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迟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不喜欢。”
英英仔细琢磨半晌,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
是啊,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还非要与他立在原地,苛磨无比地对着一句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徒增烦恼呢?
***
禁军围城之事有了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
虽然闻濯并不想去争抢什么,却也不喜欢别人不知好歹的把心计耍到他的头上,于是贞景帝撤兵之令下达的第二日,他便试探性地往上呈递了领地离京的折子。
等了两三日,终于在今日有了消息。
不出所料地还是老样子。
贞景帝让内阁驳回奏章,亲自带着洪得良莅临摄政王府,送了许多安抚的金银珠宝名贵书画,又与他对坐案前,四两拨千斤地卖惨了大半个时辰,将近来乱七八糟的诸事都搬了出来博得同情。
闻濯嫌他烦,差不多时候便搪塞几句送了客。
这回沈宓并未旁听,兴许他是怕再次发生上回那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于是提前挪到了别的院子。
待贞景帝彻底离开后,才慢悠悠地现身。
“你不如猜猜他怎么说的。”
“无非千方百计让你不离京,”沈宓抱着个半个石榴剔着里头的晶莹果粒,边漫不经心道:“你不在京城坐镇,他肯定是要怕的。”
闻濯愣了愣,忽从他话里品出来一股膈应人的东西来,“我不在,倘若世家和寒门勾结起来要反,便没人能给他兜着了是不是,你好会扎我的心呐沈序宁。”
沈宓捻着一粒石榴籽递到他唇边,似乎要作弥补,他却张唇一口咬住他指尖,深深含了半晌,满腔温润卷的沈宓骨头都发了酥。
“闻旻!”他愠怒,眼底却尽是春色。
没有比他这副似撩非撩的情动更难让人坐怀不乱的了。
闻濯凑身过去,唇间裹着几颗石榴籽喂他,遛的他气喘不停,又松开他下巴,“沈序宁,我好委屈。”
他确实应该委屈。
世家跟寒门动乱的奸党联合,想要推翻朝廷自己做皇帝,他一个虚有头衔的摄政王夹在中间惹得两方不得安宁。
倘若他能够先发制人,着手铲除那群奸党,那势必会暴露自己的所有后路,也会惹得贞景帝这个心怀鬼胎的皇帝更加忌惮。
倘若他同世家一起反……
这条简直就是在诱导他行大逆不道之举。
可虽然他的本性并不受纲常束缚,他面前却又有太多因为纲常之礼,而站在世风之下以身作则,主动为这个世道的规束顺行,而牺牲自己的人。
用沈宓、苏时稔之流最痛的法子去博得他的一方安稳,他实在难能施行。
况且,奸党之所以被称为奸党,那么无论在谁的朝廷,都无法否认他们曾为奸佞的事实。
就算令行禁止,恐怕来日之朝廷,与今日相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只能将满腔怨恨藏起来,独自接纳和豁达。
不由得也开始怨恨起做人的道理来——
这万千世道里,想要对得起别人,就会对不起自己,想要对得住自己,势必会对不住别人。
怎么会这么难呢?他无声发问。
沈宓伸手搂住他,双手圈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托在自己文弱的肩膀和胸膛上,抚慰般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你不必非要琢磨出一个正确的道理来的,有很多时候,放下那些太过磨废脑筋的心思,才能真正看清眼前的形势。”
闻濯揽得他更紧,“那你说一说,你看清的是什么?”
“现如今世家折了顾氏,以及与他交好的吴氏,季氏并不参与朝堂,难以与他们为谋,方氏二子之间具体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再怎么看,他们都在吃亏。虽你我心知肚明他们暗里的勾当,可他们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要反的迹象。”
“什么意思?”
沈宓笑了笑,“三方稳固的道理你没听过吗,皇帝,摄政王府,世家,只要三方一直不动,眼前谁先动都没用,”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或许,前阵子闹出来的东厂纠察和把权之事,只是因为我们知道的有关世家背后的那些事,陛下也差不多都查到了,所以才会行使险举,在世家野心彻底造作之前,把他们在朝中扎根多年的权利系统,慢慢交给东厂把控。”
“到底是世家腌臜先动摇了皇帝的心,还是皇帝之举迫使世家生了反心,这二者之间,你又怎么知道谁先谁后?”
“不管先后,”沈宓正色道:“倘若这二者之间无事倒也罢,倘若有事,摄政王府必须按兵不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谁是鹬,谁是蚌,谁又是渔翁实在很难把握得清,除了按兵不动,别无他法。
“所以呢?”闻濯问。
“所以如若你眼下困顿始终不得解,说明只是还没到拨云见日的那个时候,等到时机成熟,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闻濯满腔烦恼被他转移了大半,却又哭笑不得,“总觉得这样想太过安不思危。”
“那也好过你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闻濯沉默一阵,拉着他躺在竹席上,“你既然神机妙算,那不如再同我宽宽心,”他侧首看着沈宓问,“照眼前形势来看,我还要等多久?”
“怎么还成了个急性子,”沈宓翻身撑到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方才说了那么多,没半分开怀么?”
闻濯怕他身形歪斜,下意识着手撑住他腰,“我怎么可能不急,京中有你,我喜忧参半,更该怕…”
“别怕,”沈宓打断他,顺手解开半挽的发髻,如瀑情丝都拂过他脸庞,冰凉又似细雪,俯下身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低声问:
“今日石榴甘甜,你要不要,在这里画一枝石榴花?”他指着自己胸膛说道。
……
作者有话说:
沈宓:我的设定一直都是清冷美诱受。好比,月亮沾了红尘。
注:龃龉:道路艰难。
求波小星星!
第136章 风云涌(三)
七月末,天象炎炎,酷夏当道。
沈宓以探病之由亲自登门拜会方书迟,带名贵药材如许,移步中庭院落一方玉兰树下,与其对坐品茶。
梅苑里的院子背阴,素来难得光线,故而草木盛景来的比寻常的花草要晚上一阵子,不过近来颜色尽情绽放,也该撵上结果的势头,往那层层翠云间瞧去,糯白的花片边缘也开始有了泛黄的迹象。
院子里的小姑娘贪玩,改不了从前爬山上树的习惯,哪怕穿着精细裁剪的锦缎制成的襦裙,也非要试一试这棵亭亭玉立玉兰树是否能够难得倒她。
爬上去登高望远,看京都街道参差错落的院墙,透出稀疏的枝叶去看天边那刺眼的光芒,闻着清香采素朵,一一抛下去,如同下雪一样全数落到底下的人身上。
昨日有传授功课的先生教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今有方英英独家开创:抛花赠金玉,一身都是雪。
所谓方书迟,眼下在她心里,什么都好,怎么都算是金玉。
树下二人原本还不知晓头顶绿枝交错里藏了个古灵精,直到这白玉花朵的纷纷坠下,才抬眸起望,看见里头一抹碧绿衫裙影。
方书迟当即站起了身,照着平时愠色那般唤“方英英”,却不得她悔改,反而单手把着粗枝伸着脑袋往底下,去瞧桌台上的另外一个人。
待那人玉面回顾,与她轻轻交汇一眼,在她脑子里陡然激起叮当一声脆响——
她魔怔一般迷蒙了一阵,接着手脚开始发软,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眼看就要抓不住树枝,急的方书迟伸手一把将她拽下,护着送到平地上。
站定,恶狠狠屈起指节敲在她脑袋上,又凶巴巴地把她批了几句,碍于庭中还有客人在场,便没有多训,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回屋去抄诗。
方英英硬是在他那两记“栗包”下彻底清醒了过来,挨批时还不忘抬着眼睛去瞧他身后坐在桌台前的那位,面前金玉什么的她早抛了个干净,只想着要再仔细瞧瞧这位“稀客”。
“好了方二,明日我定然再多抄一倍的书,今日燥热,外头蝉鸣吵的我难以静心,不如就放我自在一日,好不好?”
她这阵子读书还算读的不错,虽然平日里上蹿下跳的作风还是从前那副老样子,但脑子里已经记了不少东西,谈吐之间也开始文绉绉了起来。
偏信书,不如无书,这个道理方书迟先前与她说过,所以在府也从来没有限制她活动的方式。
只怕她自在过头,天不怕地不怕地跳上高树,摔破了胳膊腿和脑袋。
更别说今日这样有客在场的时机了。
方书迟面色无奈,“那你上街逛吧,别回来的太晚。”
方英英摇了摇头,“我不上街,我就在这儿。”
不止见识,她如今胆子也大了不少,许是方书迟待她从不设限,让她释放了从前山野间的天性,面对外人和新鲜事物时,她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无知和好奇。
于是适应一阵,就开始正大光明地看着沈宓打量起来。
嘴上在与方书迟打太极,心里却想到:这人难道是方二请到家里来的一位神仙?他是男的吧?可世上哪里有男子长的这样勾人心魄又疏影清浅的,还有他看人的眼神,怎么能够那样冷又那样好看。
方二已经够好看了,他竟然比方二还要好看,跟上回见过的那个姓池的什么比,竟然还多出了些虚无缥缈的仙气儿。
方英英又晕乎了。
被方书迟拖到桌台上,带给人看:“这是我义妹方英英。”
方英英此前从来不知羞涩为何物,哪怕大半夜与方书迟一个男子躲在破茅屋里避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小姑娘的事实,此刻被眼神这人温温柔柔瞄一眼,竟身心变得腼腆,低低地补充一句说道:“‘是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的那个英英…”
看,这样是不是就比单独念出来更好听了。
沈宓失笑,犹如月色之中绽放的白玉昙一样清颜乍露,惊艳眼前。
英英看了一眼就有些胡言乱语,“你当真是人吗?”
方书迟当即满头黑线,心道小崽子一眼没看住,竟然还敢当着他的面骂起人来了。
随即拎着英英领子,将她挪到一旁,又给了一记‘栗包’,“人家又没得罪你,怎么还出言不逊?”
他少年时期算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的孤寡小儿,平地长起来全靠书里读的那些大道理,没让人教过应该要怎么长。
现如今没成家就带了个顽劣程度跟他从前差不多的孩子,头疼的要命,怕是个姑娘不好管教,又怕拘束了她的本性让她感觉寄人篱下不自在,偶尔骂一骂打一打,跟男孩子一样养了,才能让她听话。
这样倒是让他想起了顾豫那小子。
不过这孩子怎么养,他看过的书上没讲过实际,谁也没有认真具体地讲过孩子非得要怎么养。
于是他弃了世俗拘束的那一套,想着当男孩子养也好,当女孩子养也好,只不过这个世道给天底下爹娘的一种固态生养方式。
其实孩子都是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吃的苦谁也划分不清谁多吃了、谁能少吃,他既不是爹又不是娘,单做个兄长,授她一方安稳天地和诗书,随她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再合适不过。
管她是男是女,只要是她就好。
只不过这小妮子也忒顽劣了些,骂也顶不破脸皮,听着他的问责两手一摊,看着一旁沈宓的脸道:“凡人哪有长成他这样的,方才我差些教他勾了魂去。”
方书迟当着沈宓的面好不窘迫,连忙唤着人来将她领下去,这顿闹剧才作罢。
事后头疼地在沈宓面前坐下,才一脸歉疚道,“让你见笑了。”
沈宓微微勾着嘴角,信信然从桌上捻起一朵枇杷还鲜嫩的枇杷花,“那倒没有,不过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一桩趣事来。”
方书迟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顺着问:“什么?”
“以前宫里承明殿还叫长宁殿的时候,先帝常常让你进宫陪我读书,由方太傅授课,偶尔见我看书看得累了,你便仗着自己跟先生的关系,大着胆子偷偷带我爬树,翻到宫墙顶上去看远山日暮,”
“那时候我想,你我不过都是勤中解乏,偷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你我一个是先帝…”
他说到这里猛然顿了顿,面色微淡,又立马不紧不慢地接上,“特封世子,一个是太傅之孙,所为之事顶多比赏玩花鸟虫鱼新鲜刺激一些,被发现了也不过只是一顿抄书,如此便极为理所当然地跟随你行动,”
“结果唯一一次被太傅发现,我连书都没有抄,只站在庭中旁观你身着单衣,以背脊挨了顿戒尺……”
其实他只是由英英纵跃玉兰树想到了少年时爬树的经历,并不是有意想将往事提的那样伤怀,可他越往下说越止不住地觉得,好像自他少年时起,许多事于他来说都是负累,而不是警戒。
他不喜欢警戒。
今日观他待英英的态度,没由来地爱屋及乌,对那小姑娘也多好感。
他原先对小孩子本是避之不及的。
只因少时被人教导,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像在把他往一条死路上逼。
偶尔遇到这样年岁的孩子,难免会因为他们成长的环境和规矩而以人及己,想起过往那些糟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