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生病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带着他回到少年时候与章家人决裂的那个晚上,他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没人拉一把。
他这一辈子不是在悬崖上,就是在风雨里,人们总是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祈盼救赎,却不知道前方是更加沉重的深渊,这时候倘若有一缕光打进来,便是漆黑旅途中唯一的光。
“走了。”
萧烈掀开毡房的帘幕提醒他。
男人揣着一袋羊奶扔过来,章璎怔怔接过,腹腔暖和起来的时候,连心脏也没有那么冰冷。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见。
他们今天就要往辽都大央而去。
章璎跟着萧烈上了马车,再次确认道,“真的会把小宴还给我吗?”
萧烈点了点头,揉了揉他的发,目光落在几缕白丝上沉痛不已。
“我答应别人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章璎看着他幽绿色的眼睛,紧紧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手,“你说话要算话。”
这是他最后一次相信人。
萧烈揽住他的肩膀,用大氅把他裹起来,雪白的脸,失去血色的唇,他是当真身子不行了。
“不要想太多了。”
“我最近闭上眼睛,耳边总是有雨声。”
像死亡在召唤,又像过去在哀鸣。
“不要胡思乱想,哪里有什么雨声。”萧烈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按在胸膛,“你听,只有我的心跳声。”
章璎闭上眼睛,听着萧烈沉稳的心跳声,竟然一路沉沉睡着。
是他的心里在下雨。
这雨一下许多年,从来没有晴朗过一刻。
马车作响,萧烈将章璎抱在了怀里,他想暖一暖这尸体似的躯壳,却总像一个无能为力的看客。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他,不让这烛火似的微光熄灭。
骨左跟在马车外,看到他们的大将军掀开帘子做出“嘘”的手势,“吩咐走慢一些,他睡着了。”
绿色的眼睛透出绵绵温柔的情意,竟让骨左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大将军那双绿色的眼睛,从来只有血气和煞气。
骨左像是见了鬼,他小声附耳过去,“将军啊,这琵琶骨上的东西,真的没办法取出来?还有他的功夫……这中原的皇帝好歹毒的心思。”
萧烈冷笑,摸了摸章璎冰凉的脸,漫不经心地说,“那黄口小儿也配坐这江山?”
马车吱呀吱呀载一众往辽都大央行去,辽宫恢宏的建筑在风沙中缄默伫立,它已在大漠中百年,承载着契丹人征服中原的梦想,也承载着祖祖辈辈流淌的好战血脉。辽宫大开城门的时候,正是燕平元年十二月初十。
这一天是刚刚百废待兴的新汉历史上极为重要的转折点。
萧烈这一生从未食言。
却没有想到,他对自己最想留在身边的食言了。
他在古济的这段时间出了大事。
殃及黎民的大事。
而这一切要从骨右跟着祝蔚回长安说起。
骨左追随章璎一路顺利,骨右却是个倒霉鬼。
他跟着祝蔚隐藏面目回到长安,祝蔚先是调查一些事情,似乎与章璎有关,调查的结果祝蔚十分满意,后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厮竟然一身夜行衣入宫。
骨右跟着祝蔚一道轻车熟路地入了宫。
他看出来了,祝蔚这厮是去刺杀皇帝。
而他是要去杀温蓝。
尽管他们看起来很像一伙,但他们不是一伙。
骨右悄无声息地跨进关押温蓝的宫殿,正预备大展拳脚,宫里忽然戒严,到处都在传皇帝遇刺的消息,祝蔚那厮捅完皇帝就跑,无功而返趴在墙头没来得及逃的骨右被抓,人们一看他胡人的面貌便到处张扬,说皇帝被辽国刺客刺杀了。
天地良心,骨右冤枉。
如今的局势辽国还处于谨慎的试探,虽然占了上风,但没有想过直接刺杀汉国皇帝,否则也不会有和亲这样的事出现,他们筹谋的是天下大棋,收复的是中原的民心,如此胸襟战略不是愚蠢的中原人懂的,即便刺杀也只会找中原的人悄无声息地处理,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用他这个辽帝身边的亲信。
但他又不能说自己真正的目的,毕竟这是职业操守。
骨右成了祝蔚的替罪羊,祝蔚那江洋大盗却逍遥法外。
骨右兢兢业业在牢房挖地道逃生的时候,皇帝昏迷不醒,中原朝廷乱作一团,还是卫琴出来主事,辽人的刺客不能杀,留着是辽人造孽的证据,但眼下的刺杀已经释放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辽人等不住了。
李徵的计划是对内问出李宴的下落,并解决这个后患,坐稳皇位,对外同温蓝要回剑谱,以此要挟与辽再续和盟,休生养息十年等到可与之匹敌的时候再行战事。这一切发生的太赶太快,李徵还没来得及找回章璎,没来得及审问剑法,便被祝蔚伤的昏迷不醒。
如今李宴落在辽人手里此其一,辽国派人刺杀此其二,无异于在本就不稳定的两国邦交上再添一把火。
中原四处已经开始传皇帝命不久矣,辽人铁蹄即将踏破江临,入主中原,士气受到很大打击。
戚淮来不及从江临回到长安安置,便又一次被派往前线。
他深知眼下形势,忍受肠穿肚烂的痛苦,穿一身战袍上了疆场,也正是因为他入了军中,涣散的军心才稍微稳定。
他偶尔会想起章璎。
他不能总是想起他。
如果总是想起章璎,他会疯会死,会后悔到跳城楼。
或许死在战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归宿。
到那个时候,他希望人真的有下辈子。
他要去做给他取名字的人。
汉辽双方都在磨刀霍霍,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擦枪走火,长安城的风花雪月一夜之间被吹散了,朝廷分了两派,一派御史卫琴为首主和,太尉明柯站在卫琴一边,一派丞相王寅为首主战,但真的打仗显然并不现实,他们打不过辽人,战与否的主动权不在中原。
朝廷乌烟瘴气乱糟糟一团,大人们扯着袖子哭丧,还有人闹得撞了柱子。有人开始怀疑皇宫中的禁卫,他们如此无能,竟教皇帝就这样挨了一刀,于是禁卫军统领也跟官员们嚷起来,就差没有动手。
但这却冤枉了禁卫军,他们虽然内部管理混乱,皇帝命他们去救章璎的时候能混进来一个江洋大盗,但祝蔚图谋多时对皇宫十分熟悉,又武功高强,鹰嘴寨没了后了无生志,一心搞死皇帝老儿,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越是不抱希望的事越容易办成,真把皇帝捅着的时候,祝蔚自己都吓了一跳。皇帝显然没想到这时候会遇到刺客,他想看清楚拿刀的人是谁,但很快便因为失血过多倒下去,余光看到的是刺客比他还震惊的瞳孔。或许这对李徵是好事,他终于可以昏睡过去,不用长期活在痛苦的煎熬中。
新君还在他的爱恨情仇中做着春秋大梦,丝毫不知外界情形,若是睁开眼睛只怕也要被气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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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相比乌烟瘴气的中原朝廷,辽宫诸事太平。
回到辽都的少帝并没有受到大将军的斥责,因大将军只是听到章璎这个名字便牵马跑到古济,耶律德让只能叫来荻青等其他亲信商议要事。古济一地消息闭塞,许多事传不到大将军耳中,只能等人回来再说。
原本一直想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攻打中原,但苦无时机,这次前往和亲也只是在试探底细,没想到横生这样一遭。
荻青一摸胡须,露出来狐狸似的神色,“如今底细已经探出来了,中原不过是个纸老虎,他们本可以不答应充满羞辱意味的和亲,但他们答应了,虽然送过来的是个声名狼藉的阉人,到底是无奈之举,更何况老西河王已去,纸老虎没了牙齿和利剑。根据骨左报信,小西河王身中蛊虫,中原皇帝不知死活,正是天赐良机。”
辽国肱骨大臣述密顺荻青的话道,“我们攻打中原图一个名正言顺,用他们汉人的话讲,名正言顺才能师出有名,得到民心,所以一直等到现在,但骨右刺杀中原皇帝的消息不胫而走,真相怎么样已经没人在乎,再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早战晚战甚至不战都要背负骂名,要怎么做全看皇帝了。”
其余人等跟着附和,“陆奉等带着李宴和与中原有血海深仇的浮玉坊残部投奔了我们,如今麾下多的是杀敌勇猛的大将。”
提起二皇子,耶律德让心中有了新的思量。
原本留着痴傻的二皇子用来做悬挂汉国皇帝头颅的剑,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看来二皇子将来待屠干净汉国皇室,还能留着做傀儡之用,扶立他做新的皇帝, 写下退位诏书,北辽便能替中原改朝换代,施汉制,行汉法。
倘若不图谋民心,眼下开战便是最好的时机,他们握住所有的好牌。
这最好的时机稍纵即逝,是抓还是不抓?
耶律德让没有过多思索便一锤定音,“战。”
如此一来,李宴与陆奉等人被转移到连荻青都不知道的地方,毫不知情的萧烈带着章璎回到大央行宫的时候,他们已要不回来李宴。
若再早几天兴许还有余地。
耶律德让从议事厅走出,见到章璎与萧烈并立一排,若章璎是女子,看过去也是双璧人,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什么,笑着迎上去叫了声舅舅。
萧烈显然刚刚知道了情况,盯着耶律德让问,“没了李宴,你的皇位坐不稳了吗?”
耶律德让知道萧烈生气了。
但他没有退让,他猜测是章璎想要李宴。
但除了李宴,他要什么都可以。
李宴现在也是他手里的一张牌了,谁会嫌手里的牌多?
耶律德让叹息,“舅舅,你要为了汉人让我们辽国一辈子在这苦寒之地茹毛饮血?眼下时机一派大好,你非要放走李宴,你问问列祖列宗同不同意,你问问我的母后是不是会死不瞑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荒寒之地建设行宫?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传统穿汉人的衣袍,学汉人的文字,用汉人的称谓?契丹人谋图了多少年都在这顷刻之间,我们手里牌是很多,但根本不知道关键时刻决定成败的是哪张!你想带走李宴,就去庙里拜祭我的母亲,问问她同不同意!”
耶律德让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心有宏图霸业,若她还在,绝不会让萧烈带走李宴。
萧烈张了张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立场决定了他无法反驳耶律德让一个字。就在这个时候,辽国少帝做了一个另所有人出乎意外的举动,他们看到自己的陛下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声声如同泣血般,“你要带走他,就从你的外甥尸体身上踏过去!”
第123章
一国之君向他下跪,萧烈此时更没有办法张口,听耶律德让又道,“大辽的江山当然不是靠着李宴便能保全,但能让少死一些军中将士,又能成全多少家庭?舅舅当真要为自己的一句承诺让更多自己手下的士兵去送死吗?他们拥戴敬你如神明,不知神明是否也能为他们而违一番诺!”
少帝掷地有声,横挡在辽国大将军的面前磕的头破血流没有丝毫退缩,相似的绿色眼睛被猩红的血渍浸透,宫人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他推开了,旁观者缄默无声地看着血脉相连的舅甥二人对峙,此刻天迹乌云涌动,浑似列祖列宗降下来的诅咒。
这对萧烈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章璎的请求尽管让萧烈左右为难,但他还是陪着章璎来了。
耶律德让说的这些他并非没有想到,萧烈是重诺之人,他受章璎救命之恩在先,若无章璎他早已殒命在汉国宫墙外的桥洞下,又哪里来的今日?是他对不起辽军将士,待战事结束,他自会用性命来偿还,今日来此已做好将来面对一切反噬的准备,以为会看到耶律德让暴躁如雷,但却没有想到耶律德让搬出他的姐姐,搬出辽军的将士,在他跟前跪下磕头,用自己的命来阻拦。
耶律德让跪下便不肯起来,一直在磕头,青砖碎瓦上的血已从鲜红变成深红,让萧烈简直以为自己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他知道自己被这精明小子算计了。
一直安静站立的章璎却出来说话了。
他本可以一直安静,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他没有。
从进入大央,便四处传着中原皇帝重伤的消息,章璎虽然对此错愕,也从骨左处探出些消息,骨右不见踪迹,应该是去了长安,骨右去长安是为了什么?刺杀温蓝还是刺杀皇帝?或许两者都有。辽国当真等不住了吗?大战一触即发,他身处敌国腹地,又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连小宴都要不回来。
章璎看穿萧烈的心思。
萧烈是重诺之人,也是爱兵之人,若非要让他在两者之间择其一,这痛苦不亚于让他当下去死。罢了,好歹当年也有过授业之恩,尽管如今已经两方磨刀霍霍,不日或许真的会成为仇敌,但至少眼下战争还没有开始。
辽国少帝有胸襟谋略,也懂以退为进,把他的亲舅舅架在公义为名的悬崖上,假以时日定是一方雄主,中原汉国将来要如何在这夹缝中求生?章璎想了很多,汇聚到嘴边却只有一声叹息,“陛下起来罢,或许可以等到两国纷争结束之后,再行决定李宴的去留,但请您一定要吩咐下去,不让他们伤害李宴分毫。”
萧烈与耶律德让均抬头看他,相似的绿眼中有震惊和探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