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跟前,只字未言,抬手稍稍掀开头上的破烂斗笠,朝他出言:“大人,方便说几句话么?”
宣周一时震惊不能言,被身后锦衣卫所同人喊了一声,才冲队伍摆了摆手,让稍作休息,转身便随方书迟闪到牛车侧旁,遮住了两人大半身形。
方书迟这才将斗笠掀开一半,“宣兄,别来无恙。”
“这话该是我问你,”宣周往他周身打量了几眼,望见他衣袖上被树枝刮出来的血迹,眉头紧皱不下,“你这伤势可有大碍?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怎么会在京郊?”
“宣兄,”方书迟拍上他的肩膀,“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难以概括,眼下我已无碍,你就别操心了,不如先跟我说说,你们这么多人是不是正要赶往阆州平抚疫病?”
宣周点了点头,“你听到消息了?”
方书迟摆手,“猜到的,水灾之后没那么好赈抚,倘若无事,姚大人早就回京了。”
他顿了顿,又想起来一事,“对了,我没在京都这几日,朝廷什么情况?”
宣周脸色一阵难看,“方兄,跟你一样,我也三言两句同你解释不清楚。”
他说完,听见侧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连摸上腰间转过头去看,发现是个头发杂乱的依稀分辨得出性别的脏脸小姑娘,“这是…”
“这是英英,我此行多亏了她肯搭救。”他还不确定方书白到底在其中干了什么勾当,旁人问起,下意识没有坦白竹贤山庄那些事。
他看向宣周,“宣兄,不宜久聊了。”
宣周反应过来看向身后有些焦急的队伍,解释道:“情况紧急,陛下让队伍三日内赶到。”
方书迟点了点头,“此去一路顺风,回来梅苑摆酒,等候宣兄光临。”
“一定,”宣周冲他笑了笑,又看了眼他这装扮和旁边的牛车,指了指自己的马,“你稍等。”
他转身重回队伍,不顾属下疑惑的目光,径直将自己的马匹牵出,走到牛车跟前,又在包袱里掏出几两银子,递给方书迟,“京城离这里还有些距离,路上泥泞,骑马走快得多。”
方书迟接过银子,却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缰绳,“银子就够了,前方还有驿站,那儿肯定有马匹,你这枣红大将,还得留着赶路呢,就别操心我了宣兄。”
宣周收回手:“好吧,京中顾枫眠已经伏法,暗地里却也不大太平,你若回去,切莫再独自露面。”
他谈起顾枫眠伏法之事,方书迟隐隐听出来不止结党营私这些,好像还有别的,但当下不便再与他多叙,便忍住了满腹疑问,催他赶紧赶路。
“宣兄,千万珍重。”
宣周翻身上马,“你也是。”随即朝队伍招手,让他们朝着大路继续前行。
——
与宣周会面的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暗。
方书迟与英英乘着牛车到了京郊可供落脚的一处驿站,也就是上回从白叶寺山上下来途经的那处。
这次正好马厩里也有空闲马匹。
此时若是骑马赶路,在宵禁之前肯定能到京中。
他向驿差买了马,转身瞧见英英坐在牛车旁边埋着面,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牵着马过去,“牛车还要吗?”
英英点头:“怎么可能不要。”
方书迟又问:“那先放在这里,等我们进京之后,我派人来取行吗?”
英英抬眸看他,“你要带我一起回去?”
方书迟摸了摸她的发顶,“你不想吗?”
英英纠结地又埋下了头,手指绞着身上破旧的布料一声不吭,隔了半晌才低低道:“真的吗?”
“真的。”方书迟说。
他们把牛车暂时拴在了马厩旁。
随即一前一后乘着马匹,乘着夜色里的灯火,直往京城。
……
梅苑大门放人通过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池霁在京中新置的宅子里。
不过也不止他这一家,京都不少暗地里盯着梅苑的人都获悉消息,听闻方书迟平安无事回府了,满腹狐疑。
满京城的官差禁军找了他七日毫无线索,结果却是他自己毫发无伤地回了自己府上,半点消息也没有。
好在这令人琢磨的一夜过去,翌日满京都包括皇宫里的人都知道了方书迟平安无事归来的事情。
此事说重不重,却引得贞景帝从宫中派出了太医登门问候,还送了一根百年老参滋补。
众臣品味过来这位在御前当红的势头,即使失踪多日也没有丝毫消减,紧跟着贞景帝之后,也纷纷带了礼上门探望。
朝中与方书迟交好的官员屈指可数,但这日梅苑里热闹的像是要过节,好不容易以养病之由送走了诸位贵客,他又回想起来,今日连沈宓和摄政王这种不按照常理办事的贵客,都差府上侍卫送了礼过来,却还有人连场面姿态都没露。
他立在门前发了半晌愣,恍然听见有人喊他,侧过身看去,收拾干净换上新衣服的英英,头发绑成了个双丫髻,正站在廊下叫他,“方二,我…”
她还是纠结地揪起了衣服,将衣面揪的起了褶子,又十分心疼地想要捋平展。
方书迟抬步向她走过去,停在她面前,“别叫方二,叫哥哥。”
英英抬眸看着他,眼底全然是紧张和纠结,依旧轻声喊道:“方二。”
方书迟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你不叫就不叫吧,别拘束,就当你有了个新家。”
听他这样说,英英才放松片刻,脑海里想起来今日见到的那些人,又皱起了眉头,“方二,你是做官的吗?”
方书迟点了点头,“是。”
她抿了抿唇,“你做的官是不是很大?”
方书迟又应了一声“是”。
“方二…我有些怕。”
她只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时之间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从无人问津到往来鸿儒络绎不绝,她在这不属于她的方寸之地,头一次感觉到了人际带来的手足无措和慌张。
对她来说,她只不过是收留了一个从山林中滚下来的笨蛋方二,她只认识方二。
可面前这个,是眼前阆苑仙葩的主人,是那些人口中的方大人,她不认识,却又熟悉。
“别怕,你再也不是之前那个‘小瘦马’,你是方英英。”
方英英点了点头,没多久停歇,又忽然抓紧了他的袖子,本来逐渐缓和的眼神变得局促起来,“方二,有人来了。”
方书迟慢了半拍,抚着她的肩膀转身,一眼望见站在庭中月色底下、满身曝寒的人——
池霁身旁的那树枇杷花开的很好,丛绿之中白色的花片缀在上头垒成牡丹样,花瓣温润软糯,像是糖糕做成的点心,在夜色之中显得突兀又不太真实。
他就站在树底下,静静打量着他们。
来了不念,念时不来,方书迟总算知晓了为什么人会口是心非,他隔庭与他相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或者说,他有些话该说,说出来却不好听,而有些他不该说的话,本身就没有必要说,说了也是徒增烦恼,还不如无论如何都闭上嘴。
于是隔着半片庭院遥望,行止言失。
“听闻方大人带伤回京,池某特来探望。”
方书迟微张了张唇。
他回京时可没传出带伤的事情,况且后背上那一剑养了这几日,也好了大半,行动之间毫无破绽,旁人应该轻易瞧不出来。
可姓池的却一语道破。
他看着庭中的人忽而凝了凝眉,“是你派的人吗?”
回来待了一日,他也听府中管事说了京城中近来发生的诸事。
此前他遇刺之事被上头的人拿来做幌子,明里是为了追踪他的下落,暗地里实际是为了在京城内部布兵,试探满朝文武的立场和摄政王府的忠心。
原本这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因为纠察之为进行的有些过激,而发生的一件普普通通的寻仇事件。
现如今了解原委,认清他在这里头起的作用、能达到的目的了之后,他才知道,他不过是被人计算,成了这一盘棋中,最关键的一手。
而下棋的人,除了他那不明目的就药了他七日昏迷的兄长方书白,还有他一直忠心耿耿替其操事的贞景帝,最后还有,这庭中曾与他肌肤相亲的池自贞。
或者说,他才是这棋盘里头,指点江山的主谋。
池霁听他话里,猜到他误会了什么,却没有出言解释,忽然上前半步——
只见方书迟立马将他身旁的小姑娘拦到了身后,冷眼盯着他道:“池自贞,别再往前了。”
别再往前了。
池霁被他足够冷漠的声音制在原地,看了眼他护着的方英英,“你认为我会派人去杀你?”
方书迟长身立在檐下与他对峙,反问:“你凭什么不会?”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明明是你说的两清。
(放心,英英是个助攻。)
求波小星星!拜托啦!
第135章 风云涌(二)
有些人在平地造起风波的天赋一骑绝尘。
他或如一颗跌入水面的石子,扑开圈圈涟漪没入水底,既让人尽入眼里,又让人如鲠在喉。
抑或说的再直接发聩些,他如尘世中纷纷碌碌的一粒微尘,起初只是呼吸间融入心底,而后随着来往烟尘越卷越沉,终于硌在血肉之间,变成了一粒会磨出沉痛的沙砾。
而能够有此造化,皆来自受苦之人妄自以为的“不过露水情缘”,“不过红尘一眼”,“不过大梦一场”而已。
方书迟扪心难能自问,他在无声处输的无声,如今能够人尽皆知的,只有口舌之间的快意与赢。
他看着站在庭中哑口无言,神情忽闪过一抹错愕的池霁,心下好似被那粒石子翻搅成了一团。
他皱眉,既是不满池霁仍旧想往前的动作,又是不满自己快要按耐不住的本心,可他只能怨恨自己。
“池修撰,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回吧。”他一字一句咬出声响,自己耳边却恍然一瞬变得朦胧,喉咙梗塞在话音落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池霁并不怪他误会行刺之事,只介意他这副不论真相就把事情按在他头上的态度——
像是认定了他本性恶劣。
可他对他,如何敢用恶劣二字来形容。
“怎么没有,方大人执言是池某派人刺杀的你,那敢问大人可有确凿的证据?”
方书迟听完又觉得,他眼底腾然的火苗,似乎又不是因为自己戳破他所作所为的举动,而是因为别的。
他想仔细看,可有很快反应过来不该再继续了,于是握紧了手指,语气轻飘飘地说:“没有证据,是我一时失言,今日身体不适,就不招待池修撰了,请回吧。”
“失言?”池霁闻言神情郁郁,眼眸低垂,月色压在睫毛之上,照出一片阴影,显得整个人都有些阴鸷,“大人因何失言。”
他今夜,不得到想要的答案,看来是不会走了。
方书迟低叹一声,“我背上的伤,除了行刺之人,根本无人得知,那么池修撰又是从何而知?”
在他眼里,他二人之间短暂的平和,都是对方处心积虑做出来的假象,哪怕做完了一场世间最癫狂的情事,那也是对方趁着水到渠成,白捡了个便宜。
池霁并非对他有过真意,更不会为了他去寻找当夜刺杀之事的真相。
他只会一次又一次轻飘飘地出现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碾过、硌过、刺过他心底的血肉,让他疼的出不了声,作不出态,让他无比后悔当时垂柳之下惊鸿一面,那邀琴作赌的撩拨之举。
他真的太懂得怎么能让人心软,也太擅长怎么教人疼。
池霁面对他的诘问无声低笑,满心有无数理由和解释之辞,在触及到“顾枫眠”三字之时,陡然变成一堆毫无冲击力的文字,被心底更重要的大业所建起的高墙,一字不漏地挡在了动容的外围——
让他有言说,却无勇开口。
洋洋洒洒的满腹不愤和怨怪,在这样澄澈的月色里落幕,只变成一句不轻不重的“不是我。”
说解释的是他,欲语还休的还是他。
中庭不过几步之遥,方书迟此时来看,他们却仿佛隔了一万个星汉当空——
好像这辈子,都要从此赶不上了。
他喉头梗的发闷,握着泛白的指节几经流转才道出一声“好”。
可这声好,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好在哪里,回答了对方哪句。
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
池霁似乎看出他内心龃龉,不忍再相逼,款款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在了先前玉兰树的那簇白花之侧,被树影拢去半身月光。
“无论是纠察之事,还是摄政王府的事,还请方大人都不要再插手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人好自为之。”
方书迟听完神色再不见隐痛,冷冷道:“我自心发省,无愧君臣,无愧兄友,行之有道,得之所厚,就算于他人而言是危墙之下,可我偏信本心,来日哪怕穷途末路,我也必手执刀剑,取反佞之命,此言,也还望池修撰牢记于心。”
池霁没有再与他多辩,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出了庭院,没入院墙回廊里,全然不见了身影。
方书迟盯了良久,视线模糊之际松出一口气,塌下强撑的双肩,狠狠按了把把眉心。
“我不喜欢他。”方英英在他身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