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荣华富贵,半生青灯古佛,怎甘守寡数年,末了一抔黄土掩身子?
她视做心肝的弟弟害了她。
章珞不知,王梓没有得逞。
在她出来之前,王梓被章璎一口咬住下半身,像被刀子剜住肉,野兽咬住命,鲜血直冒,两眼疼的发直,当场捂着裆部在章璎身边哭嚎,章璎唇瓣沾着血,像索命的鬼。
他的伤虽然重,却在缓慢地愈合,内力也在勤练之下充沛,假以时日只要拆了这禁锢他的锁链,皇宫关不住他,长安城也关不住他。
到时候带着温蓝和小宴去北辽,听说那里的人都长着绿色的眼睛,被中原视为异类。
真正有偏见的不是眼睛,是人心。
章璎盯着满地打滚的王梓笑,“你们与其有时间为难我,不如带王将军看看大夫,兴许这会还有救,免得像我一样做了太监,要被人想扒了裤子瞧。”
王梓一众咬牙切齿地盯着章璎,有人放话道,“今日便先饶了你,咱们来日方长!”
这梁子也算结下。
王梓已经晕死过去,被身边的人背上了背。
待王梓一众离开后,周旖东沉着面孔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
他在一旁围观全程,既觉得章璎可怜,又觉得章璎可恨,如今一来王梓对他的许诺作不得数,反而要与周家交恶,今日一事本便是一摊烂账,谁是谁非俨然算不清楚。
“不然呢?”
章璎胳臂血流不止,他却并不在意。
血一滴一滴淌在铁链上,铁链鲜红,诡艳妖异。
“周少爷,你今日任由他人辱我,是想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替你父亲报仇?”
周旖东咬牙,“你这样的人什么下场都不奇怪。”
章璎反复咀嚼这句话,弯了弯眼睛。
原来我什么下场都不奇怪。
周旖东握紧了拳。
没什么可愧疚的,他本便是恶贯满盈之人。
周旖东拂袖走后。偌大的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簇簇花。
章璎回头看了那扇门一眼,始终不见他的阿姐出来。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面无表情地点上灯。
灯花彻夜未熄。
人这一生若不能发出痛苦的哀鸣,便只能流沉默的血泪。
第26章
周旖东出了旖芳苑,往青竹院去。
青竹院是座书斋,他惯常前往,此时前院有人传报,“锦衣侯来访,说是来看夫人。”
周旖东对章璎虽然痛恨,然与章珩同朝为官,又有章珞在,章家人与章璎断绝关系后,周家和侯府的关系还算缓和。
周旖东挥了挥手,以示知情。
外男探视需禀告家主,得到当面的允许才能入后宅。
再过两天是他父亲的祭日。
每年这个时候周家都会大肆操办,章珩这个时候来,想必是担忧姐姐触景生情。
章珩入内宅,被嘱咐一个时辰后就要离开,姐弟两许久未见,句句都在讲掏心窝子的话。
章珞满脸是泪,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喃喃说章璎被欺负。
章珩冷笑,“他活该。如果不是他,父亲怎么会……”
章珞红了眼眶,“我到底见不了他受苦。”
章珩安慰她,“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世上总还有公道,阿姐莫要替他难受,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章珞看着自己已经长大的弟弟握住他的手,“阿珩,流放的路上想必吃了许多苦,是阿姐没有本事,这才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自古被处流放之刑的人九死一生。
他们流往蛮荒之地,沿路灾荒瘟疫盛行,许多人还没有到了地方便死在半路,即便到了地方,迎接犯人的也是永无止息的劳作和鞭打,章珩身上每挨一鞭,便在章璎身上记一笔,不知不觉这份恨意已经入骨。
他勉力道,“阿姐无妨,索幸活着回来了,章家其他人也都毫发无损。”
章荣海在世时候的妾室如今也都被锦衣侯府收留,这些饱受灾苦的女人们终得安居。
“到底没有流着章家的血,即便章家人对他再好,始终养了一只白眼狼。”
章珞听到章珩这样说,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无声垂泪。
“无论如何周渐学已经死了,阿姐节哀顺变,切勿伤心过度。”
章珞叹息。
虽大婚时一面之缘,但周渐学在民间以善闻名,又生的风度翩翩,若再年轻二十岁,便是今日周旖东的模样。她对戚淮死了心,周渐学前来求亲,她是铁了心想和他过一辈子的。
熟料大婚之日变成他的忌日,章珞始终为之自责内疚。
“天色已晚,阿珩,你该回去了。”
“阿姐保重。”
章珩从旖芳苑离开后经过章璎的小屋。
小屋里亮着灯。
灯花忽明忽暗,始终没有熄灭。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是章璎从里面出来。
院中央有一口井,他深夜出来打水,想必是要沐浴。
章珩两步走过去,看他披散头发,月亮照亮他的脸,也照亮他手腕的淤青。
“章璎,你活该。”
“阿珩?”
章璎抬头,手中的水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此生与水有恶缘。
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敢见的人却偏偏撞到眼前。
章珩如今已比他还高,他只希望章珩这一生能娶妻生子,替章家传宗接代。
“你这样叫我,让我觉得恶心。”
章珩眼中透着深刻的恶意和憎恨,章璎一时竟有些心惊。
“我和阿姐跪在外头一天一夜求你替父亲说话,你没有求半个字的情,我被流放的路上经过瘟疫村,险些感染瘟疫,如果不是命硬,哪里能回来再见到你?”
章璎眼露心疼之色。
章珩自幼年起娇生惯养,兴许受过最大的苦楚便是因为顽皮被先生打了手心。
“你这样的眼神,也让我觉得恶心。”
章璎敛住神色,硬邦邦道,“好好照顾自己,若将来有了喜欢的姑娘……”
别像小时候一样顽皮,要好好对待她。
如果他与温蓝离开,兴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义弟。
章珩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事到如今,他装作善良给谁看?
“章璎,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死,你怎么有脸还敢姓章!”
章璎闭了闭眼睛,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觉得我能说话?章家被流放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章璎太过了解李景。
章家流放已经是他看在章璎的面子上没有死一个人。
如果章璎求情,李景反而会认为章璎不领情,会处罚更重。
章璎怎么敢求情?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父亲如此果决,用自己的命做了李景的投名状。
章珩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水。
“你总是有理由。章璎,周旖东不会让你好过的,姐姐也不会帮助你,我且看你的下场。”
章璎脸色发白。
直到章珩离开,他依然孤零零地站在井边,井水中倒映着他木无表情的面容。
他本无名无姓的弃儿,幸得当朝太傅垂怜才有无忧无虑的十多年。
谁都不能剥夺他的姓。
章珞不行,章珩也不行。
第27章
周旖东接连几日都没来得及再找章璎麻烦。
王梓伤了下/身,听说险些废了。
他没有脸告诉自己的父亲因为做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样子,于是王家并没有为难章璎,也并没有为难周家。
琼林宴后新科士子外放,周旖东却留在了京城,里面有王梓插手的原因,至于王梓暗中打什么算盘,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因忙于公务,周旖东只偶尔迎面见章璎的时候冷嘲热讽。
周家人对章璎很不好。
他们认为章璎是话本上的坏人,坏人得到恶报,好人才有公道。
但到底章璎恶名在外,上一个欺负他的管家夜半家中进了耗子,他们不敢过分。
温蓝时常会来看他。
他肩膀上披着杏花,一双猫眼闪闪发亮,“公子,糖葫芦。”
章璎咬一口。
唇齿甘甜,是许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温蓝看着他吃下去,眉眼弯成月亮。
“我在市井中等了许久,才等到巷口那家李记开了门,那家的糖葫芦你以前最喜欢吃。”
章璎笑,“难为你还记得。”
“公子喜欢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宫中今日不当值?”
“外出公差,顺道过来看看公子。”
“小心被陛下发现你开小差。”
“那又如何?”
此时二人不知,新君议事毕便想到了温蓝。
朱衣垂首跟着新君。
刚刚下了朝,新君褪下了繁重的服饰随口问他,“温蓝最近在你手底下如何?”
朱衣回答,“一切尚好,只是最近总是往周家跑,只怕到时候和章家的关系纸包不住火,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
李徵想了想,一锤定音,“不能让他再往周家跑了。和章家的关系被发现事小,当年救朕的人是他被传出去事大,刺客至今没有结果,朕担忧他招来报复。”
朱衣叹息,“只怕从温蓝那里入手收效甚微。”
解铃还需系铃人。
李徵道,“朕明日去周家一趟。”
于是章璎在周家见到新君。
新君一身布衣,只带四五随从,显然是微服私访,手中甚至还有一柄折扇。
二十岁的年轻帝王即便衣着普通也难掩出众的皮相,曾经做和尚没有和尚能比得过他的声名,如今做了皇帝也没有皇帝能比的过他的手腕。
周旖东本想跟来,却被一句挡在门外,“朕想在周家见见旧人问句话,也要周爱卿的允许吗?”
周旖东诚惶诚恐退下。
新君虽然年轻,然城府极深,非外人所能窥也。
李徵手中的折扇推开,便从武人变成读书人,长身玉立于廊下,质如朗月,目似星光,正是好个污浊世间的佳公子,可惜来会的不是什么佳人。
“许久不见,章璎。”
章璎恭敬行礼,“见过陛下。”
李徵看着跪下来的章璎,章荣海虽是他的老师,但他没有怎么见过其余的章家人。
章荣海管授太学,太子从未去太学读过书,东宫自有一套指教储君的章法。即便章珩也是登基以后渐渐熟悉。
“章璎,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章璎眨了眨眼,“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徵摇头,“你到现在都不知悔改?”
章璎冷漠,“我没什么好悔恨的。”
“朕因温蓝留你一命,你且好好珍惜,但若是为他好,日后便不要再见他,朕不会给他下任何命令,你最好识相一点,莫要逼朕最后动手杀了你。”
章璎第一次见李徵是在很久以前,久远到让他几乎以为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可惜李徵不知。
“腿长在温蓝身上,温蓝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岂是我能左右的。”
“温蓝幸好不像你这般恶毒。”
“陛下若是无事,便请离开罢。”
“章明礼!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世道已经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章璎还在人间受苦。
章璎呵呵笑出了声,“我当然不是什么东西,陛下这样关心我曾经的一个奴才,莫不是对他动了什么说不得的心思?”
“温蓝与你不同,他热情善良,你阴毒可怖,不要用你这种人的标准来看待他。”
温蓝如果是天上皎洁的月亮,章璎就是阴沟发臭的蝼蚁。一切污秽的欲/望对于温蓝来说都是亵渎,对于章璎却可以肆意辱没。
章璎看着皇帝,在这个有月亮的深夜里轻声说,“陛下屈尊降贵来看条毒蛇,真是辛苦了。”
李徵话不投机,拂袖而去。
章璎盯着自己的脚尖,歪头看着墙上的影子像一条漆黑的毒蛇,斑斓的皮囊就要将他吞没。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里分明没有泪,却觉得有些伤心。
一定是风大进了沙。
第28章
周旖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章璎盯着自己的影子安静地发怔。
他眼看皇帝和颜悦色而来,怒气冲冲而去,不知章璎做了什么。
他抬起章璎的面容仔细端详,冷月跌入清亮瞳孔,仿似人间的一泓清净地。既已置身泥沼,这双眼睛在他身上便暴殄天物。
“你与陛下有什么旧?是否因为曾经爬了陛下的榻,所以陛下心软留着你一命?皇后死了,李景死了,崔昉抱着二皇子李宴也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戚淮也问过他,你怎么还活着。
每个人都在盼他死。
章璎回头看着周旖东,听他提起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崔昉。
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
也是个可恨的女人。
她为得到妃位谋害皇后,以至于给宫中带来血祸,笑把小宴交在他手中,笑说她死的时候一定穿着孝服,也笑着死在永安最后一年凛冽的冬雪中。
死很简单。
活着却很难。
崔昉已无活下去的理由,而他还有舍不得的人。
小宴在扬州。
这将是一个永远不能为人知道的秘密。
章璎弯了弯唇,“如你所言,我为活命爬了陛下的榻,也自然能为活命爬上周少爷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