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在位多年,但凡有人安插暗桩,没有一个逃过生不如死的下场。
众说纷纭之际,御史卫琴提出新的分析,可能不是朝堂中人,而是后宫受宠的妃嫔。
崔昉痴疯狠毒,连自己伺候过的先后尚能下药。
因迟迟得不到妃位因爱生恨,出卖李景,意图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也不无可能。
只是如今崔昉香消玉殒,也便死无对证。
似乎只有卫琴所言能够自圆其说,知道真相的众多老臣默认卫琴的说法。
新君却心存疑虑,迟迟不肯让史官动笔,或许在等待新的凭据。
他们接手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戚淮这些时日已经疲于奔命。
过去在见到章璎之后夜夜踏梦而来。
“戚寒舟,你的功夫这么好,日后会用来对付我吗?”
“我的刀只用来杀作恶之人。”
后来,章璎变成作恶之人。
小西河王的屠刀举起来,却没有一次真正落下去。
第12章
西河王师如今兵分两路。
一路远去西河,一路留在长安。
同僚三五成群去吃花酒的时候,戚淮难得应了下来。
他很少来这种烟花柳巷的地方,一入厢房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西河王端仪冷俊,笔挺如杨,即便不苟言笑,刀削斧凿的面容依旧让弹着琵琶的花娘错了音阶。
副将裴俞迎上来,“末将恭迎将军。”
戚淮看过去,便见章珩,韩朗,王梓这三人。
韩朗穷苦人家出身,军营与裴俞交情甚好。
王梓乃丞相王寅嫡子,被丞相送入西河王师历练。
戚家与章家已渐破冰,这一次裴俞叫上锦衣侯章珩,显然是为两家重新交好做铺垫。
在座皆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戚淮一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在首位坐了下来。
佳音悦耳,烈酒三巡,裴俞道,“如今李景已死,新君登基,锦衣侯府与西河王府皆是陛下/身边的左膀右臂,当年的事便都过去吧。”
章珩发鬓高束,面容英挺,正是少年风光的时候,与义兄章璎截然不同。
“这碗酒下去,锦衣侯府乃至章家与西河王府冰释前嫌,不知小西河王意下如何?”
戚淮道,“如今旧人皆去,你我年幼又有交情,当初之事不提也罢。”
戚淮一口饮尽,章珩也跟着将碗面倒转过来。
“好!”裴俞拍手道。
一时宴上众人其乐融融,衣衫半掩的美人靠过来,戚淮面不改色地将人推开。
美人一脸委屈,韩朗将人揽入怀中,“哥哥疼你。”
王梓几杯黄酒下了肚说话也开始不着边际,“这女人哪有男人好玩,改天带着你们去相公馆子开荤。”
王梓出身权贵,人与他的身世一样孟浪,虽是战场上杀敌的一把好刀,却不是一个好人。
裴俞与韩朗相对克制,章珩早有厌女之名。
裴俞笑,“相公馆的男人前胸贴后背还打扮的花枝招展,有什么可看的。”
王梓又饮一杯酒,“这是你们没有得了趣。男人里头的极品,得是章璎那样的。”
他没有看到有两个人已经变了脸色,继续道,“还是暴君会享受,如果陛下还没把人折腾死我要过来,看那冷心冷肺的样就心里痒痒。”
他还想再说,却见裴俞和韩朗挤眉弄眼。
回头看去,猛地被章珩一碗酒泼了过来,“酒醒了没?”
王梓这时忽想起来,章家和章璎虽已势同水火,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这话当着章珩的面说出来,是辱了章家的门楣。
戚淮额头一抽一抽地疼,“你们喝。”
王梓大声嚷嚷,“戚大将军什么意思?章珩泼我就罢了,那章璎害了你妹妹,你难道还要替他说话不成?”
韩朗忍不住劝,“行了行了,闹什么闹什么!多大点事。”
裴俞出来打圆场,“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衣衫不整的美人已战战兢兢软倒在地。
这群人除了章珩都是武人,动起手来先杀了你再和你讲道理,谁不怕他们。
戚淮回头揍了王梓一拳。
“王梓,我乃今上亲封的大将军,按理你是我的下属。先不说那章璎如何,你身为将领妄议机密,陛下若在这里,你今天得爬着走。”
王梓这时候才想起来,章璎扣在芷兰宫的事不能外传,顿时如同卸了气的皮球。
一顿花酒吃的乌烟瘴气。
戚淮提了一坛酒离开,王梓又闹着要陪酒的相公,被韩朗与裴俞架起来回到王家。
只有章珩盯着戚淮的背影若有所思。
戚淮回将军府开了酒,到宿醉醒来已又过一日。
他的青龙刀因长久不曾杀人已经生锈。
他的人也生锈了。
锈迹斑斑。
章璎被关入水牢足足四天,算起来已是强弩之末。
戚淮心思烦乱,又往芷阳宫而去。
火把点了起来,照亮漆黑的囚室。
他看到水面飘荡着漆黑的发,章璎脸色雪白,全身冰冷,恍惚死去多时。
戚淮方寸大乱,一时顾不得水牢脏臭,亲自下去打开锁链,捞人上岸。
章璎已没有意识,像只湿淋淋的水鬼,四肢肿胀不堪,脆弱的皮肤沁出青黑的血。
戚淮给他运渡内力的手微不可察地发抖。
温热的气息沿着四肢百脉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章璎睁开眼睛。
戚淮额上密布汗珠。
“温蓝在哪里?”
章璎恍惚看着面前的人影,张唇说了什么,便又再度栽倒在戚淮怀中。
戚淮知道,章璎刚刚叫了他的字。
戚寒舟。
第13章
血滴答滴答沿雕花床榻落下。
蜷缩在床角的女子面如白纸,乱发纷披。
薄被四季花开的正盛,被角犹藏一把沾红的匕首。
“不好了!小姐自尽了!”
“救人啊!”
“章姑娘生了死志,下手又狠又毒,所幸发现的及时,勉强保住了性命。章家这个义子,可真是作孽啊。”
章荣海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将从出事之后便一直守在府外的戚淮叫入后堂。
“你我两家婚事,就此做罢吧。”
戚淮面无表情,心脏空空如也。
“太傅……”
“戚家难道会要一个失去完璧之身的女人?我将给章珞再寻一门亲事,章璎赶出章府也算给你们戚家一个交代。”
戚淮从章府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被章珩赶出去的章璎。
“是我们章家瞎了眼睛!”
腐烂的白菜叶子兜头砸过来。
章璎红着眼眶,神情倔强凄惶。
这令人作呕的强/奸犯此刻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
他看到戚淮,死寂的眼里蓦然充满希望,“戚寒舟!”
戚淮上前,一拳砸过来。
两个少年毫无章法地缠斗在一起,戚淮掐着他的脖子,章璎手中刀背砸到戚淮额上,戚淮头破血流。
只要他的五指收拢,章璎就会死去。
戚淮渐渐收拢五指,章璎似乎想说什么,却痛苦的面目扭曲吐不出半个字。
戚淮五脏仿佛从胸腔中被人生生剜出来。
他额头上的血一滴滴砸在章璎的脸上,像一颗颗猩红的泪珠。
最终,戚淮从章璎的身上爬了起来。
“章璎,你我今日一过,势不两立。”
戚淮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的章璎踉踉跄跄站起,发带凌乱,大红张扬的衣裳沾满尘土和血。
他还不至冠年,未行冠礼,正如冉冉而升起的朝阳,人生便戛然而止在一声声夏日的惊雷中。
章璎追了戚淮两步,瓢泼大雨盖住他的声音。
戚淮握住手里的刀骑上马背,路边红花坠落在地,无处觅地容身。
戚淮身形一顿,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恍然如大梦刚醒,不知今夕何夕。
在芷兰宫,章璎没有叫过他一次戚寒舟。
太医在宫殿进进出出,章璎身上覆的棉被半人高。
他沉沉闭着眼睛,像被骤雪压折的杨树枝。
若睁开那一双凤凰眼,应似光风霁月的一幅丹青画。
戚淮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他已经不再用来杀人的青龙刀,额头上的红疤隐约作痛。
汉宫红墙后毙命的宦官不知几何,他们或因打碎杯盏,或因碰坏玉石被处置。
没有一个如章璎一般活的如鱼得水。
而今未死在暴君手中,却要死在山河永安的新君治下吗?
不知过去多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内间出来。
刘太医知道许多宫闱秘事,章璎被扣宫中的消息一直没有瞒他。
“小王爷,人救了回来,只是往后需要好生静养。”
戚淮点头。
却听刘太医问,“床上那位,以前是否便落过水?”
若不是以前落过水留下病根,也不至于伤情来势凶猛,要人性命。
戚淮皱眉,茫然不知。
刘太医虽对章璎并无好感,到底为人正直,还是为章璎说了句话。
“小王爷,这落水的狗不必如此痛打了罢,若真惹了龙颜不悦,给个痛快便是。”
戚淮知他误会,却无从解释,生硬接道,“是陛下的命令。”
刘太医摇头,背着药箱离开。
戚淮又开始无意识地坐在章璎的榻前擦拭着自己的青龙刀。
章璎身上的谜团太多。
其他暂且不论,他身负密旨,温蓝的下落势必要问清楚。
第14章
章璎醒来后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他在水牢中出现的幻觉延续到现在。
于是看到许多具死在暴君手中的尸体,枯黑的手臂像残破的枝丫,百姓可悲可怜,李景可恶可憎。再一眨眼,幻觉须臾不见。
淅淅沥沥的雨让春日泛起泥土般的清香,章璎却从泥土中嗅到浓烈的腥气。
他扶着墙壁呕吐一次又一次,锦衾绣被包裹不住瑟瑟发抖的四肢。
直到那盆君子兰被宫女无意捧至榻边,他捧那盆在绝境中盛开的花渐渐好起来。
它是章璎刚刚被发落在芷兰宫的时候发现的。
那时候盆里只有土壤,没有种子。
后来一阵风吹过,有一粒种子生根发芽,渐渐开成娉婷的花。
戚淮拿他毫无办法。
夹棍上过,猛药喂过,水牢关过。
到现在一字不提,嘴像蚌壳一样紧。
温蓝是章璎身边最信任的仆从。
章璎从人牙子手里将他买下,日日带在身边兴奋地介绍,“这是我新得的仆人。”
温蓝生的俊俏可爱,有一双圆圆的猫眼。
他总是低眉顺目地跟在意气风发的章璎身边。
章璎好动尚武,温蓝做他的陪练,时日长久功夫不分伯仲。
他们身形大约相似,又是同年出生,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温蓝面相可怜可欺,章璎总是神采飞扬。
温蓝有一双巧手。
这双舞刀弄枪的手能将各色面具雕刻的栩栩如生。
章璎出事之后温蓝跟着离开,从此音讯全无,只有章家住过的小屋里挂满金黄面具。
连章珩都不知温蓝的去向。
温蓝何德何能,让章璎如此维护?
戚淮想喝几杯酒来缓解自己周身的焦躁。
自章璎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戚淮便再没有去过芷兰宫。
他已有别的办法。
章璎如今关押在宫中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一来陛下为温蓝的下落要保证章璎的安全,二来为免众人口舌将新君与那阉人牵扯一处,再编排什么风月故事。
不如暗中放出口风,称章璎已被送入诏狱准备择日问斩。
温蓝若当真关心章璎,必定会现身诏狱探视,到时布下天罗地网,不愁捕不到人。
没过多久,暴君身边的阉宦被下诏狱,准备择日问斩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官府的明文始终没有出。
章珩注意到了。
他如今封侯拜相,是新君左膀右臂,知晓不少内幕,消息一出便知是为诱捕温蓝。
没有找到温蓝下落前,李徵不会让章璎死。
只怕外头疯传下了诏狱的章璎,此刻还好端端在芷兰宫关着。
姐夫死在章璎手中,父亲后来自尽,章珩充军流放。
所经种种让章璎这个曾经的兄长在他心中已无半分感情。
不知此时的章珞又是什么心情?
审问章璎的人是戚淮,这段时日即便在芷兰宫只怕章璎也吃不少苦头。
未过多久,果然如章珩所料,他接到宫中密旨。
章珩带着手下,暗中将诏狱团团围起。
只要温蓝一但现身,必定有来无回。
新君受他所托,尽心尽力寻找温蓝,他万死无以回报。
他对温蓝动了心,温蓝从来不看他。
他怎么舍得伤了他。
第15章
章璎来到章家时,章珩尚不记事。
记事时候章璎身边已有一个温蓝。
他小时候黏着章璎,后来章璎不让跟,便转而黏着温蓝。
温蓝无父无母,无家无舍,对章家兄弟很好。
“你为什么喜欢做面具?”
章珩问正在削木头的温蓝。
温蓝用刀剜掉碎屑,“想把一个人的脸藏起来。”
章珩没有问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