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继承阿姐生前为他做的一切,在佛前忏悔,在佛前求他安康。
这是章珩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明月似弯刀,而那从辽国大央方向前来的一行,也要到这禁地了。
章璎浑然不知。
章珞的死带给他很大的冲击。
他好像已没有眼泪可以流,故土不能归,辽国已是死敌,父亲让他守着章家,他却让章家支离破碎,父亲让他看护国家,国家也似要支离破碎了。
大厦将倾,非他一人之力可为。
他能争来这短暂的安宁已极为不易。
祝泠子所言,“自己也拖着半条命,谁又怜你半分?”
章璎笑了。
他总是让这脾气古怪的大夫越发脾气古怪。
近些日子总是下雪,雪花就像阿姐的眼泪,落在他心头上,冰凉凉一片,牵得四肢百脉疼。暴君,花翁,义父,小宴,章珞,接下来还有什么人会死?
他总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去死。
可他分明才是最不可救药的一个。
或许他该感谢这不知来历的大夫,还能陪着他走完生命最后的一段。
他这一生虽然足够悲惨,但似乎也能遇到伸出手来的人。
就像他虽然被亲生父母抛弃,但会有花翁养育他,就像花翁就要死去,章荣海会救他回家,眼下他身中剧毒,身边却有位神医亦步亦趋。
这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仁慈。
“天下风云暂歇,却总有重新揭竿而起的一日,那时候,你觉得谁会逐鹿中原?”
祝泠子总是喜欢问一些让章璎无法回答的问题。
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朝廷姓甚名谁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章璎的身体在月亮下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祝泠子下意识地替他遮住月亮。
好像害怕这个人被月光晒化了,从此遍寻不着。
“你在一日,我便护着你一日。”
白头发的大夫这样说。
他曾眼见众生皆血肉,这还是第一次从药罐中抬起头,看到的是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木石之心多一孔窍,原是仙人经染尘埃。
章璎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有些困倦,便靠住大夫的肩,祝泠子背脊僵直,良久将轻飘飘的人揽入怀中。
马车作响,月化纤尘,疾风卷动碎雪,恍惚车内的两人似一夜白头。
朱衣回到南方的小朝廷复命。
如今燕平才几年,他便带着自己的臣民龟缩一角,被辽人的铁蹄踏得丧失斗志。
皇帝失去了贵妃,也没能找回来章璎。
章珩也走了。
章珩不肯留下来,成为皇帝留住章璎的把柄。
至此李徵失去了所有能留住那个人的筹码。
朱衣跪下来,酸涩道,“陛下,便放弃了罢,人死为大。”
第154章
李徵头痛欲裂,他赤着脚走到自己的臣子身边,头发披散开,曾经登基时候雄心勃勃的君主如今变了模样,阴霾嗜血,眼角发青,与自己身为暴君的父亲一模一样,这腐朽的王朝本该从暴君李景手中便要衰败,却偏偏被新君和章璎又续了一次命,人们以为新君登基应是百废俱兴,李徵亦是信心满满,运筹帷幄,孰料满打满算才三年,一手好牌全烂在手中,戚老将军身死,西河王师威望不负,到后来戚淮身中祝蔚所下毒物,朝廷再无可用将才,辽有雄主名将铁骑,他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只有章璎后来用命换来的剑法博得一夕喘息。
但如今辽人纵不会再来侵略,也必要从内部分化。
军队与官员矛盾积累许久,早已不是他一人所能压下去,若是辽人利用这一点,他这南方的小朝廷,也未必能保得住了。
纵然已自顾不暇,李徵依然不肯罢休。
每个人都告诉他章璎死了。
但他不信。
他无法相信曾经朝阳一般将他从敌人手中救出的少年化为一滩腐烂的尸骨,也无法接受自己所有的筹谋最终要在无情的死亡面前妥协。
章璎他想要。
天下他也要。
但没有人告诉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或许最后两手空空,章璎非他,天下亦非他。
他一脚踹翻了朱衣。
温蓝死了。
章璎也死了。
李徵忽然笑了起来。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他一边笑,眼角却布满了泪。
他终于逼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李徵像一个疯子。
或许他早就已经疯了。
戚淮还守在他们这个小朝廷的边关。
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他依然恪尽职守。
这是他的宿命,除非有一日天下太平,将军才可卸甲。
他注定要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章璎死去的消息并没有传到他的耳中。
但周旖东知道了。
周旖东封了所有人的口。
没有人敢告诉戚淮这个消息。
周旖东经常会想,章璎为什么会死?
章璎为什么会死呢?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做的事。
他穿透了章璎的琵琶骨。
如果章璎强行取出来,或者要强行恢复功夫,必将要九死一生。
他不敢想章璎的死竟然与自己有关。
他战场上杀人无数,却从未伤过自己人。
更何况章璎还是自己一直误会,曾经见色起意的人。
他只能简单将自己对章璎的想法归咎于见色起意。
但有时候,见色起意与一见钟情,总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若是真的喜欢,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周旖东无法直视自己沾染血腥的手。
章璎死在了他的手里。
那时候被刺穿琵琶骨后,他问过行刑的人,他们都说被刺穿琵琶骨的人活不了太久。
章璎果然没有活了太久。
那是一个好人,却没有被好好对待。
他的父亲是个恶人,却被高高供奉起来。
周旖东一瞬间觉得这个世道糟糕透顶。
他的血是冷的,他的手也是冷的,他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痛苦地捂住脸,恨不能亲手杀了自己去向章璎赔罪。
但章璎已经不需要了。
周旖东有时候会想,若是当初没有伤了章璎的琵琶骨,或许他还有脸去见章璎,当着他的面道个歉。
章璎应当还活着。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过去的事情永远无法重来。
第155章
周旖东不敢告诉戚淮。
戚淮如今是主心骨,尽管他身中剧毒,却永远代表着西河王师。
如果他垮了,西河王师也要垮了。
周旖东死在了战场上。
周旖东的死与任何人,甚至他自己无关。
他不想死。
就算要死,也得把命留在天下太平之后,他本也不过是个纨绔子,有幸上了战场磨砺才生出军人的锋芒,总不好这一身锋芒磨灭了,就此泯然众人。
但他却死了。
辽人的探子潜伏军营已久,四处挑拨离间文人和武官的关系,他率众歼灭,不慎被引入山涧,虽杀了那探子,这一支骑兵却被引入辽兵中央被生擒。
边境虽无大仗,却总有些小的摩擦。
有许多士兵在这些不大的摩擦中死去,周旖东骄傲自负,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在其中。
他在辽人的营帐中受尽折辱。
这是报应。
他穿了章璎的琵琶骨,如今章璎受过的罪他在辽人手里受了一遍。
直到他被穿透琵琶骨钉死在墙壁上的时候,才明白那时候的章璎有多疼。
有些时候,不亲自经历一番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辽人从他口中套不出来任何有用的话,便只能变相地折磨他。
周旖东昏昏沉沉地在不见天日的地牢计数,记到十五天的时候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他不是一个好人。
但大是大非面前,他愿意守住那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比起他的父亲,他已算得上忠诚。
他快死的时候总是在想,章璎那时候,原来这么疼啊。
原来这就是被穿透琵琶骨的滋味。
他后来受了许多刑,却没有一场刑罚带来的痛苦能比得上琵琶骨两侧的伤。
因为琵琶骨两侧的伤,好像连进了心脏。
他的肩膀发疼的时候,心脏也跟着疼。
他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章璎时候章璎是什么样子了。
年少时候的爱和恨同样鲜明,都给了一个叫章璎的人,等到他长大了,真正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已经没有了爱,也不敢再去恨,心肺涌动的愧疚几乎将他吞没。如果不是他,章璎兴许到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在生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记忆中的章璎很瘦弱。
他还记得戚淮娶走章璎的那一天,章璎悲哀的神情。
章璎追了出去。
他把他带回来,刺穿了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仇人不是仇人,高高在上的父亲也没有那么好。
是他的错,他总希望得到原谅,但章璎不会原谅他。
如果有人这样对待他,他会将那个人剥皮拆骨。
可笑他一辈子到死的时候受了刑,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将心比心。
于是他恨不得辽人的手段再酷烈一点。
至少不要让他清醒地痛苦。
辽人从他口中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手段刑罚用得差不多,便割下了他的头颅。
但他们已经不会再大肆挑动大规模的战争。
辽人说是误杀,中原只能忍气吞声。
周旖东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辽军的城墙上。
群情激愤。
究竟是什么人把辽人的探子放进来,连累了十几条性命?
然而追查下去,却发现放进内鬼的人正是朝廷派来的某一位文官。
这位官员头脑简单,他安插进来探子,并非与辽人勾结,而是因为收受了贿赂,他根本不清楚那探子的身份。
第156章
如此一来,军队与官员的矛盾更甚,积少成多,积怨成恨,为平军心,戚淮迫于无奈斩杀了那名文官,那文官却是丞相王寅的亲弟弟,王寅废了一个儿子王梓,又没了一个弟弟,挟制朝廷与边将势不两立,若原来还有国舅卫琴从中调和,但在南迁的时候卫琴业已病重去世,南方的这个小朝廷王寅独揽大权,太尉明柯都说不上什么话,已经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这一干臣子中忠心的死去,墙头草的依然是墙头草,奸佞依然是奸佞,人人有各自的章法,围着这一亩三分地争夺。王寅为了报复,故意克扣下来军队的粮草,以至于前线将士无粮可食,军中已经渐渐许多人有了清君侧的念头,李徵高高在上,被一并瞒着鼓里。戚淮已压不下去暴动的士兵。
若干年的国度,无数的朝代都亡于内斗。
人们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总结教训,却永远不吸取教训,历史由此才得以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而那作为诱饵被杀的辽人探子,被辽人记了一等功勋。
这一切都归功于辽国荻青的部署。
但他们的两位大将军,甚至还有皇帝却都不在宫中。
就在中原的小南朝摇摇欲坠,军心不稳,清君侧的旗帜高高举起,连戚淮也无力压制,仅存的这一亩三分地也乱成一团的时候,辽人的少帝带着他的仆从与两位将军刚刚到了阿里图。
他们一路走的很慢。
小心翼翼,还要防止没完没了走漏风声后的刺杀。
等到了阿里图的时候,已经到了春天。
阿里图不再下雪。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燕平四年的春天。
大街上人来人往,少帝一行深鼻高目,混迹其中不算突出。
他们来此已经很久,章璎的消息很容易打听。
小镇,骆驼,黄沙和铃铛。
还有女人们飞舞的纱裙。
干裂的土地上有一两处茶肆。
他们在阁楼上远远地看,章璎被一个白发男人搀扶着下了马车。
茶肆里有人在讲故事,也有人在听故事。
这是章璎难得的乐趣。
他还喜欢去戏馆子。
当然这里的戏院比不上中原,但他还是在某些重合的文化中找到了故土的影子。
星稀月明,待那二人归去,阁楼上的一行依然没有移开眼珠。
萧烈心痛欲裂。
一切都由他造成,而他已经没办法去弥补。
如果他能保住李宴,章璎又怎么会铤而走险?
说到底在他心里,并没有把章璎放在什么重要的位置。
章璎看起来过的很好,他曾是汉土的阉宦,辽国的男妾,如今在这被俗世遗忘的一角过的惬意又自在,除了看起来消瘦些,眉眼却明亮有光。
时间过的太久,他们都老了。
只有章璎还没有。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而他本便大他许多,又常年没下过战场,倒是看起来像他的父亲了。
第157章
这位辽国说一不二的大将军难得在自己差点娶了的男妾面前生出了自卑感,幽绿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的影子渐渐消失,蓦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耶律德让化名萧让,依然如当年做短打装扮,只是如今身上少年气息退去,身形挺拔高大,俨然有一代雄主之姿,常年的征战让他比过往看起来冷漠肃杀,但骨子里依然是当年那个善谋好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