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过街老鼠,也未曾人人喊打,身体不用承受病苦的折磨,每日还能看到透窗进来的阳光,跌宕一生,起伏一生,最后所求也不过这半尺光明。
有一天晚上章璎梦到了章珞。
如记忆中般穿着鲜红的裙子,明艳的面庞在风中似牡丹绽开。
“明礼,阿姐带你去看雪。”
章璎扑上去,女人却像风中的柳絮般被狂风卷动,卷到天边去。
章璎醒来,眼泪凉似冰雪。
祝泠子不允许他动武,便只能每天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舞动树枝,时间久了,这小小一方破落院,竟也像极了世外桃源。
他是谁?
是宦官,是逃犯,还是辽国将军的男妾。亦或是个一事无成的破落户?
当年在外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恍惚又从他的体内缓慢复苏,老死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竟也开始期待阿里图的春天。
战争暂时停了下来。
到底用自己最后的一分力量为国家博了一分生机,往后的事,也非他力所能及了。
当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几年,还能做些什么事?
章璎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能做的事都做过了,除了小宴,竟也没有别的遗憾。
黄泉路上若小宴还能等住,他也能很快下去与他同路,不知死去的暴君在阎王殿又是什么模样?
那个人恶贯满盈,说不定下辈子只能投胎做畜生。
他的小宴下辈子,一定生在一户普通人家,父母疼爱,亲邻友好,长大高中,前途在望,佳人在怀。
章璎想着下辈子的事,竟也能笑出声。
祝泠子歪着头看,观察这个人已经许久。
他不知章璎身背的过去,但知他一身血泪,难得见他笑了,刻薄的大夫竟也因那笑容潮湿了干燥的心。
西木在心里头悄悄想,原来他的师父也是个色鬼呢。
阿里图的雪下的仿佛没有终止的一天。
落在祝泠子的白发上,也落到了鞋尖。
第147章
燕平四年初。
温蓝知道身后有人一路跟随。
他不想知道是什么人,在快到阿里图的时候,闪身将他们远远甩到身后。
阿里图是战争的禁地,但却是个好客的地方。
温蓝易容作异乡客的模样,讲一口通达的辽语,很快便在酒馆打探到当地有一名远道而来的汉人大夫,虽不知来历,但救许多人的性命。
“那大夫如此本事,却救不了他的身边人,看来医者不能自医,这话倒是没错的。”
“他身边跟着位公子容貌无双,可惜中了奇毒,前些日子那位大夫千金从汉国来的商队中购置珍贵的滕树根,但也只能用于拖延性命,无法真正救命。”
“那公子也不知从何处来?”
“我与他交谈过几次,说话文弱,似带着京城口音,容貌天下无双,可惜是个短命鬼,距当日一见一别几月,也不知道人是否还活着了。”
“也是,最近去祝大夫处上门求诊的人都没有再见过那公子,看完病的人出来说,大夫脸色苍白,似失挚友。”
又有人跟着说,“昨儿还有人见那大夫一人去上坟,想来那公子确实是没了。”
温蓝一字一句听,听的两耳嗡嗡作响。
京城口音,容貌无双,能来阿里图的,不是章璎又是谁?
上坟?
温蓝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好像要咬碎似地。
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章璎怎么能死!
他发了疯,面白似纸,身形如鬼,剑招直出,就要扎穿对面胡言乱语之人的心肺,人群乱起来,有人慌张大喊,“杀人啦!”
温蓝剑尖淌血,双目寒星四溢,只见人人视他如阎罗,那险些被刺穿心脏信口开河的男人瑟瑟发抖。
温蓝提起他的领子,灼热带着腥气的呼吸烫过来,“你说的那坟墓,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
温蓝随着众人哆哆嗦嗦的指引去往他们口中的埋骨之地。
黑衣夜行,只有灯光,没有月。
荒野的风吹在干涩的面容上,温蓝感到自己的皮肤在一寸寸龟裂,正如他这个人一样,从内至外开始腐烂。
他生来就有病,见光才能好。
漫长的岁月中,章明礼曾像照进黑夜中的光。
他想握住光,让光永远留在自己阴暗的这一角。
章璎就是治他的药。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吃人的世道让人流血,让人发脓,让人变成腐朽的老树根,如果没有那一捆能救命的草,每个人都会像野兽似地哀嚎痛哭。
他沉甸甸的生命遇到章璎的时候开始轻飘飘地荡在云里,嗅到生命鲜活的味道。
可那些人说章璎死了。
他慢慢走近两座孤单的坟墓,风声飒飒,树影幢幢,新盖起来的坟墓像两个低矮的土堆。
土葬是汉人的习俗,事死如事生,坟前似有人来过,还有几坛未尽的酒。
在阿里图能有几个汉人?
温蓝看着这两座坟,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里头埋着的,莫非一个是小宴,一个是章璎不成?
章璎带着小宴,从辽宫中出来了吗?
辽人丢了小宴,为了防止陆奉等人报复,又怎么还会重用他们,想必此时浮玉坊的残部也早已灰飞烟灭了!
温蓝手指颤抖,小心翼翼拨开墓碑上的积雪,果然见其中一块石碑上写着,“李宴”的字样。
另一块石碑却上书“无名氏”。
章璎到死的时候,已经不肯再带着这个由章家人赐予的名字了。
他生来无名,死时亦无名。
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归处。
第148章
温蓝捂住自己的心口,猛地一口血喷在了石碑上,正浇湿无名氏那三个字。
若碑上写着章璎两个字,他是不信的。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章璎。
但碑上写着无名氏三个字。
温蓝深情温柔地擦了擦落在碑上的血。
怎么办,他的血脏了他轮回的路。
他坐在这座写着无名氏的墓碑前,回忆从他遇到章璎之后的种种。
年幼的时候他在与章珩抢夺章璎,年岁渐长,他发现自己的对手不止章珩,甚至还有所有的章家人。
章璎心里放了很多人。
他的心里却只有章璎一个。
他与章璎是截然相反的两极,或许正因太过不同,章璎才如此吸引他。
凡人怎么能留住太阳呢?
他用尽不光彩的办法,逼疯了章璎,也逼疯了自己。
他从李徵的折磨下一路到现在,半途感染风寒,全身处处看不见的内伤,仅凭最后的一口气吊着命,也不过是想再见章璎一面,但迎接他的却是一座座荒芜的孤坟,他生命中的光明陨落了,连小宴陆奉等人都没了,在这世上他已经无所期待,无所在意,两手空空,两袖空空。
温蓝发出嘶哑的笑声。
他看起来十分平静,风餐露宿许多个日子,最后的希望终于破灭。
温蓝曾有个名字叫李勉。
他是福州王世子。
他有爱他如命的父母,也有一起长大的姐姐崔昉。
可惜后来因暴君一人遭遇灭顶之灾,父母皆故,与姐姐分开,四处乞讨为生,在他饱受冷眼的人生中只有一个孩子向他伸出了手。
那个孩子说,他的名字叫章明礼。
他给他取了新的名字叫温蓝。
温蓝更喜欢新的名字。
他局促地被带到章家,低垂着头,心中的仇恨与痛苦如烈焰般焚烧起来。
随着痛苦与仇恨一并焚烧起来的还有与日俱增的爱。
爱是什么东西?
爱让人觉得新鲜,让人无所畏惧。
章璎眼中看到的世界美好而温柔,温蓝眼中看到的世界丑陋而残缺,章璎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温蓝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坏。
他隐藏在暗中算计章璎的人生,也算计自己的人生,他算明白了章璎,却没算明白自己,最终落在了暴君儿子的手里受尽折磨。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一开始想着要报仇,要夺回皇位,后来只想着带着章璎和李宴远走高飞,但最后,暴君的儿子依然高高在上,章璎和李宴却都死了。
他披星戴月赶来,两眼空空,满膝血泪。
他的每一次算计都因章璎的出手而被瓦解,才有被囚禁宫中不见天光的日子,若是别的人早已将之碎尸万段,但这个人是章璎,所以他舍不得,他甚至还在做着出来之后与他平安度日的春秋大梦。
他雕刻了许多面具。
他走的时候只带走了那数百个面具中最漂亮的一个。
章璎配的上最好的。
现在他把那木头雕的面具端端正正地放在无名氏的坟前,让自己的脸靠近冰冷的墓碑,他觉得冷,他这一生都没有觉得这样冷过。
“章璎,你真的死了吗?”
温蓝喃喃自语。
他还是不肯相信,风雪越来越大,盖住了墓碑,也盖住了温蓝,他仿佛与那坟墓融为一体,远远看过去,只有一把剑泛着寒冷的光。
漆黑的天幕下有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走过来,他看到斗笠下的白色发丝。
那个男人像是来上坟,笔直走到两座坟墓前点上了纸钱,没有看他一眼。
温蓝哑着嗓子,“你是谁?你为什么来?”
斗笠下的面纱覆盖住来人的脸,温蓝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看到斗笠下的头发雪白的不像话。
那人声音很低。
不知是天生这样哑,还是刻意压低了。
“我是治疗章璎的大夫,章璎确实死了,你若是不相信,大可挖开坟墓看看,下葬没有几日,尸体应还能辨认。”
第149章
温蓝的表情像要哭出来。
“他怎么······死的?”
那自称大夫的人歪着头想了想,“他啊,死的时候很平静,说自己这一辈子瞎了眼,才会认识一个叫温蓝的人,但愿下辈子不要遇见才好。”
或许,这句话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
温蓝认真听着,头痛欲裂。
章璎后悔救了他。
后悔遇到他,恨不得下辈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怎么敢这样想?
章璎。
温蓝想,他这样爱他,爱的恨不能剥去皮肉,吞吃腹中,他却总想躲着他。
死了也想躲着他。
怎么可能如他所愿?
温蓝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便是坏别人的好事。
于是他想好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坏事了。
那白头发的大夫站了起来,“我烧完了纸钱,该回去了。”
温蓝并没有阻拦。
他注视着那大夫离开的背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苦笑说了一句,“原来你恨不得我死。”
罢了,他这辈子本已无可救药。
风雪越来越大,温蓝在冰冷的墓碑前一杯杯地饮酒,像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目光却始终望向那白头大夫离开的方向。
他的生命始于剑,也将了结于剑。
他本应是天下无双的剑客,如今却宁愿冻毙在这滔滔风雪下。
他想,他不算为章璎而死。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上如此了无生趣。
仅此而已。
如果能有下辈子,他只想见见他。
只是见见那个给他取名叫温蓝的孩子。
白发的大夫摘下斗笠,上了远处树林里的一辆马车。
马车烧着炭火,温暖如春。
这世界从来不公平,有人在风雪中冻毙,有人在暖玉温香中长眠。
正是祝泠子和章璎二人。
祝泠子摸了摸他的脸,笑了声,“倒是没有冻着。”
章璎摇头,“车里暖和。”
祝泠子神色复杂,“这就是你报复的方式?”
章璎目光落在那两座被风雪覆盖的坟墓,距离太远,墓前的温蓝已经变成漆黑的一个点。
但他是悲是恼,是生是死都与章璎无关了。
“从他进城开始打听,你便知道消息,所以托我花钱买通酒馆的客人故意透露你已经死去的消息引他前来,就是等着他看到这两座坟墓,是不是?”
章璎没有否认。
温蓝化成灰他都能认识,更别说只是简单地易容,又到处打听自己。
小宴死后他心如死灰,在小宴旁盖了一座自己的衣冠冢,取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之意。
现在还没躺进去,但早晚会用到的,到时候直接进去一躺,陪在小宴身边,也不失一个好归宿。
引温蓝前来是他的圈套。
章明礼这一生行得端坐得直,从来只有费尽心思保全他人性命,而没有费尽心思取人性命,温蓝与他相交日久,这第一次便送给他罢。
作恶多端终有报应。
第150章
章璎冷淡地看着视野中那个漆黑的点。
他知温蓝甚深,温蓝能从李徵的手中活着来到阿里图,势必受了不少折磨,说难听些便是不人不鬼,骄傲如他早已崩溃而不自知,仅凭着这最后一口气来到阿里图,若是知道他和李宴的死讯,他那样聪明,一定在见到他和李宴的坟墓时候便能明白陆奉等人的下场,这世上能留住温蓝的人都死了一一
温蓝啊,你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章明礼救人的时候手上总是沾满血腥,杀人却从不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