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怕有朝一日他自己的经历,会在无数个这样鲜活又可贵的生命之上重演。
哪怕此间过了很多年,他将可怜自己的事情琢磨透了,也还是会下意识透过自己,去悲悯旁人。
于是不忍心触碰。
而今又不一样了,他们这代人的阴影随着年华蹉跎逝去,终于烂成一杯黄土,烙在他们心里成了当世的一抹警醒。
江山更迭,新秀成林,他们成了能说话、能做事、能自主选择的人,握着这抹警醒,能成太多今日对于新鲜生命之期望,能避免太多他们成为他日之沈序宁、方宿和的可能。
有了这层认知,他便又觉得,可怜和悲悯始终是在原地打转的,没有什么比展望来日更加令人鲜活和神驰——
“你别看那时候我疼的打颤,实则都是演给太傅看的,你啊就是心思太重了,不懂自疏,只善伤己,就为了这么点事,居然说什么也不肯再与我去山上打鸟了。”
沈宓笑了笑,“你心思轻灵,旁人比不过。”
“不敢不敢,”方书迟教他捧煞了,连摆了摆手。
沈宓失笑,浅酌香茗。
回忆休止,着眼当下,方书迟又提起正事,“今日登门不止来探病吧,是不是还有要问的?”紧跟着他又补充一句:“别跟我绕弯子,有话直说就好。”
沈宓放下杯盏,思衬半晌道:“此前你遇刺之事,我不曾过问太多,是因为我知晓你兄长救你去了京郊,”他顿了顿,接道:“其实我近来在查一桩有关于他的事。”
方书迟来了点兴趣,“你说。”
“前阵子我的人在白叶寺附近发现有官商私下会面,于是送信禀报异动,起初他们不能确定对方身份,一直没能再作细查,后来恰逢鸿运坊走水一事,锦衣卫上山去查白叶寺,临走时带回来一本香油册子…”
当初锦衣卫查案方书迟是以巡抚身份跟着去的,这册子也是他着手追问出来的,里面的一页页一行行一字一句,他再清楚不过——
“你是说顾枫眠和我兄长在暗中密谋?”
他这罪名给的略重了些,沈宓微微抬了抬眉,“密谋与否,恐怕还得你这近水楼台施以援手,彻底追查了。”
方书迟神色复杂,一阵静默。
沈宓还没说完,又起话音,“还有一事,是有关翰林院修撰池自贞。”
方书迟闻言抬眸,忽然露出一抹犹豫,看的沈宓抿唇微微收言,临时转了个生硬的话题,“你这庭中玉兰花不错,可容我走时摘取一些带回?”
方书迟紧提的一口气要落不落,心道:他还不如直接问呢。
——
作者有话说:
沈宓:怪我咯(两手一摊)
英英:神…神仙说话了!
第137章 风云涌(四)
这玉兰花期到了尾声,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随便拿。”方书迟道:“不过你该问还是问吧,与朝廷相关,我也知之甚少,想要从源头查起,定然还是要说清楚的。”
沈宓点了点头,“我是想问,你与那池自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书迟张口就想用“露水情缘”蒙混过去,张了张唇最终还是没出声,苦笑道:“难以叙述得清,不过我二人各自为党,也不是要走一条路的人,该说清的都已经说清了。”
沈宓抿唇,“那你可知当夜你画舫遇刺一事是顾枫眠所为?”
他自然是不知晓,虽在京中消息不如之前闭塞,但皇帝下的诏令并未直揭此事,加上他近来修养不在朝中,就更不清楚这其中的三三两两了。
不过这么说…那晚当真是他误会池自贞了?
他隐下心绪,“序宁,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不如直接说与我听吧。”
他终究不是混同在污浊里的人,哪怕沾了不干不净,却也是一根极度出挑的君子骨,什么都染不脏他。
沈宓启唇,“顾枫眠与池自贞之间恐怕也有合谋的嫌疑,我是说,画舫行刺一事,无法分辨到底是他二人之间谁下的令,但你兄长救你定然是他们一齐串通好了的。”
或者说,没有人想要真的要他的命,只不过拿他耍着玩罢了。
“他们纯粹就是想利用你在京城失踪这个幌子,彻查拢秀坊和围兵摄政王府,即使明面上一切都是皇帝直接下达的命令,可我仍旧觉得,在背后撺掇此事的人,是池自贞。”
是啊,一切都说的通。
沈宓瞧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顾枫眠因为此前东厂纠察之事,已经被揪出了一系列可以被革职查抄的罪名,只要在朝中的势力一散,他就是颗废了的棋,”
“而且因合谋一事,他在其中知晓的事情太多,上头的人不可能再留他活路,恰好画舫刺杀一事缺一个众人企盼的始作俑者,可以让他来补上这个费尽心机的漏洞——”
“于是,池自贞便在御前告发了他指使行刺,借皇帝的手,要他的命。”
多么心思缜密的一盘棋,满京都的天潢贵胄都成了里头的棋子。
他池自贞手中衔子无数,又何曾会在意他这一个棋子的死活呢。
方书迟笑也笑不出来。
却又听他说,“宿和,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断不能心软。”
可是,已经心软过太多回了怎么办?
他凝神半晌,才压下心头那抹钝痛,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你观形势观的这样清晰,恐怕一直都没有松懈过吧。”
“身在烂泥滩,不敢轻贱身。”沈宓悠悠道。
“旁人或不知晓,可我清楚,你心思灵巧,生了八窍玲珑,这样混乱的局势你一语道破,恐怕耗费不少心神,我知你志不在此,既然京都是烂泥滩,你又为何不趁早远走?”
沈宓低叹一声,“宿和,我与摄政王关系密切,你当真不知情吗?”
方书迟只以为他这般的人物,定然不屑于权力高位,也不会为此而委身于人,所以与摄政王府牵扯不清,只是在偿还当日凤凰阁一跃,无数药材和真心的付诸。
他为人清正,却也纯粹,许多事情看不清晰,又劝道:“你为他谋事,又怎能不顾自己安危?”
沈宓哑然失笑,却也不忍心与他说“琴瑟和鸣”这样会刺伤他的话,只道:“我有几窍玲珑他都知晓,宿和,他人很好。”
方书迟在他这句“很好”和说时的神情里,忽然品出来一丝别样的味道,“你…”他顿了顿,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末尾除了要他彻查方大和顾枫眠白叶寺密谋之事,沈宓还问他借了个人,说明日来接,必定捧在手心。
临走摘了一小篮子玉兰花,随水如风一样轻飘飘的出了府。
——
登上马车,里头的人先他一步撩开帘子,不由分说圈住他的腰身,将他连人带篮地卷进车厢。
漫漫糯花砸出来几朵,落到他面上,他也没顾,只按紧了沈宓后颈,与他火急火燎地缠绵了一个长吻。
车轮滚滚,颠簸之中才牵着水色分离,沉的如火在烧的眼神盯着眼前人,伸手捻起那朵白玉兰花,顺势别在了他发间,“怎么那么久?”
沈宓伏在他身上低头去捞那地上一朵,边回道:“瞧见满院玉兰花洁白如雪,想摘下送你,便多耽搁了片刻。”
闻濯从他脸上挪开视线,抬眼去看他发间的花,瞧了两眼又垂眸。
看着他单手撑在自个儿胸膛上想坐起身,故意伸手一把将他按了下来,抬腿撞了撞他尾椎以下的‘丘壑’,“怎么,想让在这儿我画这个?”他故意点了点他的后腰。
沈宓低呼一声,重新伏了回去,“你别撞…”
他这样的情态和语气,直看得听得人痒痒,于是闻濯越发变本加厉地撞了几下,将他腰椎都催的酥软发麻,捏着他的后颈肉吻了吻他的鬓角,低声凑在他耳侧,顽劣极了,“就撞。”
沈宓听酥了心,也不再试图起身了,就窝在他身上,“池自贞上头的人我暂时略有头绪,却无法肯定,方大与他们密谋的事情,倘若猜的不错的话,应该有关北方的军火和兵器。”
闻濯微顿抚了抚他的后脑勺,双手捧起他的脑袋,仔细看了看。
沈宓狐疑地对上他的眼神,“瞧什么?”
闻濯立马眯了眯双眸,“瞧瞧你这脑子里思虑的开关在哪儿,我试试能否不把你敲晕,就能让你头脑空空。”
“头脑空空不成傻子了?”
“你怎么骂人?”闻濯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沈宓莫名其妙,“我骂谁了?”
闻濯一脸正经,“濂澈啊。”
沈宓:“……”
正驾马的濂澈心道:我还在旁听着呢!
——
方书迟院中种的这种玉兰花,因花瓣硕大宛如莲花,别名又做莲花玉兰,可入药泡茶,可过水抄炸,吃的喝的方法颇多。
沈宓往凉亭的台子上放了一半曝晒,又剩了几朵给厨房,让他们做个甜蜜点心出来尝鲜,唯一留在手中的一朵,正别在他的发间。
他顺手摘下,捧在手中,“我们日后也在院子里种几株玉兰吧。”
这种话充满了过日子的气息,仿佛已经做好了以后也要处在一起的准备,说出来的时候尽碾在人的心尖上。
闻濯随即凑过去挨了挨他,“好,你想种什么都行。”
沈宓将花朵塞入他指间,“将把好花赠风流,枝头春意不为愁。”
闻濯笑眯眯,“我怎么能是风流?”
沈宓抬手描着他的眉目,最后堪堪落在他鼻梁上,“你是琼枝挺秀,是玉叶贵人。”
听他这么夸,闻濯忽而脸上发烧,总觉得他有什么诈,挪远了点身子,抬着下巴看他,“说吧,又有什么打算?”
沈宓撵着凑上去,投入他怀里,将他压的只能往后倒在凉席上。
两脚蹬在一旁,正好是冰鉴吐着雾白冷气的位置,突如其来的凉,刺的他脚踝一缩,膝盖径直蹭上了闻濯身上不怎么合适的地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听见闻濯长抽一口气,他又伸直腿复蹭了一下,惹得闻濯气急了将他拦着压到底下,扒了外袍。
“蹭够了吗?”
沈宓缩着腿间往上蜷,又让他一把按下去,用膝盖压紧了,不让乱动。
“啧!”沈宓咂了一声又解释说:“我真不是有意的。”
闻濯伸手下探,盯着他的眼神危险,“晚了……”
近来沈宓思虑过多,经常头晕眼花,也不是个喜动的性子,偶尔在书案前忙完起身,眼前必定要黑上片刻才能看清。
这毛病本来闻濯是不知道的,后来两人处在屋里忙事,他走神从公文中抬眸,想着瞧他一眼定一定心,谁成想直接将他脚步虚浮闷头往书架上撞的景象收入眼底。
出了声叫他,才发觉他是凭着印象下的脚,眼前压根儿看不着东西,听见声音顿时站在原地不敢动了,将他吓得不轻。
之后也请了府医查看,只说是身上哪哪儿都不好,要补也得慢慢补。
可只要他继续思虑,补上再多也不可能见好。
于是他也不敢再折腾,生怕将他累坏了,会将本就亏损的身子拖累的更严重,偶尔心猿意马,也都自己院子里冲凉解决,或是握着他的手平复一二。
其他的,他不敢多想。
今日也一样,哪怕箭在弦上,也只是压着心底的火将他揉在怀里,狠狠磨着牙齿,握着他的手覆上命门,“拨草见山”,“山重水复”。
闹过一晌,沈宓也在他身上投了降,两人窝在凉席间搭了一张薄衾,汗涔涔地紧紧相拥着缠吻,顷刻分离,藕断丝连。
“梅苑添了个小丫头,是方宿和的义妹,明日我想接她来府上…”
闻濯手掌贴在他形销骨立的背上,摸着那些骨头用指尖按了按,听到这句忽而睁开了尚且带着情欲的眼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
沈宓一顿,又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小丫头缺个授书的先生,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寻常先生碍于纲常礼教,恐怕不会好生教导,再加上方宿和自己都是个日子过的粗糙的主,带个小丫头难免有顾及不上,所以我想,替她找一个合适的先生。”
闻濯还是满脸不相信地瞧着他。
沈宓无奈地凑上前去,伸手蒙住他那双直勾勾的眼,“这满京城最适合做这个先生的人,你难道还猜不到?”
闻濯由他蒙着,伸手摸到他根根分明的肋骨,了然道:“是将军府正在禁足的那位啊,你真是…绕了好大一圈。”
沈宓被他指尖碾的发颤,连抓住他的手,“可是你自个儿非要多想。”
闻濯不闹他了,只将他紧紧还在怀里,“那你想要吗?”
沈宓一愣:“什么?”
闻濯闷闷地回道,“自己的孩子。”
“你给我生吗?”
闻濯神色黯淡:“我自然是生不了的。”
“那不就得了,”沈宓抬起眸看他,“你若不给我生,便别扯这么多闲篇。”
“我倒是想给你生……”
沈宓直接堵住他的嘴,得轻吻一枚,安抚一般拍了拍他的脊背,“别说傻话,单是我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好,你若想给人当爹当娘,我也不会拦着。”
“你敢不拦着!”
嘿,没说两句他倒恼了,也不想谁先提起来的。
沈宓不言,又听他低声道:“我怎么会想给别人当爹当娘,我是怕……”
他是怕他以后想起,难免有所缺憾,毕竟方才提起那个小姑娘,他满脸都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