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保证对少帝而言算不得什么重大抉择。
他有一百种方法让温蓝死,还不教陆奉怀疑。
但他们初衷是不让中原人得到剑阵用来对抗,骨右刺杀温蓝失利,于少帝而言却给了他发动战争的理由,倘若温蓝当真能从酷刑中保住剑阵,此人是死是活反而是其次了。
他倒是乐于做个顺水人情。
如今战事已起,汉国皇帝已醒,再要刺杀或者营救温蓝都已不现实,只要自己刀刃锋利,便无惧它东西南北风了。
少帝将小宴带进了大央行宫的一处废舍。
陆奉知道他们不会对小宴如何,也便放手任其处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经常去陆奉处看望小宴的萧山忽然有一日找不到人,四处打听也没有章法,以为从此就要失去他的小伙伴,却没想到有一天因贪玩误入大央行宫的废舍,正见到了被幽禁的小宴。
李宴是个痴儿。
却有一副顶顶好看的容貌。
像他的娘。
他今年八岁了,和萧山差不多年纪,脑袋却不是很灵光,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好。萧山探头探脑地看过去,正见几个守卫的士兵踢了他一脚,嘲笑他脑子有病。
李宴连别人骂他脑子有病都听不懂,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一直念念不忘一个名字。
章明礼。
章明礼要来接他。
他说过的。
他等了他好久好久,从去年等到今年,从汉国等到辽国,那个人怎么还没有来?
他是暴君的儿子,是叔侄乱伦的野种,他的娘死了,他的爹被万世唾骂,他的哥哥想要杀了他,他贵为皇子却一路颠沛流离,这世上没有人在意他,只有章璎是他最重要的人。
崔昉将他交代给章璎的时候,李宴痴傻的脑海并不懂太多东西,他只瞧着这人好看,看到自己的眼神充满心疼不舍,不像别个的憎恨与鄙视,于是主动上前攥住了这权倾朝野的阉宦胳膊,脆生生喊了句“明礼哥哥。”
他娘告诉他这个人叫章明礼。
李宴便看到这个叫章明礼的人哭了。
他哭的很可怜。
李宴想,一定很少有人这样叫他,所以他才会哭。
李宴被藏了起来,没过了多久便听到他娘跳了城楼。
再后来章璎也出事了,他被温蓝带着到了一个叫做浮玉坊的地方。
浮玉坊的人告诉他温蓝是他舅舅。
他当然不明白温蓝怎么变成了他的舅舅。
温蓝明明是章璎身边最看重的人。
再再后来,浮玉坊被灭了,他跟着一个叫陆奉的老头儿来到了北辽,陆奉这个老头儿摸着他的头说,“多亏你是个傻的,否则才活了八年便经历别人一辈子也没有经历的事,早就疯啦。”
那老头儿才疯。
李宴执拗地想。
他要等着章璎来找他。
那是个和他一样的可怜蛋。
他们才注定要永远在一起。
李宴被幽禁在大央行宫,没有等来章璎,等来了萧山,萧山趁着没人钻狗洞溜进来,摸了摸他的头,捏了捏他的脸,“真可怜,都瘦了。”
李宴歪头,“什么是瘦?”
萧山天真地叹息,“你可真是个蠢蛋。”
李宴问他,“我想离开这里。他们对我不好。”
萧山站起来,“竟敢这样欺负一个小孩!”
李宴红了眼眶,“我想找一个叫章璎的人。”
萧山眨了眨眼睛,“是不是一个很瘦很好看很白的男人?”
李宴小嘴巴张大,“你也认识啊!”
萧山一挺胸膛,像他爹一样豪迈地说,“哥哥想办法带他来见你。”
李宴摇头,“你不是哥哥,我比你大。”
萧山猴儿一样跳过来,“我说是就是!”
李宴翻了翻白眼,别人说他傻,这个绿眼睛的小外国人才是个傻子!
就这样,萧山兴致勃勃地将李宴被关在什么地方一字不漏地告诉章璎,章璎哄他,“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父亲。”
萧山还自作聪明地点头,“当然不会!否则小宴会很惨!”
现在被关起来已经很惨了,如果告诉父亲只会更惨。
大人筹谋什么萧山不知道,他只怀抱着一腔正义觉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应该这样对一个可怜且长的漂亮的小孩儿。
章璎等这一刻很久了。
第129章
章璎离京之前见了一回章珞。
他从章珞的嫁妆中偷走了一样东西,或许章珞至今都没有发现。
那是一味珍贵的药。
此药名浮水,由数百异材炼制而成,因入水不化,状若凝脂浮于其上而得名。
章荣海生前喜好涉猎各式奇药,或许他对章璎心怀愧疚,一直在想自己的办法希望治好章璎不能人道的病症,又知道章璎身在宫中伴君如伴虎,替他私藏许多提升功夫的密药。
这浮水就是其中之一,功夫被废之人服下虽短时间会拥有比巅峰时候高出百倍的力量,但以燃烧生命作为代价,服下之后不出三月便油尽灯枯而亡。章荣海一直暗中寻找名医试图改良药方,但还没有成功,便先自绝。
谁都没有想到章璎最后真的被废了武功。
章珞手里攥着许多章家的药材。
那时候她心中憎恨章璎,知道章家的药材都是父亲为章璎寻的,虽不解其义,只以为父亲对章璎还有余情,遂将它们在父亲死后攥在手心,不肯让章璎得到分毫。
这些药材均为天下至宝,即便有一日周家落魄,章珞随手卖了,也能挣下小半个国库。
章璎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想到还有浮水这样的东西。
他去找章珞一来为了辞行,二来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此阴毒之药本不该用,但他被逼迫到角落里已别无他法。
如今只要他取出体内的锁链,服下浮水,便能恢复功夫,不再做这笼中鸟雀。
萧烈这时候还在外头打仗,屠杀汉国的子民。
章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为自己气数已尽的故土做了最后的努力。
这一年他身子骨虽不太好,但也比刚刚被穿琵琶骨的时候要强,若自行把铁链取出来,虽然九死一生,但到底还有一生。
他想与命博一博。
于是他在骨左面前跪下来,“这铁链日夜折磨我形销骨立,你若是能帮我把他取出,我一定心中万分感谢。”
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知骨左。
骨左咬牙,“你若是死了,我怎么给陛下交代?容我向少帝说明。”
“少帝亲征距此地千万里遥,我日日饱受痛苦,倒不如当下死了。”章璎凄然一笑,以死相逼迫。
替他拔了,是九死一生。
不替他拔,当下便要死了。
骨左头大如斗,终于点头应下。
拔出锁链的那一日骤雪初停,是个冬日的好风光,漠北大央行宫坐落于昏黄日下,浩瀚烟波中仿佛与天地同寿。
章璎仿佛又死了一回。
萧山等在外头,他什么都不知道,探着脑袋看过去,只见骨左出来的时候盘子里放两条漆黑的短链,犹如两根人的肋骨。
可不是肋骨。
历经长久与血肉生在一处,想要取出不亚于割骨剜肉,这人却始终没有吭一声。
取之容易,保住性命难。
即便是见惯死人的骨左依旧忍不住眼热,但愿章璎能涅槃重生。
整整三日三夜,大央最出名的大夫都往大将军府中去了,他们进进出出,有人摇头有人点头,最后因为方案不一吵作一团。
萧山攥住骨左的手,惶恐不安,“他会死吗?”
萧山只是个孩子。
他虽有凶残的父亲,却被宠爱的如珠如玉,很少见活人的性命在眼前就这样逝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与他朝夕相处的章璎。
骨左手心都是冷汗,“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里头的人死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陪葬的。
无论少帝亦或萧烈,哪一个能饶过?
萧山喃喃道,“我不想让他死,我想让他活。”他这样说,转身奔向雪地中跪下来,“神明会保佑他的!我们的神明会保佑善良的人!”
他一下一下磕头,对着他们草原的神明恭敬地说,“请让他活下来,我一辈子都不吃肉了。”
骨左摸了摸他的脑袋,跟着他跪下来。
而在大央行宫的一处废舍中,李宴似乎预感到什么,他歪头盯着虚空,在焚烧的香火中自言自语,
“他要死了吗?”
第130章
章璎没有死。
他在昏沉沉的地狱中煎熬,只觉自己要魂飞魄散。
药香弥漫,人声嘈杂。
“如果再不醒来,怕无能为力了,身体本已经不好,又不珍重,能有今日也不意外。”
“大夫!您救救他!府上管事的都不在,如果能把他救回来,陛下和大将军都会感激您!”
“唉,尽人事,听天命罢。”
“大夫,我给您跪下了!”
“老夫可受不得这一拜啊。”
随着最后一个大夫话音落下,传来萧山惊天动地的哭声。
初霁的天又一次下了雨。
风从远方来,窗柩发出吱呀声响,章璎醒来的时候,抬眼看到外头连绵的山影。
骨左紧张地看着他,“这是第八日了!”
若再不醒来,他与萧山都放弃了希望。
病榻上的章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还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手示意骨左把自己扶起来。
骨左问他,“哪里不舒服?”
章璎轻轻摇头,胸膛艰难地起伏,呼吸这样轻而易举的事,对他来说却沉重的负担。
骨左叹息,若连他都看的这般心痛,皇帝和将军结束战事回来,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章璎太疼了。
肩胛两侧生生剜掉了两块肉,到现在伤口处还血肉模糊,所受的折磨不亚于又被穿了一次琵琶骨。
他只能安静地躺着,头发丝轻轻垂下来,被月光照亮,被纱幕笼罩。
骨左怕他睡着,在他耳边不断说话,“陛下和将军一直记挂你,你好好养伤,到时候真有什么别的打算,等他们都回来再说。”
骨左滔滔不绝,再回头看过去,章璎偏着头,已经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
骨左把绒毯盖在他身上。
萧山拉骨左的手,“他看起来好可怜。”
骨左没有说话。
萧山哑着嗓子,“我不想让他死。”
骨左揉了揉萧山的脑袋,“只要自己心无死志,怎么都能好起来。我们很少对自己的神明发誓,你既然说不吃肉,就要做到。”
他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萧山。
萧山点头,像个小大人,“我一辈子也不吃肉了。”
或许萧山向神明的跪拜起了作用,又或许章璎确实心有挂念,身体日复一日地好了起来。
到八月份的时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章璎能下地走路之后,身子好的飞快,快到连骨左都怀疑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好东西,即便有,那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章璎一日比一日康健,脚步越来越稳,面色越来越红,甚至还长了斤两,骨左是习武之人,他能看出来章璎失去的功力回来了,但到底怎么回来的,他想不明白,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因祸得福。
到九月的时候,章璎看起来已与寻常武者无甚区别,他看起来健康又漂亮,漆黑的发高高束起来,一身的病气尽去了,恍惚又似回到当初意气风发的时候。
骨左还是第一次见这病怏怏的人如此神采,忽然明白过来。
萧烈喜欢的哪里是那个病秧子,分明是那个当年遇到时候神光朗照的小少爷。
这样的章璎,没有人会不喜欢。
曾经趴伏在他肩膀上连红伞都撑不起来的病秧子,如今轻飘的似乎梦。
或许真的有奇迹,神明保佑了他。
骨左这样想着。
他却不知,这一切只是一场盛大的回光返照。
第131章
骨左没有盯住人。
他后来回忆了许多遍,都没有想起来自己究竟怎么看丢了章璎。
大约是一个风清云淡的天气,他照常起来替章璎煎好了药。
骨左觉得章璎不需要药,连辽人的大夫都啧啧称奇,他们没见过尽断的血脉还能重续,也没有见过被废的功夫还能回来,只能用章璎得到神明庇佑来解释。
章璎失踪前三个时辰,还与他说了许多不知所云的话。
“萧山是个好孩子,希望他长大了不要像父亲。”
骨左猜测说的是萧烈双手沾满同类的血腥,只能重重叹息,他们立场不同,没有战争的时候尚能和平相处,一旦发生动乱,国仇家恨的血债压下来,哪一个能寻常心看?
“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骨左挠头,他实在不适合与人探讨高深的哲学问题,最后憋出来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章璎罕见笑了笑。
骨左难得说了句心里话,“要我看来,您就是个自讨苦吃的性子,虽是个好人,却不招人待见。”
他与章璎相处日久,看的通透。章璎这样的人心里装的事多,思虑的也多,很多苦都是自己找的,有今日其实怨不得别个。
人性复杂多面,恶毒的人未必遭到厌恨,善良的人未必受到喜欢,凡事过犹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