里走去。
赵应栎走在后面瞧得仔细。
方才披着氅衣没注意,此时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哥和九弟穿的衣裳是一套啊?倒不是一模一样,庄王仍旧着亲王绣蟒常服,九皇子则穿鹤鹿同春锦衣,只是二者皆以红黑白三色衬底,站在一块儿便分外和谐。
不过经过小时候那些事,六皇子已经对自家亲哥与九弟更为亲昵这一点看开了。九弟年岁小、身体又不好、性格也畏畏缩缩,就让着他吧,还能怎么办呢?赵应栎宽慰自己,想着想着竟将自己弄得又心疼又感动。
魏忤好奇地看自己这个表弟不停对着空中叹气,呼出一口又一口白雾,实在是有些有趣。
在北镇国公府的这顿晚饭可比宫中那场年夜饭吃得顺畅多了。
即使是赵应祾这个外人也能没有半分拘谨地融入其中,那种属于“家”的和睦热络快要化成有实质的气氛,将人小心地从头到脚包裹在其中。
又像是一个落在额头轻柔的吻。
听赵应禛今晚要来,祝芸和邓芙亲自下厨煲了汤又炒好几个菜。老国公爷将庄王册封那年就埋下的酒坛子挖了出来,他说:“此乃故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