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重。”
太子的屁股被拍了拍,“放你下来就死了,你想死?”
太子红着眼睛说,“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一辈子都记住你。”
一辈子很长,记住一个人需要的时间却很短。
少年听他孩子气的话笑了,“你甚至不知道我的样子。”
太子骑着他的肩膀,抱着他的脖颈,“如果有一天有人带着同样的面具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知道哪一个是你。”
少年无奈,“是我自己倒霉多管闲事,好赖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我有点冷。”
“贴着墙壁会暖和点。”
“我有点困。”
“困了就闭眼睛。”
“我有点饿。”
少年沉默后语出惊人,“你总不能指望我给你割块肉。”
太子张牙舞爪,“人肉又腥又甜,我才不吃。”
少年奇道,“你怎么知道人肉腥甜?”
太子张了张嘴,没有说他爹给他吃过。
他吐了,他爹哈哈大笑。
这漫长如一个世纪的五日,少年的胳臂始终高高举着,太子的腿在他肩膀生了根。
那群刺客似乎已经遗忘他们,不来杀不来放。
开始两人说话尚能插科打诨,后来再和他说话已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太子见那双裸露在面具之外的眼睛已经充血不能视物。
而他不知道的是真实情况比目之所及还要严重许多。
少年水中肢体被刺骨的寒水浸泡酸软,如陈年布满褶皱的棉布,蝴蝶面罩下的嘴唇干涸皲裂,面容烧起不正常的热红,只一双手臂始终高高举起,不曾让他受半分苦寒。
许是太子十分聒噪,少年舔舔唇瓣终于费力回了两个字,“闭嘴。”
太子湿淋淋地抱着少年的脖颈,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头顶,和汗水一道打湿发。
太子迷迷糊糊地在这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做了许多个梦。
梦到他的父亲和母亲,也梦到他的子民和山河,渐渐梦中开始出现漆黑的笼子和狰狞的恶鬼,他抓着少年的碎发,仿似抓着一缕光。
这个人在满目疮痍的世道活的如此肆意痛快,现在却要因他而死了。
第5章
在阴暗的水牢中,昭宁太子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证一个生命如何从鲜活走向枯萎。
他的人生上了最重要的一课,明白弱者永远没有扭转乾坤的资本。
卫后拜完佛后发现太子失踪,留在身边的禁卫于半山腰发现尸体。
太子遇刺乃大事,不宜大肆铺张,皇后求助当时任职御史大夫的国舅卫琴。
卫琴调动府中私兵匆忙赶至,方圆百里划地搜寻。
对外声称卫家遭贼丢失宝贝,后才在当地一处废弃宅邸地下找到李徵。
他们到的时候少年抱着太子,二人虚脱一般倒在了脏污的水中,远看过去如两具浸泡浮肿的尸体。
卫琴倒抽一口冷气,将二人从水中捞起,当日轻装马车运回京城卫家。
卫家进进出出数十位守口如瓶的大夫,才救回了两条命。
卫家于青盐寺留人善后,一则清除太子活动轨迹以免遇刺消息传入李景耳中,二则暗中搜查刺客下落。
少年在卫府不过一日夜的时间,面具下的真容只有卫府一名老大夫见过。
卫琴为防止走漏风声,将人安置在卫府一处偏僻旧舍,除了这位大夫自由进出之外并无他人叨扰。
老大夫摘下少年的面罩的时候,见其脸皮肿胀黑紫,四肢冰冷溃烂,已经全然不清人形,难绘详细面目。
等卫琴忙完诸事去见他的时候已过去一天一夜。
少年人已清醒,银色的蝴蝶面罩已经重新覆在脸上。
出于安全考量,卫琴并未告知少年他所救之人乃当朝太子,隐隐误导让少年以为自己所救是自己的儿子,声称家宅不宁,让他见笑。
少年不知信了没有。
他未受卫琴的热情挽留,未收卫琴的金银财物,只牵走卫家的人从废宅中缴获的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走的时候是在一个清晨。
卫家的老大夫后来回忆,少年出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牵着白马,露重春寒,风雨盛大,背影萧瑟可怜。
李徵清醒之后才从卫琴处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离开。
他去过少年在卫家留宿的房舍,只找到无意掉落的一枚漆红印章。
上纂温蓝二字,遒劲挺拔,行如流水,赫然是当朝大儒章荣海的笔迹。
章荣海一幅作品价值千金,李徵初学书法临摹的便是太傅诗作,是真是假一眼可辨,太傅缘何为一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拓章?
李徵很快暗中打听到章家有一名叫温蓝的侍从。
他自幼跟随章家义子拜师学武,因擅用刀兵与好雕面具而闻名。
浴佛节当日章家的马车也在青盐寺,正与少年口中所言“跟随家族来礼佛”相对应。
昭宁太子终于知道当日救他少年是什么人。
卫琴始终不曾查探到刺客的来历,也不知他们为何事到临头最终放弃,将人扔到水牢不闻不问。
太子遇刺一事并未上达天听,李景生性喜怒无常,兴许会将太子遇刺一事怪责卫后。
李徵还来不及去章家叨扰温蓝,便已朝不保夕。
卫氏从青盐寺回去后越发病骨支离,李徵忙于调查母亲的病情,最终从卫琴手中得到了可靠消息,下毒之人正是卫氏身边的大宫女崔昉,
彼时崔昉已经怀有身孕,李景虽未升其位分,却命人看顾有加,年幼的太子眼看小人得势毫无办法。
后来听说章家的义子出事被赶出府,温蓝也跟着离开。
李景最忌拉帮结派,李徵虽于太学称过章荣海一声恩师,明面上却与章家别无往来,只能暗中调查,却再没有温蓝的踪迹。
永安十八年卫后病逝,章太傅的义子此时已变成暴君身边得宠的阉宦。
李景因龙冠落地一事迁怒太子,火烧发妻尸体。
昭宁太子闯入金殿,顶撞父亲,并声称“陛下今日见龙冠,明日杀东宫也。”
李景勃然大怒,称太子言行无状。
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
第二日章璎向陛下进言,“青盐寺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自此昭宁太子之位被废,于青盐寺落发为僧。
李徵看自己头发一缕缕剃在地上,抬头见宝像庄严却无人替他孤儿寡母做主。
他心中嘲讽龛中神佛,却还是和众和尚一道念起经书,一念数载春秋。
长安古道落满雪花,青盐寺下的桃花开了又败,敲着木鱼的昭宁太子再未见过那驭风而来的少年。
永安二十二年,章荣海狱中自尽。
李徵身在佛寺,命人暗中保护被流放城滇南的章家人。
章珞已经出嫁为周家妇并未受到牵连,其余章家人受尽苦楚,直到李徵登基大位才重有风光一日。
温蓝是章璎的人,章璎一定知道。
那时章璎是李景的身边人,即便他这太子都要礼让三分,又如何敢动他。
如今一朝落在他手,李徵等不及将人审判问罪,先行押于芷兰宫,便是为亲自打听出温蓝的去向。
第6章
世上人情总翻覆,暴君倒了,他身边的魑魅魍魉也便如猢狲散了。
唯独温蓝不同,在他的主子被赶离章家的时候选择跟随而去。
对长期机关算尽的李徵而言这份赤诚难能可贵,于是不愿让章璎这片浮云遮蔽日光。
李徵道:“温蓝这些年在什么地方?”
章璎讥笑:“陛下费尽心思找我们章家的一个奴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徵冷声道:“他不是奴才,朕看他比你更有骨气。”
章璎浓秀长眉挑了起来:“温蓝在章家伺候着我,怎么不是奴才?他长着两条腿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又怎会知道去向?”
李徵的耐心渐渐耗尽, “你被赶出章家后他跟随你与章家断了关系,你入了宫,清风苑却不见他,这些年你对他做了什么?总归是老师府中的人,章珩至今念念不忘,朕得给他交代。”
“温蓝死了。陛下一把火烧了清风苑,他就在里面。”
章璎不无恶意地说。
他这话说了无数遍,新君却并不相信。
“朕会让你开口的。”
“我永远不会开口。”
李徵提起他的头发五指缓慢收拢,“惹怒朕对你有什么好处?”
章璎吃了疼,却伏在地上笑,声名狼藉的恶毒宦官仿佛没有注意到新君暴虐的神情,身上从兰花处染上来的香气蛊惑人心。
李徵松开了章璎,像丢弃一件物品般将人丢在冰冷的青砖上。
宽大袍摆此时才露出漆黑沉重的脚镣沉甸甸地坠着,与苍白的脚踝形成鲜明的对比。
“朕知你功夫了得,不知三十斤的重枷负身,这一身的本事使不使得出来?”
“若一直不说,陛下想怎么对我?”
“你与章家已经决裂,老师以你为耻,朕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章璎身后日光稀薄,连笑容也跟着稀薄,悠悠叹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因垂着头的缘故,李徵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狭长上挑的眼角。
人人都说章璎天生一双凤凰眼,是非龙即凤的命,可见相命一说有时也做不得准。
他不知章璎为何有此感慨,他与之并无故交,甚至说是仇人尚不为过。
“章总管便好生享受最后的安生时日罢。”
李徵转身拂袖而去,示意宫人锁紧殿门。
厚重的殿门再度关上,漆黑宫中只一盆不见日光的君子兰顽强盛开。
侍卫朱衣跟前跟后伺候着,不知龙颜大怒的原因。
说起来,芷兰宫里关着的那一位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主。
可惜再叱咤风云,也不过是个没根的太监,主子一死,不也被人关起来为所欲为。
章总管的名声以前谁没有听过,人人知道暴君身边跟着一个功夫了得,容貌惊人的太监。
章家自他入了宫,早已当没了这个义子。
个中种种只怕不能为外人道也。
你看这长安城的高门大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真个不如寻常人家听戏罢了,当庐沽一杯酒。
第7章
长安城宫阙参差,浮云缭绕,正是百花竞开的时节。
观众三两成群,街头巷口的说书人一拍醒木。
“宫变那一日,那暴君想必吃多了丹药,太子爷神兵天降,吓那暴君活生生尿了裤子!”
堂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名年轻武者身着藏蓝短打常服,身形高峻笔直,容貌冷肃轩昂,眼珠漆黑,额侧有道红色窄疤,似是陈年旧伤。
观其筋骨乃习武之人,腰间的兵器有眼力见的能看出正是传闻中的青龙刀。
武者站起来,放下几枚赏银便阔步而行,步履沉稳厚重。
“爷您走慢些!”
后头的小厮踉跄跟着,好容易才追上去。
“他说的是假的,李景没有尿裤子,太子爷也没有神兵天降。”
戚淮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去的时候李景已经死了。
小厮戚冬知道自家主子一根筋的性子,打着囫囵道,“这老先生讲出来就是为博君一笑,当不得真的。”
戚淮的父亲乃西河王,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西河王扶持太子登基后将兵权爵位留于嫡子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戚淮因面容肖父而得来暴君李景一句戏称“小西河王”,如今真正实至名归。
戚冬始终认为自家主子是因为古板冷淡的脾性所以至今未讨到哪家姑娘芳心。
他暗自腹诽,自然不敢在戚淮面前多言,否则十几军杖下来人虽不死,屁股却要开花种菜。
“爷如今位高权重,以前尚能以国賊未灭,何以为家的借口推脱,如今新君登基,百废俱兴,爷的终身大事夫人走前天天挂在嘴上,是否也该考虑则个?”
“母亲随父亲回乡前在你跟前说了什么?”
戚冬叹息,“夫人说,爷不找个媳妇儿,她便在老家上吊。”
戚淮皱了皱眉,“随她去吧,也不曾见哪次成功过。”
戚冬想,他的主子或许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气死老母的将军。
“爷,章姑娘已嫁进周家这么久……该放下了。”
戚淮心头一颤,回头看向戚冬许久终于道,“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两个字了。”
章家姑娘多好的一个人,生生被家里养的白眼狼毁去一生,进了周家门便当了寡妇,从此锁进深宅大院里连一面也见不得。
听说后来章家出事,还带着弟弟在清风苑跪了许久,也没有见那阉人心软。
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如今一人守寡,一人不婚。
将行至戚王府外,便见里头新君身边的侍卫朱衣一身紫金官服,俨然等候多时。
“戚将军,陛下有旨。”
戚淮接旨,随朱衣一前一后往宫中而去。
朱衣自幼伴李徵长大,后来即便太子佛寺清修,也始终把没落的东宫打理的井井有条等候主子回来。
“陛下命我来审他?”
“陛下问不出来温蓝的下落,又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便将这差事交给了您。”
“原来如此。”
二人寒暄间已至芷兰宫。
戚淮如今功成名就,面容却不带半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