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何意?”贞景帝眸色忽沉。
“陛下以为臣何意?”闻濯反问。
两人气氛一阵僵持。
沈宓静静在侧给贞景帝添了杯茶,打断了沉默,“这是今年余下的一些浮来青。”
贞景帝闻见他声音,并未先管茶,而是问道:“序宁也以为是朕错了吗?”
沈宓抿唇含笑,“陛下没错。”
闻濯眉头紧皱,盯了他二人一阵,忽从矮塌上起身,握住了沈宓正拎着茶壶壶柄的手,“陛下如若当真关心臣的大事,不如今日就赐婚臣与宁安世子,如何?”
闻钦顿时黑了脸,“皇叔这般斩钉截铁,是以为如今还是皇叔掌政的那个时候,满朝文武不敢上书弹劾么——”
“到底是满朝文武想弹劾,还是陛下不满意!”闻濯打断他道。
作者有话说:
沈宓:嗯,爱死了。
(经常在评论区看到站反攻受,我就哭笑不得,于是跟朋友嘴炮说:我每次看沈宓,我都想冲进去干死他,这还能反?)
第126章 经年酿(七)
闻濯与闻钦二人,从贞景元年开始,就再没有这样锋芒毕露的争吵过,此前闻濯顾及他是君,自己是臣,尊礼循规,从未做过一件违背他心意的事情。
放手政权也好,安安分分地在京都做只纸老虎也罢,他向来都是遵听旨意。
可贞景帝并不适合做皇帝,或许说,他明面上以及心里谋划的那些事情,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真心实意,没有人能够在这个时候分清。
启用东厂监察的制度有问题,逼世家逐步退出牵涉朝廷的舞台也有问题,试图用以世家之首的方氏来出面纠察,以至于堵住百官弹劾宦官的嘴,更是大错特错。
如今的翰林院宦官与文臣并举,内宫由宦官掌权,偌大的朝廷也经过他的允许,逐步落入宦官的监守之中。
新朝的根本原本就不稳固,他单方面想彻底拔掉世家的根,推自己信任的新势力上台,完全就是大踏步踩着危楼还不自知。
倘若世家与朝臣决意不赞同太监掺和政治,那么这座危楼随时都能坍塌。
况且这样的事,他早在春闱之后做过一次了,那次闹的有多不可开交他不是不知晓。
好像收拾烂摊子的人不是他,他便觉得这些都是有底线的,只要不超过底线,他就还是能行使他皇帝的权利。
而如今,他也千不该万不该,用婚事的借口来恶心他。
“倘若陛下今日是来探病的,现下病已经探过了,还请不要因臣而耽搁朝事。”他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手中还握着沈宓微热的指尖。
其实他也在试,闻钦对他的底线。
他知道他们之间,除了沈宓在他这里是不能提及的存在,其他的都没什么可谓。
成婚一事虽带有试探,却没有直接点明他与沈宓继续下去的后果,或者说是惹一个皇帝不高兴的后果。
闻濯权当这最后的体面,是看在过往诸事的情面上,所给的宽容。
可这么一来,此事没完没了,试探总有一日,会变成真刀子。
他起初并不想争,可事实证明,没有筹码的自以为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在酝酿黎明前的最后一场厮杀。
光自保,又怎么能够。
贞景帝之后并未再争,或许心里存了恼怒,却因为某些原因暂时忍了下来,饮完沈宓与他添的那杯“浮来青”,便起身离去。
——
他离开后沈宓松了口气,也多了些忧心。
“今时不同往日,你既然知晓陛下不会同意给你我赐婚,又何必每次都拿这个来惹他恼怒,比起这个,无心成婚的借口不是更好么,起码不会让他觉得,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在被人肆意无视,况且,世家还在蠢蠢欲动,闻氏之人两败俱伤只会让他们得利。”
闻濯用力地掐了掐眉心,另外一只手握着他的指尖,将他整个手背围进掌心。
“不是借口。”
沈宓缩了缩指尖,“……”
“你瞧不出来么,我只不过是真心想与你定个名分罢了,他方才离你那样近,难道还我要面不改色的说,我并不想与人成婚?”
沈宓哭笑不得,看着他面上显露委屈,心里软的不行,抽动手腕拉了拉他,“过来,让我抱一抱。”
闻濯绕过茶案挪到他身侧,被他展开双臂揽进单薄的怀里,一阵清冽茶香扑鼻,安定了他所有动乱的情绪。
“不是说,不在意礼数吗,你连聘礼都不要,何必还在乎赐没赐成婚?”
闻濯埋在他肩上,“起初我想当然,觉得不管旁人如何看来,我知晓你心似我心就够了,可后来望见旁人盯着你看,我又没那么满足了,我想,要是让谁都知晓你是我的,都没胆子瞧你就更好了…”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我再也不是那个大权在握的摄政王,这事没法儿这么办,所以我想,倘若你我能有个正经婚书,也稍能满足——”
“给你写!”沈宓急促打断他道:“等我再抱一会儿,抱够了,我就给去给你写。”
“你说的,”闻濯蹭了蹭他颈脖,“我等着。”
……
用过晚膳后。
沈宓就端坐案前,闻濯站在他身侧,一边盯着他指尖流转的笔杆,一边替他研着墨。
见他款款落笔写“婚书”:平生廿载,幸逢卿卿,银釭相照,魂梦至今,此情长久,见青山烂透,见沧海横流。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此证!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菱花并蒂,欣燕尔之,谨订此约——
沈宓,闻濯。
闻濯瞧着嘴角微勾,直至他落笔拿镇纸压好,回顾着从头看起,“银釭相照…看来还记着我去年给你写的信。”
沈宓抬了抬下巴,“你以为我到底能有多薄情?”
闻濯摆首,“没有。”
沈宓从旁抽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他,“信我一直都好好收着。”
闻濯接过匣子半晌没说话。
沈宓又回头看他,挑着眉头问:“不打开瞧瞧?”
原本打不打开都没什么,无非就是一些他曾亲笔写下的书信,可他这样的神情,闻濯总觉得好像里头有什么。
他略带了抹期待抠开匣子,入眼确实是一堆纸。
“这是…”他展开最上头一张,发现是京都一家钱庄的凭证,上头写着的数目不小,再往下翻,除了世子府的家底房契,还有几张隐约听过地方名字和商铺的红契。
“你虽说不要聘礼,可倘若我真心要娶你,该给的一样都不会少,这些年我积攒下来的家业都在这里,你数一数,好好收起来。”
“什么意思?”闻濯眼神晦沉,里头藏了今晚躲在云后的整条星河,看的人心下紧张又悸动,浑想沉浸到里头不眠不休,要这天,再也不要亮了。
他伸手穿过半空,虚虚捞了一把,指尖停在他面前,“你说呢?”
闻濯咽了咽喉咙,声音微哑,“都给我?”
沈宓指尖往下,挪到他凸起的喉结之上轻轻碰了碰,轻声道:“是,都给你,从今往后,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闻濯喉结滚动,“那你呢?”
“我也一样。”沈宓道。
……
方书迟白日送来的信中有约。
虽不曾说明到底是什么事,但沈宓猜测,应该跟近来的朝廷脱不开干系。
他的这位师兄,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对待万事的看法,都比旁人要全面,常常伤人伤己而不自知。
这么多年,沈宓身边林林总总的人,都在尘世风波中变得面目全非,只有他,好像从未变过。
只可惜他二人自从方观海老爷子归隐之后,就再无牵连,就算打马正街上过,也不会停下来多看一眼。
因为这份疏离到没人在乎的师门情谊,京都之人从不会在提起一个的时候,顺藤摸瓜说起另外一个。
其实他二人并未闹掰,只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相安无事。
翌日傍晚。
沈宓整衣出门,于城中揽星湖上乘船,登上拢秀坊所属的游巡画舫。
这画舫吟诗作乐,赏景相会再合适不过,许多达官贵人私下里往这里边凑,全是为了美人一笑、春宵一刻,因为人多眼杂,又有官场的人自己心里有鬼,一般不会被什么不开眼的人追查。
沈宓到时,方书迟已经候在包间之中,点了一壶碧螺春,帘幕之侧还有歌女抚琴。
见沈宓进屋,便抬手挥退了歌女。
沈宓挪步珠帘内幕,与他相对而坐,静静看着他给自己添茶。
“师兄。”沈宓轻轻低语。
方书迟指尖微微一顿,弄洒了茶水,“从前那些事,都过去了吗?”他抬眸望着沈宓平静的双眼,仿佛溃破他的表面,去他皮囊底下穿梭了一眼。
沈宓淡淡移开目光,“过去了。”
方书迟微微收了收下巴,“是么?”他质疑完又道:“你的眼神告诉我,因为今日见到我,所以那段往事又变得清晰,既然没过去,又何必来见。”
“师兄,”沈宓皱了皱眉,“我从未怪过你。”
方书迟微愣,“我知道。”
话音落下,两人沉默一阵,听见舫外起笛声。
沈宓呼出一口气,“虽不知晓师兄今夜邀约所谓何事,但大概猜测,应该是有关朝中的事吧?”
方书迟很多年没有听过有人再叫他师兄,今夜频繁听来,忽而想起从前他们还在长宁殿——也就是现在的承明殿里温书的日子。
他愣了一下,又立刻回过神来,“是。”
“师兄近来风头正盛,是为陛下看重的良才,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叫你寻上我?”
方书迟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知晓拢秀坊里都是你的人。”
沈宓微微挑眉。
又听他说,“近来陛下派人在监视拢秀坊,不过他的矛头指向的并不是你,而是摄政王。”
京都之中,通点消息的人都应该知晓,他如今是跟摄政王绑在一条绳上,方书迟自然也不例外——
作者有话说:
沈宓:我与师兄,竟都是受。
注:婚书第一段参考了去年七月半闻濯给沈写的信,原诗出现过,“如今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127章 日沉楼(一)
“多谢师兄提醒。”沈宓款款道。
方书迟沉默片刻,皱了皱眉,“有很多事情我从前想要问你,可今日近在眼前,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师兄,想问什么都问吧,”沈宓抿唇,“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我无关,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怨恨。”
方书迟微愣,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而后目光微沉,“那至高无上的共主之位,你想坐吗?”
沈宓忽而笑出声来。
他活了短短廿载,其中无数人都在问他想不想做皇帝,期间好不容易停歇这样的局面,而今又开始了循环。
他眼下都要怀疑,这种请求他到底要不要答应了。
“师兄,出什么事了吗?”
“如今朝中寒门负势竞上,宦官又趁乱当政,世家掌控不了陛下的意愿,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根基深厚,倘若要倾覆危巢,轻而易举。”
沈宓抬起下巴,眯了眯双目,“可师兄不是也隶属于世家之列么,东厂纠察之事也是由师兄带领施行,还有前些日子殿试一甲的状元郎,如今陛下眼前的红人寒门,池霁池修撰,听闻师兄与他也交情匪浅。”
听到最后一点,方书迟神色微变,“是,一样不差,不过我之所以流转这三方,只是为了查一件事。”
沈宓饶有兴趣地抬起眉头,“哦?”
“世家的起事的主谋。”
“那你查到了么?”
“线索指向户部尚书顾枫眠。”
沈宓意料之中,并未有任何反应,“所以呢?”
方书迟接着说:“所以主谋并非是他。”
沈宓讶异地挑眉,“这是什么悖论?”
“能够搅翻三池浑水,光凭一个户部尚书恐怕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世家大臣就那么几位,还能怎么查?”
“是啊,还能怎么查,”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作为臣子,纠察佞臣是我分内之事,作为世家子,维护世家利益才能共赢,可我哪边都不想站。”
沈宓盯着他片刻静默,哑然失笑,“师兄,你到底是在试探我,还是试图通过我,在试探摄政王呐?”
……
沈宓从画舫离开时,天色已暗,湖上灯火如星,桨声波荡。
管弦丝竹乱耳,如潮的人声在舫上欢笑,趁浮生皆醉,熙熙攘攘不停歇,方书迟便多坐了片刻。
待到一整盏碧螺春晾冷,登舫下船的人又换了一波,才挪步出房间。
他与沈宓,从头到尾,没有恩怨,也不算知音。
年少时奉读诗文,一齐坐在书案前听方观海讲学,曾就以为可以从文字里窥见浮生、料算将来。
可是浮生催人思尘埃,孽报恩仇到头来,凡是该牵连的,没有一个逃得过。
他虽没有罪过,唯独知晓的太多。
湖上泛起凉风,拂起舫前抚琴女子身上的素纱,她周旁无人,一双素手仍旧翩跹不止。
这画面与方书迟脑海里的重叠,不由得让他驻足多看了片刻。
他年少时,常看父亲在庭中练剑,母亲在枇杷树下抚琴,即使不怎么通晓音律,听来也觉得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