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郡侯当时来问儿臣,儿臣也没有否认过此事。”只是避而不谈罢了。后面这句话他自然没有说出来。
“朕就先不说你带着兄弟玩物丧志、丢尽皇家颜面;也当你真不晓得那东西多用会使人成瘾、伤身。”赵昌承冷冷撇他一眼,“只说你在黑市倒卖那泠烛泪,挣这么多银子?都拿去作甚?”
赵应祾跪着瞧地上毯子花纹,心下了然。这才是老皇帝发怒的根本,拿这么多银子还能干嘛呢?
不过当事人赵应锋一脸发懵,“泠……泠烛泪?那是何物?”
“到现在了还装!”皇帝震怒,一下将手中握着的木盒砸在赵应锋跟前。
大皇子颤着手打开盒子,瞧见其中流转暗红的凝珠却越发迷惑,“儿臣……儿臣真不知晓啊!父皇!”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应该就是害得五弟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只是这惊天大冤案怕是洗不白了,他只听见皇帝说,“朕不信大理寺的,那日呈上东西后又亲自叫人去查了,挖根挖底地查,都查到浚州去了啊!”
“应锋,你枉费朕的信任啊!”老皇帝痛心疾首。
这样看上去所有的一切在皇帝心里都有了定论。赵应锋有苦说不出,一时竟连叫冤也止了。
赵应祾跪在最末,错位能瞧见所有人。他微微抬头看二皇子的反应,见赵应翯依着跪姿隐秘用衣袖按了按额头。
冷汗?他默默猜测。
再瞧四皇子,这贵公子向来惬然,纵使跪着也不失风范,倒是看不出一点慌张。
在场只有六皇子和八皇子没有一丁点准备,是真的被父亲这一出发火吓着了。
赵昌承盯着大儿子的发冠,平息怒火,许久才开口道:“朕一直记得那年春蒐,你和应翯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是兄友弟恭。”
“朕存了心思让你们比试。最后你们却一道拎了那只最凶猛、最大的猛虎到朕跟前,那时候谁能搅了你们两人的情谊?谁能比得上你们的孝心?”
赵昌承不知道的是,那场现实并非他记忆中那么恭敬孝顺。不过两人都认为那虎是自己打下的,想到他面前讨个公正,哪想他先入为主,其余人自然不会扫兴。
“而如今呢?”皇帝狠狠拍一下桌子,震起瓷杯中一阵涟漪。“你已过而立之年。”
“所以嫌朕老了还是嫌朕活得太久了?”此言一出,赵应锋更是浑身颤抖,一时慌乱到只能重复地叫父皇。
方才大气不敢出一点的众皇子也赶忙道:“父皇万岁。”
赵应祾张嘴不发声,装模作样地讲话给自己好玩。
“你也要学你齐王叔一般屯银两屯兵反朕吗?”赵昌承最后说出重话,将赵应锋吓得赶忙磕头大声否认。
“您知道锋儿一向孝顺,所求也不过是东宫一位,您知道的啊!”赵应锋跪着用膝盖爬行到赵昌承脚边,没有一点尊严地向父亲证实真心。
“欸。”皇帝垂首瞧他发冠凌乱,涕泗横流,一点没有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朕知晓。”
“只是你这次还是太过了。”赵昌承坐回龙椅,“你是朕的儿子,应霁也是朕的儿子,他又何其无辜?”
“应禛,你来替朕读读这个。”皇帝话锋一转,送屉中拿出一卷玉轴,展开赫然是绣有银龙祥云的绫锦布。
赵应禛应下,起身接过圣旨。
省去那些“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之类的称颂之词,整篇最核心的内容便是“封赵应锋为蓟王”,赐封地蓟州、元州。
“锋儿,朕也只能包庇你到这步了。”皇帝轻叹一口气。
这道旨意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右迁,但对于自幼就将自己看作皇位候选人的赵应锋来说,它无疑封杀了这十数年的苦心经营。
接下这道圣旨就意味着他永远失去了至尊之位的继承权,只能待在封地,只能和先前战时的庄王一样,一辈子有召才能归京。
可是他能如何?如今看来,这确实已是皇帝“偏袒”的结果。
赵应锋颤着声领旨。
“加上那价值千金的泠烛泪,你这些年积蓄也不少了。这十年打仗国库亏空,元、蓟两州又被赵合弄得乱七八糟,你便帮朕将那处管好罢。”赵昌承转动手上板戒,“朕这次信任你,你别又教朕失望了。”
“儿臣不会教父皇失望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锋儿,你永远都是朕的儿子。”
赵应锋行大礼,“儿臣谢父皇开恩。”
赵昌承又拿出一封锦书交给站在一旁的赵应禛,“这个也一道读了罢。”
“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授以册宝,封赵应翯为康王、赵应恪为英王,永袭勿替。”赵应禛声音平稳,向来没有波澜,所以即使是在封赵应锋为蓟王后他又朗声读出这道旨意,座下诸人仍旧有一瞬的呆愣。
还是赵应恪先反应过来,代替仍旧跪着听旨的二皇兄接下玉轴。
“儿臣谢父皇隆恩。”
赵昌承点点头,向他们道:“你二人这些年在朝廷中尽心尽力,勤勉刻苦。朕都将你们所为、所成看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偏颇。”
“剩下几个皇儿也莫心急,只要你们做得好,朕向来不吝奖励。”
众人高呼:“父皇英明。”
赵应祾算是看全了这出戏。
恩威并重,皇帝最常用的把戏。
赵应锋那傻子看来是被人陷害,自己踏进自己的陷阱里。不过赵应祾还是觉得他好运,依其人谋略是绝对走不到最后的,只怕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就是以性命相陪,不如现在还能捞个有封地的王做做,远离这是非之地。
只要他醒水,半百之后或许还要感谢自己走过的这步烂棋。
况且先前齐王留下的两州虽说是烂摊子,但那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只要大皇子手下的官员不是脑子灌了糨糊,无论怎么打理,带给百姓的都应该是福音。
而且北府军现在还留驻元州,谅他们也不敢胡来。
只是皇帝一贯施行权衡之术,先前是在战时不得不给赵应禛以绝对权力领兵打仗,也得给足够的奖赏才能鼓动将士们。
如今庄王归京,不说旁人,就是赵昌承面上不承认,心里也都惧了他。所以借着赵应锋这一茬,他要敲打的其实就是这个三儿子,顺带再封两个王一边平衡势力一边加以告诫。
精打细算,一石多鸟,算是一记妙招。
在场的人大多能咂摸到其中一点滋味,消息放出去后,天下人细细思索半月也都会心知肚明。
当然,皇帝是不可能让全天下都知道五皇子是在清吟小班中了药的,更不能叫人知道其兄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如此荒淫无度,兄弟相残,传出去可要被耻笑千年。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锁住所有人的嘴,并且快快让赵应霁好起来。
发了一通火,赵昌承总算是把这几天的郁气都泄了出来,此时又重新回到仁父的模子里,叫一直跪着的儿子们起来,唤了门外的李才安上热茶。
坤和宫中处处埋有地龙,铺了毯子暖和如春,倒不怕跪坏了膝盖。
“礼部那边你就不用再去了,这几日就在府里好好想想如何治理好元州、蓟州,想好了写折子直接拿给朕。”皇帝吩咐赵应锋,转头又跟新晋的康王、英王商讨册封典礼的日子,只说封典之后再叫蓟王往地方上去。
赵应禛端了茶杯仍旧倚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目光落在窗框。
雕花精细,纸牕透光,无风不动珠箔。
从方才看到圣旨那刹那起,他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不是感怀,亦没有伤怆。
那年雁城大捷,夏日宫殿槐阴浓,窗格支起。
他也在这坤和宫中被封为庄亲王。
脱下盔甲只着一绣云暗色无带直身,他躬身行礼,转头时瞧见窗外玉燕穿堂,蝶飞慵。
是青色的。
树冠、飞鸟、冗杂的烦音都是。
可是那一瞬间他只想笑,他想起不久前认识的少年未拂到他脸上的长袖。
隔着层纱反而瞧得越发清晰,似展鲛绡看画轴。②
榴花红皱,熏风吹不入襟袖。
他的世界俯首再起身,有一人来,铺天盖地。
这一刻亦是如此,没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他不过记挂,不过想起他了。
①春蒐:指古代天子或王侯在春季围猎。
②改编自 「试展鲛绡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地,月上栏干曲。」《雨中花·令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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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皇子:我被贬了/我被封王了!
赵应禛:我想我义弟了。
第54章 煎熬
从坤和宫出来,赵应祾如愿坐上庄王府的马车,继续缠着他哥。
皇帝正月十一封三王一事在朝堂和民间都掀起一番不小的浪花,也就庄王和九皇子过了便将之抛到脑后。
不过此事本来也与他们没什么干系,哪管谁家哭谁家笑,自己顺心才是真。
只是皇帝在十三那日傍晚突然又下诏令传庄王进宫,赵应禛晚膳都没用完就跟李才安去了。他没带着赵应祾,只叫小弟好好将饭吃了等他回来。
事出反常,可惜此时无能为力。赵应祾皱着眉喝完汤,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看书。
这几日没再下雪,天气也没阴着,反而透彻澄清,像是隔天便能放晴似的。
杜文给他拿了个火盆,“九殿下不进去坐?”
赵应祾同庄王府的众人熟悉,说话间都不自觉带了点赵应禛惯出来的少年气,“不进去,哥哥一进来便瞧见了。你们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在这就是。”
杜文笑着说行,就留肖杨陪他烤火,其余人都各忙各的去。
庄王此番去得久。月上枝头,直到蟾光都快坠入离人梦乡,他方回到府中。
赵应祾靠在椅中,远远见他大氅衣角便起身往前去,“禛哥!”
赵应禛赶忙扶住他,“怎么坐在外面?”
“看星星!”赵应祾瞎扯,抱了他手臂问皇帝都说了什么?
“手也凉了。”赵应禛不答,只摸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吩咐小厮去倒热水来。
“没呢!我身子热和着呢,您摸摸看!”赵应祾跟他闹,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脖子里探。居家常服领子无扣,轻易就被弄乱了,赵应禛五指搁在他胸膛连着脖颈的那条主骨上,赵应祾的心脏就在他手边跳得杂乱无章。
赵应禛惯着他、依着他,就算这样没大没小也不说一句重话,甚至都不笑着说一声“胡闹”。
他只帮他理好衣服,沉声说:“我手也凉。”
哪能直接碰着皮肤,隔着件内衫也不成。
赵应祾也知道自己歪缠,乖乖收手进屋,坐在炉边泡脚。
“不过皇帝到底都说了什么呀?还是上次封王那事吗?”赵应祾坐矮凳,低了赵应禛好一大截,只抬头仰着脸问,一双苍绿眼瞳烁着烛火细碎的光,又显得人乖巧。
“这事隔日再谈。”赵应禛难得避而不谈某事。赵应祾觉得奇怪但也说行,就听话应下。
没过一会儿,赵应禛突然问道:“十五那日的元宵灯会,你想看吗?”
他说话温柔,垂首时目光也温柔,像是在温存。
赵应祾从来不会拒绝他,自然应好,只是心下惶惶。
他面对赵应禛时向来如此,对方身上揣了刀,而他不抵抗。
赵应禛大可以将这把刀划在他的脸上、刺进他的胸膛。
可是他从来没这么做过。
赵应祾想,可能那“隔日 ”就是审判宣布日。赵应禛再不忍也总有一天要亲手将利刃放在他怀里,他不知道那刀为何,只是他会接受。
他会怕、会疼,但他最引以为傲的一点就是不会逃。
赵应禛做什么都不会伤到他。
赵应祾这两日过得偶尔煎熬,赵应禛待他一如既往,只是心中揣了事儿就总以为对方所行所言都意有所指。
但他晓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再不见他,边疆、元州,哪里都是未别之离,他向来把和赵应禛在一起的每一瞬都当作最后一个钟头。
那钟撞他不得,只能虚虚吊着,长吁不出。
所幸“隔日”不算隔得太久,正月十五上元节,朝廷命官皆赴宫中一宴。
赵应祾慢慢地吃元宵,碗里加了酒酿,又香又甜。宫里少不了花生馅、引子馅的零嘴,可惜他小时候没得尝,别人吃多了腻味的东西在他嘴里能有别的滋味。
他想把面前大个儿肚白的汤圆都解决干净,只偶尔抬头看赵应禛有没有给什么暗示。
头顶房梁上挂满了花灯,各个做得精致,化了彩涂了漆,跟着空气中不明显的风缓缓转动。旁边隔一段又挂一张签,是一会儿众人要猜的灯谜。
赵应栎吃了两口元宵便转向别的主食,就看赵应祾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俩的位子在宫宴是挨得最近的,矮几几乎合在一块儿,赵应祾已经习惯对方仿佛随时准备搭话的注目了,也一如既往忽视。
“你瞧,今晚忤哥儿没来!”赵应栎果然开口了。
赵应祾往北镇国公府那桌看去,果然只见魏钧和魏骁,“应该是在府中陪奶奶和婶婶吧。”他不甚在意地道。
“小九你这就不懂了。”赵应栎笑得一脸奸诈,又凑近了些,“我前日因户部有帐要与北府军核对便去了京郊,你猜我见着了谁?”
赵应祾看他那傻样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偏偏不应着,“见到了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