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璎并没有对萧烈失望,萧烈有他的职责,尽管辽人很少在他跟前讨论时局,他也感受到了风雨欲来,今日又见耶律德让口口声声不离将士,若真的开战,即便萧烈出尔反尔也很正常,更遑论如今萧烈还在想着替自己争一争。但萧烈争不来结果,他再是喜欢自己,也无法踏过少帝的尸体,倒不如假装自己先放弃,免得被这君臣二人疑神疑鬼。如此才好暗中行动。
萧烈靠不住,他就得靠自己。
他不能让小宴卷入这两国战争的漩涡之中,没有时间了。他要找到小宴,打探中原的消息,温蓝还在宫中,若是能说出阴阳剑谱用来制衡止戈,眼下时局尚可有一救之力。
还是跪在地上的耶律德让先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想拉章璎的手,笑嘻嘻地,“我就知道你最心软。”却被萧烈一脚踢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脚。”
耶律德让捂着满头的血咬牙道,“舅舅要弑君不成?”萧烈没有理他,愧疚地看着章璎,“你不必如此,我……”
章璎却摇头道,“大将军不必左右为难,本便是我强人所难。”
萧烈发出一声叹息,这个人到这一步还在替他这个过去的师父考虑。
汉国是怎么把这么一个人逼迫到走投无路的?
章璎平顺跟着萧烈回到大将军府邸,也没有再提李宴一次,萧烈对他心有愧疚,越发善待,却并不知道这纸片似的人心口不一的打算。
若是知道,即便是做千夫所指的叛徒,也一定把李宴带给他。
这世上没有人能明白李宴对章璎意味着什么。
没有一个人懂。
等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第124章
耶律德让来见过章璎一次。
他来的时候穿一身短打,三两仆从,不像帝王样子,更似在鹰嘴山地牢中叫他维依的萧让,一进门就问,“你是不是怪我?”
章璎披着衣服,脸色被风吹的有些白,身上飘来一股药香味,“我不怪您,也不怪萧烈。”
耶律德让嗅到药香味,眉头轻轻皱起来,“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着又看了章璎一眼,惴惴不安道,“我那天磕头磕的头破血流,不是在做戏。”
这便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见章璎不吭声,紧锣密鼓地,“我们只是立场不同,我为我的国家,你为你的李宴,你如果生气就打我,我不会还手。”
辽国少帝心有谋略算计,却也赤诚坦荡,磊落可爱,若中原也有这样的明主,何愁天下不兴?
他便想到了中原的李徵。
李徵是什么人?
刚愎自用,多疑多厌,越是手握权柄,便与暴君越是相似,连偏执都如出一辙。
诚然中原的皇帝有自己的本事,他能筹谋多年推翻暴政已是不世之功,但人是会变的。
当年那个在寺庙中剃干净三千发丝的孩子,早就变了。
他居住高位,已经忘记初衷。
章璎微微叹息一声,耶律德让靠近他,像是想亲他,他伸手推拒,却被禁锢到怀里,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力气还大,嘴里嚷嚷着,“你本来应该是我的人。”
“陛下,我不是谁的人。”
章璎摇头,推了耶律德让一把,“走吧陛下。”
耶律德让抱着他细细的腰肢,委屈的像被拔了牙齿的的一头小狼,“不是我的人,碰也不给碰了?”
章璎对耶律德让的耐心好像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你现在还小,终有一日会明白现在的一时起不过是头脑发热。”
他说的很是委婉,就差说他精虫上脑。
耶律德让显然听出来了,他不开心章璎对他的评价,也不认为自己被欲/望左右,见章璎实在不肯,耶律德让收回了爪子和凑过去的头,盯着那花瓣一样的嘴唇舔了舔舌尖,忽然猛地按住章璎亲了口然后远远蹦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章璎愤怒地擦破了嘴皮。
什么情情爱爱,乱七八糟,他早就没想法了,这辽国少帝有时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候又阴沉的可怕。
后来,章璎很少见到耶律德让了。
辽人忙了起来。
连萧烈也忙了起来。
他们忙着欺压他的故土,忙着分裂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山河,忙着将中原的百姓炙烤在不见天日的泥潭中。
平息几代的战火终于重燃了起来。
战火重燃的那一刻,无论是耶律德让还是萧烈,都从旧时候的朋友变成敌人,尽管他们前一刻还在有说有笑。
这便是人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和需要背负的命运。
新汉书记,燕平元年十二月十五,辽军少帝亲自率兵趁夜偷袭边城江临,汉军因君王遇刺军心不稳屡屡败北,小西河王犯了旧疾,在战场上吐了血,有传闻说发作的时候根本不像旧疾,倒更像是中毒,但没有人知道真相,辽人的军旗猎猎在江临城楼上飞扬,汉军从江临退守朔方。
江临一战成为汉辽战争的起点。
战事已起,和盟难续,中原没了休生养息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迎战,这一战便如火如荼,生灵涂炭。
章璎已有自己的打算。
他准备从辽人口中套出小宴的下落,拔除体内的锁链,自己救小宴出来,然后回到中原劝说温蓝说出剑谱以制止兵戈。
他左右孑然一身赴死,但小宴还年轻。
中原不能留,北辽不能留,天下之大,当真就没有这个可怜孩子的故乡?
章璎留在大将军府邸,身边被留了几个人伺候,萧烈总是外出打仗的时候多,兴许怕他泄露机密,看守他的人格外多,在这里他甚至不是一个自由人。
萧烈走的时候说,等打完仗回来和他拜堂,用汉人的礼。
但即便用汉人的礼拜了堂,他依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妾。
是个玩物,是个笑话。
章璎在大将军府邸的日子有时候会翻看一些书,他是聪明人,刻苦认真地学下去,辽语慢慢通读,对辽国内部多有了解。
这辽国行制仿汉,但与中原不同的是,他们从部落起家,刀山火海中拼出来这才统一了草原,但草原有一个叫做阿里图的部落,阿里图兵强马壮,地势险要,土地肥沃,更有传闻说阿里图是他们的神明降生之地,若让神明降生之地发生战争,将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由此阿里图部落并不在他们的势力范围。
章璎忍不住在自己收藏的地形图上画了一个圈。
这里,相当于契丹人的禁地了。
若他身在中原,绝不会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倒不如救下小宴后往阿里图去。
如果他幸运地能把小宴救出来,那时候想必已经活不了多久。而小宴却可以放在阿里图找个好人家养着,没有人敢动他。
中原皇帝想要阴阳剑法,他这活不了几天的命就给了温蓝,让他放下执念,说出阴阳剑法的下落来止战平乱,天下太平,小宴可安,他完成了对崔昉的承诺,死后也终于有可以有脸见的人了。
至于中原的一切一一
那个他在水牢中高高举起的孩子,那个一声声叫他哥哥的弟弟,还有用鲜红的衣袍包裹他,亲吻他的姐姐,他盼他们得偿所愿,一生平安顺遂。
戚寒舟。
他曾经每想一遍便心脏发疼的名字。
他这样想,又叫了一遍。
这世上哪里有回头路?他自做他的英雄,他自做他的阉宦,此生不复相见,将来在史书的黑白文字里碰头,他必然一身狼藉,而他清风朗月。
他们两个人,有一个干干净净就足够了。
第125章
章璎大将军府的日子平静而安宁。
除了不能出门,无法传信,萧烈不在的时候他几乎就是主人。
萧烈有个八岁的儿子,名字叫萧山,生的虎头虎脑,单纯可爱,扎满头辽人的小辫,好奇地往他住的地方跑过来,又不敢靠近,远远看着,像懵懂无知的小兽。
这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也让他想起年纪相仿的小宴,他冷不住脸,萧山便大着胆子靠过来,看他看过的书,喝他喝过的茶,茶叶是他没见过的文化,辽国的孩子们不饮甘霖,只喝羊奶,身上带着淡淡的味道,旁人总以为他要露出獠牙,但露出来得是软乎乎的肚皮。
章璎很喜欢这个孩子。
他没有孩子,这一生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总是想着把小宴当作自己的孩子, 如今看到一个与小宴年纪差不多的,便也卸下了防备。
他与萧山越走越近的时候,还不知道萧山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惊喜。
萧烈偶尔回来,对前线的战事口风很紧,章璎被变相软禁在这栋大宅子里什么都不知道,骨左依然跟着他,像他从汉宫中带出来忠心耿耿的侍卫似的。
但他知道或许骨左也在监视他,把他的一言一行报告给少帝,虽然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被收集的价值。
很快便到了除夕,中原的除夕。
除夕夜下好大一场雪,雪覆盖了山脉,覆盖房屋,也覆盖死亡的血腥味,恍惚间章璎像是嗅到了长安城的烟花味道,再嗅过去便知道是错觉,哪里来什么烟花,那是枪支火药。
还没有等到燕平二年,天下已然战火纷飞。
新君登基才三百个日子。
从他被囚禁在布满兰花的宫殿到现在,竟觉得过一百年。
当真是风起云涌,步步惊心的三百日。
萧烈又一次回来了。
章璎心中竟有一种荒谬的错觉,他是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但他不是妻子,萧烈不是丈夫。
他们的这纸婚约存在本身就是笑话。
他有不男不女的身份,是不人不鬼的存在,做男人也好,做女人也好,反而因为是宫中的阉宦而被模糊了性别。
萧烈回来的时候,章璎站在门口看着天上飞过萧山放出的纸鸢,白雪皑皑,风声萧瑟,骨左扶着他,将毯子披上他的肩。
战事不知如何,萧烈带着一身血腥味闯进来,他把章璎扛起来扔到榻上,身上还带着雪花消融的冰冷气息,章璎身子抖了抖,萧烈在章璎的脸上拱了拱,却觉得不够,坚硬的盔甲被扔在地上,他的刀还在淌血,也不知是什么人的血。骨左在外头心急地扒着门缝,但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声音。
萧烈开始撕扯章璎的衣裳,却没有迎来反抗,章璎揽住他的腰,头发散落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小宴在哪里?”
萧烈像个醉酒又忽然清醒的人,一双碧绿的眼瞳带着沉恨看向他,章璎心脏一跳,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烈没有接话,也没有继续下去,他伸出胳膊将章璎圈在怀中,像圈着一缕要飘走的烟。
“睡吧。”
他对着这将军府唯一的主人说。
章璎醒来的时候,萧烈已经不在了,他回头问骨左,骨左说,又去打仗了。
从燕平二年始,整个大辽国陷入长久的战备之中,他们精神紧绷,全力以赴这场决定辽国命运的战争,章璎远远观看,发现自己没有插手的余地,这不是他的国土,这里的人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但生而为人,两国交战,苦难的都是百姓,已经死了太多的生命,他们的尸体堆积在一起的时候,哪里还分什么辽汉,明明都是一团团血做的肉。
章璎双肩的痛苦越来越重,他的身体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虚弱,他想,即便是大辽的水土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救过来了,他这一身沉疴,也不知道能苟且到几时,最后的希望不过是想恢复自己被沉闭的内力和武功,以用来救出那个颠沛流离的孩子。
萧烈终于等不及了。
在一个下着骤雪的深夜,他风尘仆仆归来,将战马拴在门外,血腥味的刀挂在墙上,命人给章璎灌了温热的羊奶,羊奶里放着助兴的烈药,骨左急的跳脚,却不敢通风报信,在外头扒着缝隙听,急的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
萧烈毕竟是主子。
即便现在传信给少帝也保不住章璎,因为来不及。
萧烈杀了很多人,他没有什么负罪感,但杀的人多了,就想怀里抱着软玉温香,他杀气腾腾下了战场,扑上床榻,将肖想很久的人压在身下,急躁地亲他的脸,咬他的唇,他不想伤害他,但也不想等下去。
战场凶残的杀戮磨灭他所有的耐心。
骨子里萧烈依然是个唯我独尊的人,他的唯我独尊因为章璎的失而复得压下去,又因长久的等待而宣布告罄,他们草原上的人,看上了便抢进帐篷,得到了就是自己的人,在中原人的剑雨中险些死去的时候萧烈忽然想明白了。
继续这样下去,他不但得不到心,连人也得不到。
这两样东西,他总得到一个,也还算甘心。
这辈子没有对谁这般喜欢爱重过。
当年一别,他们经历各自不同,这份心思便淡了,他娶妻生子,如今孩子已经八岁,但当重逢,当年的孩子纤细的像纸片一样出现在眼前,受了这样多的苦难却还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那份淡了的心思便又重新烧起来,他喜欢干净的东西,这个孩子太干净了。
他对章璎有师徒之恩。
章璎的一身功夫皆出于自己,如今功夫没了,只剩空荡荡的壳。
他想把这空荡荡的壳装满,却不知道怎么装满,便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章璎的身子像是火一样烧沸了,他在男人粗壮的身躯下含泪呜咽,被药物熏红的脸像红色的云,睫毛轻轻颤抖,恍惚有眼泪滴下来,但却被男人的舌尖带着温热的气息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