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靠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翘着腿摇了摇,整个人便跟着轻轻地晃。
他当时站得靠前,鞋侧沾了一块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换。
沈欢倒完了茶,坐在他一旁的另一张躺椅上,朝着门外笔挺的身影抬下巴。
“靠谱吗,是廷尉拨给你的?”
“你见过?”云成眉梢微动:“他名字有趣,我听着喜欢,就留下了。”
沈欢笑了一下,云成说:“‘思慕’。”
“忘记见没见过了,面熟。”沈欢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评价道,“挺好。”
“是挺好。”云成伸手摸了一下茶杯,“模样俊,又能干事。”
“说点别的吧。”沈欢坐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用把破旧的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皇上今日保证,不会让太子涉政,算是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说:“退了,又没退。”
“既然不让太子涉政,那何思行当不当太傅都无所谓。”云成说。
“原来你是这个打算。”沈欢笑了一下,唇线又绷直起来,“涉政只是早晚的事。我们不能给他这个时间。”
云成手指在盖子上揣摩了半圈,最后把盖子一松,盖子落在杯口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说:“我知道你的顾虑,所以今天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欢静静听着,眼神随着摇椅晃。
云成说:“邵辛淳没死。”
沈欢动作一顿,扇子从他脸上滑下去。
云成只是翘着腿笑。
沈欢盯他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云成喝了口茶,在他锐利的视线中说:“我让思慕盯着何思行,想寻他的错。谁知道他这人光明正大,营党结私、贪污受贿一概没有,连不良习惯都没有。”
沈欢听得脸色很难看。
“直到他去了郊外一座庄子。”云成稍一停顿,“思慕在那里头,看到了邵辛淳。”
内室静下来,云成的躺椅无声地摇,衣摆偶尔扫到地面,留下令人耳畔酥麻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想到赵宸贺,他不介意继续。
沈欢的扇子搭在一旁,折叠的痕迹把字迹挡的参差不齐,隐约是幅春景图。
良久,沈欢终于动了一下,把扇子捡了起来,压在身上:“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在考虑。”云成望着梁上。这一间窗扇开的正,晌午十分总是阳光充裕,把横梁打的熠熠发光,“要想动何思行,就必须要用到一个人。”
他把名字在舌尖揣摩了一遍,才说:“赵宸贺。”
“他啊。”沈欢说。
“嗯。”刹那间云成眉眼上的细微动作耐人寻味,“他手上权利大,朝中目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可以动了何思行之后全身而退。”
沈欢也在思考,显然认为赵宸贺不好拿捏:“宋礼明行吗,他背景强硬。”
“不行。”云成回绝,“他在御史台,专门挑人的毛病可以,挑大梁不行。”
·
宵禁取消,街上一贯乱哄哄的,但是今日不同。
今日阁老停灵。
阁老朝堂死谏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是御史台还是其他门生,前去吊唁的人将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关系稍远一些的,就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鞠个躬,以表哀思。
云成行完礼,御史台的人先靠过来,红着眼说:“王爷,不怪我们伤心。到现在为止,皇上既没有慰问,也没有旨意,叫人心寒。”
云成吁一口气,在一片呜咽声中说:“我都理解。以阁老资历该入太庙,诸位放心,皇兄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虽不提今日朝堂之事,但是保证阁老的身后事。御史台的人点点头,不再说话。
门生们扶着阁老唯一的儿子过来,云成粗粗一看,不过十七八岁,瘦弱的厉害。
那年轻人披麻戴孝哭得满脸泪水,埋头就要跪,被云成一手托住了。
“皇上登基后身体欠佳,禁了三年内的科考。”云成将他扶稳,又给他整理乱成一团的袖口,“我会跟皇兄提议,准你处理完阁老身后事,直接入朝堂议事。”
门生们抹着眼泪把年轻人扶回了灵位前。
云成身侧只剩下一个季择林。
他本还在禁足期间,但是皇上没有下圣旨禁他的足,只口头斥责,叫他思过。因此他也赶过来吊唁。
“王爷。”季择林眼皮浮肿,鼻音很重,“我那日不在,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个大概。这事难道不是皇上的错吗?”
云成沉默不答。
季择林:“既然皇上有错,为何不认。阁老三朝元老,竟然落到如此境地,岂非叫天下人心寒。”
云成缓了缓,才叹了声气:“他是皇上,皇上怎么会错?季大人,皇上已经收回旨意,不让太子亲政。”
“缓兵之计罢了。”季择林说,“太子现在不该立,一则年幼,二则过早的立太子会助长贪欲享乐之风。”
不等云成开口,他继续说:“现在正值年关之下,是屯粮休养的好时机,以待明年春天厚积薄发。可是皇上骄奢,加重赋税,银子流水一样花在自己身上。试问百姓们可有过冬的粮草,春种屯够了没有?”
云成等他说完,继续叹气:“慢慢来吧。”
季择林打断他,激烈道:“我明日就要上朝,如果皇上一错再错,那我甘愿效仿阁老死谏!”
“季大人,”云成喊他,再开口换了称呼,“根据家舅同季伯父的关系,小王该唤你一声兄长。”
“死最容易了,一了百了,什么糟心事都没有了。”云成看着他,视线很深,里头满是真诚的劝慰,“之后呢,偌大一个朝堂,都撒手不管了吗?”
季择林神色一动,怔愣看着他。
云成诚恳道:“我们当朝臣的,为的都是国家百姓。我们哄着皇上一些,皇上也会哄着我们一些。开口三分情,皇上总不好再驳情面。季兄何必同皇上争那一时长短呢?”
季择林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如今内忧外患,西北跟咱们也不是一条心。任重道远,季兄千万保重身体。”云成拉过他的手,拍了拍他红透皲裂的手背:“徐徐图之,以待来日。”
第42章
云成从阁老家出来, 走到扶陵大街的尽头,唤了一声在那里等待的赵宸贺。
赵宸贺转头见是他,几步跨了过来:“这么久, 在里头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 ”云成说,“哭灵啊。”
“你?”赵宸贺观察着他,没看出来哭过的痕迹, 便摇了摇头。
云成回望扶陵大街,只能看到幽深处偶尔翻飞的白藩。
“走吧。”赵宸贺转过头, “宵禁开了之后还没有出来过,今日带你转转?”
云成经过无数过夜晚的飞檐走壁,已经对京中熟透了。他听着这话新鲜,勉为其难点了一下头:“行啊。”
他们路过春茶水榭, 在喧闹的小街上散步。
云成沿着青石板走, 赵宸贺问他:“比起庆城来如何?”
云成想了想, 笑了一下:“还是庆城热闹。”
赵宸贺偶尔虚虚伸出手, 怕他摔了:“这么说来,是庆城更好了?”
“原本是。”云成笑了笑, “只是京中有你, 我又觉得比庆城更好些了。”
他不时常说情话, 因此偶尔的一句, 就把赵宸贺哄得心花怒放。
两人顺着街往外走, 喧闹与人声少了些,便光明正大的拉着手。
初冬的空气寒冷逼人,云成被他抓着, 手心里竟然出了些汗。
赵宸贺察觉到了, 用手指搓了搓, 将汗渍擦干净,云成反手抓住他:“宸贺。”
赵宸贺眉梢一动,觉得这称呼亲热黏糊。
“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云成说。
赵宸贺等了片刻,没等来后话,便察觉到这应该是个很难以启齿的话题,还跟自己有关。
离闹城区更远了,这里宅院依旧林立,只是灯火少见,院院寂静。
许多京中大员都在这处置办了外宅,只是不常住。
“今夜月色好。”赵宸贺说,“我们去屋顶坐会儿。”
云成想了想:“我背你上去。”
赵宸贺扬起眉梢盯着他,云成已经背过身去,于是他从善如流的趴到了他的背上。
云成踩着门铛纵身跃上房顶,赵宸贺在他身后连风都吹不到,轻声说:“好香。”
京中冬日很少见这么爽朗的夜了。
他二人并排大剌剌坐做檐边,一同望着远方的月亮。
“你有点重。”云成呼出一口气,没看他:“近日要有一场雪。”
赵宸贺其实只看了一会儿月盘,他更多的余光放在了云成耳边的浅色小痣上,闻言也没有惊动目光,只是“嗯”了一声。
云成张了张嘴:“我想加快动作。”
他收回视线,看向赵宸贺:“皇上派人去了庆城,恐怕要对我舅舅不利。”
赵宸贺一顿。
云成似乎看透他所想,挑了一下唇角:“皇上多疑。今天信信你,明天信信他。这件事他没有派你去做,也可以理解。”
“但若是一点风声都不露,”赵宸贺眯起眼,“那就是故意瞒着我了。”
云成视线一动,瞳仁跟着偏开了。
第二次了。赵宸贺心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竟然这么为难。
“你踏实待着,”赵宸贺审视着他耳垂上那点红,就像审视着这个人,“我派人去看着,不会有事。”
云成不点头,也不再看他。
赵宸贺得以光明正大地盯着他。
冬风微微起,云成耳侧发丝一动,赵宸贺已经伸出手,给他拢起了衣领上的风毛。
云成的神思被拉回来,盯着黑咕隆咚的青石街,终于说:“我想吃掉西北那一块。”
赵宸贺腿伸得很长,闻言眼神一动:“很难。高祖皇帝时期还算可以。太上皇在位十七年,跟西北关系每况愈下,后期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是因为沈欢在。西北都是老将军府邸旧部,有着经年的恩怨在,他们愿意保着沈欢,因此跟太上皇闹得不愉快。”云成缓缓将话锋一转,“但如果沈欢不存在的话……”
“沈欢靠着太尉,除非跟陈阔掰了。”赵宸贺靠着他的肩,“又转回来了,陈阔的根基也在西北。”
“早晚要掰。”云成说,“说到底都是西北的问题,如果这时候能有个自己人外派西北,搅一搅局面,能重新开盘就好了。”
赵宸贺不说话,手上揪着他的发尾玩。
云成慢吞吞地问:“你去吗?”
“那么远。”玉牌不隔衣料地贴在赵宸贺胸前的皮肤上,被他捂得很热,他反问他,“你舍得让我去?”
云成立刻说:“不舍得。”
赵宸贺心落回肚子里。
“我不去。”他说。
云成转头看他。
“别看我。”赵宸贺一直往他那边凑,已经把他挤到了最边上,“我去了算升职还是降职,按照我现在的地位,升职至少得升到封疆大吏那个位置,西北肯让我空降过去吗?”
“西北肯皇上也不肯。”眼下云成虚虚悬空着半条腿,往里推了推他,没推动,“他眼下疑心你,把你发配边疆最有可能。”
“那不能。”赵宸贺伸臂环着他腰,将他带在自己身边,“皇上再疑心我,也要哄着我。我走了,他眼下无人可用。”
“那更得走了。”云成说。
赵宸贺松了松手,云成往下坠了坠。
赵宸贺的眼睛很黑,在那里头云成能看到其他的念头。
“也不一定,他现在有我。”云成爽利放弃了支撑,全靠他一只手臂搂着,“他何时将你踹了,全看我的心意。”
“你什么心意?”赵宸贺伸出另一只手抵在他身前,摸他的心跳,“说几句好话,睡几晚好觉,就让我给你去打仗卖命的心意?”
云成心跳快了起来,脖颈也热了起来:“你撑住了,别掉下去——赵宸贺!”
赵宸贺已经带着他掉了下去。
风把发丝向上兜,云成经不住那力量,被他压地飞速下坠。
赵宸贺没有松开手,他就是要压着他。
刹那之间的对视长得仿佛过了一个春秋。
云成没有掉在地上,赵宸贺在满足了自己刹那间的恶趣味后翻身一条长腿蹬住地,把他紧紧扑在墙角。
寒风搅动乌云,缓缓遮住玉盘。地上积水一般的光跟着暗下去,路面上黑得人心慌。
“来的路上,我在想,京中夜里的街角跟庆城夜里的街角有什么不同的趣味。”赵宸贺笑得比漆黑的路面还要令人心慌,他每说一个字就要听到云成的声音,“原来如此。”
云成靠在墙上不觉冷,只觉今夜的赵宸贺凶得叫他撑不住。
“能去吗?”他顿了几次才问完整。
赵宸贺不语,力气很大。
云成险些说不出口:“不会太久,明年秋收之前,一定把你召回。”
他咬到了两次舌尖:“让你看一看辛劳一年的,大丰收。”
“看你的本事。”赵宸贺把手指伸进他嘴里,堵住他剩余的话。
他的内心已经难以克制地颤栗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身体,还因为云成是个绝佳的对手,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招式,就像欣赏自己价值连城的宝藏。
“你能让我非去不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和云成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比月色收敛,比冬夜暖浓,“那去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