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这么狠心将你伤成这般?”
“不知道。”
风声飒飒,鸟雀惊飞,男人绿色的眼睛像宝石,讲着生硬的汉话,“你若愿意救我,我不会亏待你。”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
男人摘下覆面黑巾。
少年仰着头仔细端详,见他面容刀削斧凿,棕发碧眼铜肤,脖颈上一圈鹰骷髅头,朗朗月下如天神降临一般。
章璎说话的表情有些天真可爱。
“我从未见过绿眼睛的外国人。”
年轻男人胸腔中发出沉闷的笑声。
少年踢了踢地上的草,草叶滚了滚,落到花翁的坟头上,“我是个讲义气的人,既然见到你就不会不救你。”
年轻男人定定道谢,看着坟头说,“你祭拜的坟头长了草。”
少年一下子蹦了起来,似乎看到花翁揪着他的耳朵质问,“小兔崽子,你怎么敢把草踢到我的坟头上!”
少年叠声道歉,两手扒拉开杂草,憨憨一笑,“花翁在上,我不是故意的。”
章璎带着绿眼睛回到清风苑。
清风苑他今年的生日礼物。
章荣海对他很好,即便是章家的子弟,在尚未成年之前很少有人能够拥有独立的地契。
他住在章府,绿眼睛被藏在清风苑。
那里是他的地盘,有小厮有温蓝,不会对外乱说话。
绿眼睛的伤情反反复复,章璎费心照顾,像在照顾自己捡到的一匹狼。
一匹落单的孤狼。
绿眼睛伤势渐好的时候对章璎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回去会有麻烦,可能还要暂避些日子。”
章璎阔气道,“清风苑是我的地方,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绿眼睛奇道,“你不问我的来处,也不问我的归处,不问我的名字,也不问我的年纪,便敢这样大胆收留我?”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来处,你的归处与我无关,若你当真要害我,知道你的名字与年纪便不会害我了吗?”
“人都有好奇之心。”
“我自然也好奇,但你不说想必有不说的理由。”
少年通透豁达,绿眼睛刮目相看。
“我的汉名叫萧烈,或许留在你府中这段时日,可以教你一些功夫作为报酬。”
中原与北辽签订和盟已有百年。
盟约由高祖在时与辽人立下,如今中原已经三代帝王,边境无战事,西河王府方从边关搬回长安。中原北地贸易往来已是常事,人们对北辽来往的奇人异士见怪不怪,章璎年纪尚小,到底见识不丰。
萧烈传授章璎武艺,也教他做人的道理。
“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杀了他。”
“为什么?”
“杀人没有理由。”
“可我学功夫是为了救人,不是杀人。”
“等你长大就知道,救人比杀人难多了。”
于是章璎知道,萧烈是个不讲道理的蛮子。
好在他没有跟着萧烈剑走偏锋。
但似乎温蓝跟着学偏了。
有一天章璎看到过去蚂蚁都不会踩死的温蓝在剁活鸡,活鸡翅膀乱飞,咯咯直叫,温蓝没有放下屠刀,于是活鸡在一阵尖锐的惨叫中变成了死鸡。
章璎震惊,“你为什么要杀它?”
温蓝阴恻恻地笑,“救它比杀它难多了。”
章璎心中无比怀念当初的小可怜。
三十六章
萧烈有个分不清楚马和驴的病。
他看到马称之为驴,见到驴称之为马,时间久了才知道,萧烈分不清的不是马和驴,而是马和驴的汉语发音。
这个外国人似乎遇到了一个极不靠谱的汉语师傅。
章璎决定不告诉他真相,以免他伤心。
萧烈是北辽人,所练功法皆用晦涩难懂的契丹语言录注。
那时候的章璎还不明白,这本功法是萧氏一族的不传之秘。
契丹部族本无姓氏,以所居地名呼之,后立国北辽雄距一方,在和盟定下之前一直与中原交战,不少边境汉民迫于生计北迁,最为著名的便是武林氏家萧氏一族。萧氏一走,中原萧姓绝也。
他们世代繁衍至今,北辽偌大国土居三分之一汉民,三分之二契丹部。
自辽国太祖娶本国萧姓汉女为后,帝族耶律姓,后族萧姓的铁律流传下来,北辽两族之间再无上下之分。第六代辽帝耶律齐在位期间与中原定下和平盟约,两国边境日渐繁荣,再无兵戈。
萧烈姓萧,必出自辽国后族。
他身上有汉人的血统。
而数百年前北迁后成为辽国第一大汉姓的萧氏一族,带走的不只有中原的金银财宝,还有一本萧氏刀法,江湖人称之为《天刀策》。
传闻萧氏刀法若至入臻化境,能杀人于无形。
萧氏一族毁去天刀策汉文上下两卷,并用契丹语重新录注,更名后的孤本在契丹语境中有黎明降临之意。
背井离乡,身在北地的汉人如今已是正统的北辽子民,若有一日和盟到期,边境战火重燃,没有人知道占据北辽三分之一人口的存在会站在哪一方。
他们流着汉人的血脉,中原却从未庇佑他们。
庇佑他们的是草原上的阴山神。
面临抉择的这一天不会太远。
萧氏刀法在数百年后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中原,而当时的他们懵然不知。
章璎带着温蓝在清风苑修习刀法,两个孩子路数出自一家,将来谁胜谁负各凭天赋。
章珩太小,戚淮并不常来。
萧烈留于清风苑一年,披着黑色的斗篷,带着温蓝雕的面具,惯常昼伏夜出,也便无人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头发和眼睛。
清风苑许多人以为萧烈是一个高大且沉默的汉人。
章璎武艺日趋长进,即便使鞭用剑威力分毫无减,这才明白萧烈说过“无刀胜有刀”的话。
原来这才是刀法的厉害之处。
章璎心中时常咋舌,他只习一年,萧烈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本事?
他这样的身手,世上还有谁能伤到?
萧烈说自己要走的时候,章璎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将他来时穿戴的鹰骷髅头还回去。
他是北辽的人,孤狼总有一天要回到狼群中。
“我教你一年,我走之后功夫的进展便全靠你与温蓝的悟性,若能与其他中原的招式结合,日后同辈中很少有人会是你们的对手。”
“我不想你走。”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老师。”
章璎撇嘴,“你又不是太学里那帮白胡子的老头。”
萧烈挑眉,“我比你大十岁。”
章璎无话可说。
年纪压人最可耻。
“若将来有一日中原呆不下去,便来北辽找我。”
萧烈将一枚刻有苍鹰图腾的令箭交到他的手心。
萧烈的本意是暴君治下民不聊生,兴许有一天章家也会受到牵连,到那时候章璎可以带着令箭来北辽谋一条生路。谁知一语成戳,唯一不同的是在中原呆不下去的只有章璎一人。
许多年过去,章璎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唯独那一枚带着羽毛的银色令箭崭新如故。
那是他溺毙之前唯一抓住的稻草。
当时的章璎接过令箭,有些贪心,“我还想要其他礼物。”
第二日萧烈牵着一匹小马驹,用汉话道,“我送你一头驴,作为这一年的谢礼。”
章璎笑出来眼泪,终于向他解释,“这是马,不是驴。”
萧烈绿眼睛眨了眨,“你们汉话太难了。”
为纪念这个半路来的师父,章璎给自己的马取名字叫做小毛驴。
第36章
永安十五年,边境无战事,南方有叛乱。
丹阳王反了。
暴君李景有两位皇弟。
福州王李恪有贤名,险登太子位。
多年前暴毙身亡,传闻死在李景手中。
丹阳王李德名不符实,与李景一丘之貉,分不清哪一个登基为帝世道更乱。
西河王军前往平叛,红帜飞扬,人潮汹涌。
平叛路上戚淮在军中注意到一名烧火小兵。
面颊乌漆抹黑,军靴穿的七歪八扭,灶火烧了半个时辰。
心中已有将人发落回去的打算。
战场灶火烧半个时辰,若遇劲敌只怕要全军覆没。
又过几日,烧火的小兵晕倒了。
小西河王过去将人一脚踢的翻了个面,终于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
生龙活虎的凤凰眼如今紧闭,唇瓣黯白,手脚冰凉,想必吃不少苦头,连小毛驴都跟着瘦成一把骨头架。
他将章璎发回长安,沿途派人好生保护。
章璎一直等到永安十六年的秋天,眼看西河王师平安归来,耳听丹阳王伏诛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他骑着小毛驴跟到王府,却听到他与阿姐的婚约。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他好不容易学会背的诗,从此再没有听的人。
西城门上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原来不过只是一场梦。
他已从梦中醒来,却还贪恋枕上余温。
永安十七年充斥阴霾与死期,鲜艳的蔷薇却在春日的花丛中次第盛开。
章璎骑着小毛驴至风月楼。
这是章璎第一次到风月楼。
几名纨绔子弟惯常于风月楼寻欢作乐,讥笑章璎连女人衣服里头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章璎受不得激,便亲自来看,明日也好杀杀那帮人的威风。
他对男女情事尚还懵懂不知,心里头却已揣进一个小西河王,还未来得及欢喜,便被迎头一盆冷水泼得只剩下伤心。
混混沌沌入欢场女子的闺房,宽衣解带时候踉踉跄跄跑出,正撞上一道熟悉的影子往楼上雅间去。
正是那时官至九卿的周渐学。
他旧日跟着义父,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
端一副善人貌,那时候无人知是一颗豺狼心。
周大善人也会来这样的地方?
鬼使神差,章璎踩着极轻的脚步跟紧。
见周渐学于拐角处敲朱红木门,咚咚咚响三声,一快两慢。
三五名高大男子身着布衣分立两侧,若有异动,腕间紧握的刀兵倾刻取人性命。
廊外鲜花盛开,笙歌月影,熏风拂来,水波不惊。
章璎绕行梁上,身轻如燕,悄悄推开一片瓦。
室内大红灯笼映花蕊,琥珀色的酒在案前氤氲而开。
一人背对他的视线盘膝而卧,袍摆绣着清隽的兰花。
仿似化入影影绰绰的酒香中,看不清楚脸,分辨不清年纪。
乌黑的发缠作鬓,修长脖颈处有一片蝴蝶状的刺青。
雪白肤色映着蝴蝶振翅欲飞。
章璎眨了眨眼,那人更换坐姿,刺青须臾不见,只余一片鲜红的领,如梦生幻觉。
周渐学面容正对他的视线,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宫里传来消息,卫皇后有意带太子爷浴佛节出宫礼佛,此行不会大张旗鼓。”
背对他的人面戴纱笠,声音亦有作伪。
听起来尖锐刺耳,分辨不清本音。
“此信为真?”
“到时正可一举……”
周渐学用手做了一个杀的动作,并干净利落地对着虚空砍下。
那人的语气带着针尖一般的讥讽,“谁又知道外头声名远扬的周大善人,背地里杀人如麻?”
周渐学也不辩驳,反饮一口酒道,“我本便不是好人,只是坦坦荡荡做小人,又怎么有做伪君子来的长久?如今年幼的太子是民间的希望,太子一死,民心必乱,天下四分五裂,与北辽和盟已快到期,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场光景?”
那人又饮一杯,身着锦缎灿若云霞,好似哪家的王孙贵公子。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远远传来艺妓清越婉转的唱腔,他们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然而乱世再起悲音,便悲上加苦,苦上加霜。她们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浮萍一般,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靡靡之音入耳内。
此时月明天际,星火跃动,惊天的阴谋于花团锦簇中展露雏形,反射进入章璎缓慢扩大的瞳孔中。
章璎捂住嘴。
周渐学与人密谋杀害太子,谋图天下大乱,只不知搅动天下风云,于他周家有什么好处?而这幕后之人又是什么身份?天下熙熙攘攘,这二人三言两语便欲将苍生拖入绵延战火之中,是否还指望民间为他们歌功颂德,立墓做碑?
眼见就要到浴佛节,义父尚在南方,此等大事书信往来,也不知是否来得及?
章璎脑海电光火石,欲悄无声息下梁。
第37章
漆黑瓦片落下,惊动里面的人。
袖箭疾如闪电射出,若非章璎躲的快,身上便多一道血口。
周渐学往屋顶看去,见一只猫从梁上过,须臾不见踪影。
“无碍,是一只猫。”
那人手指和乐敲打节拍,恍似没有听到。
凌厉的袖箭方才从他衣袍中出。
室内香阵冲天,花灯摇曳,透窗看去,春夜起绵雨,星辰坠满江,正逢良时美景,该饮一杯佳酿。
章璎死里逃生,直往清风苑而去,即刻修书一封,差人秘密快马加鞭南下送去,这才重重喘息一声,顾得上擦拭额头的冷汗。
温蓝正在隔间,一刀一刀地刻着他的面具,满地的木屑落在地面,被风卷动出灵活的形状,似听到外头的响动,放下面具往卧寝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