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略扶着他的腰,在他耳边缓缓道:“你骗了我。”声音低沉迷离,犹如妖魔恶鬼。
沈宓皱起眉头,狼狈地从他怀里离开,转身对上他那双沉如深井的眸。
闻濯平日从不掩藏自己的心情实感,所以在沈宓看来他的情绪再好操控不过,但此刻他对上的眸子他看不真切,里面没有恼怒没有难过,却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沈宓抿下唇,越过他的身形,看见那群人围成一团将冯昭平背走,其中还有被溅了一身血的贺云舟,他在人群中冷静的不像话,临走时还回头看了沈宓一眼,
如同在说:
——沈宓,你干的好事!
——沈宓,你欠的血债!
——沈宓,你造的孽障!
——沈宓,你会万劫不复的!
“沈序宁……”
沈宓失神跌退几步,忽而被一只宽大且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手腕,那温度好像有灵魂一般,将他心绪抚平,将他从迷惘里拽进尘世。
他抬起双眸。
再次撞进了对方瞳孔上自己的倒影里。
宫城中的禁卫军很快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方才躲在高处放冷箭的人也被揪了出来。
不过那人早抱着必死的决心行刺,冷箭放完,自己便咬碎了毒药自尽,被禁卫军拖出来的只有一具尸体,干干净净,死无对证。
闻钦还是头一回当面看见死人的场面,他被吓得不轻,几个宫侍将他从桌子底下扶出来的时候,姿态都是前所未有的乖巧顺从。
满庭朝官宾客散了大半,还剩一些女眷哭哭啼啼的声音经久不散。
沈宓宛如看了台身临其境的大戏,演戏的人扼住他的呼吸,将他制掣的毫无反抗的余地,此刻余音凄婉艾艾,难得让他喘口气。
他垂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脸色苍白,不自觉抓紧了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下一刻,那只手的主人毫不怜香惜玉地抬起胳膊,逼着沈宓重新跟他对视。
也是这会儿沈宓才终于看清,原来闻濯眼角方才也被溅到了几滴血。
由此更能断定,冯昭平伤的真的很深,恐怕也死生难料。
他垂下眼帘,头一次在闻濯面前从善如流地解释,“我并不知晓——”
他看到闻濯另外一只手上,沾的鲜血淋漓的断箭,倏然顿住了要说的话。
那不知是冯昭平的血,还是他的。他也受伤了?
“并不知晓什么?”闻濯在他的目光里平静地扔掉了断箭。
沈宓接着说:“不知晓今日之事。”
闻濯失笑:“你觉得我该信你吗?”
沈宓皱起眉:“殿下倘若想要处罚,我并无他言。”
闻濯抓着他手腕的手掌未松,反而又越收越紧的趋势,他神情晦深地垂头靠进沈宓肩里,趁着沈宓松懈发狠似的咬了他一口。
隔着单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那底下皮肉骨头的纹路,身前的人痛的微颤,浑身冰的不像个活人。
“罚完了。”闻濯说。
沈宓:“……”
他真切的觉得,比起疯魔好像他才是所有人里最正常的那个。
——
随后闻濯带他回了承明殿。
一路他手都没松开,好像是抓了什么开关似的,神情沉的如水,却又内敛的教人找不到破绽。
临到书案前,沈宓抽了抽手,又教他攥的更紧,随即被轻推坐到椅子上。
闻濯翻开他的手,在他屈膝面前垂眸:“疼么?”
沈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后知后觉自己缠着纱布的手心,沁了些殷红出来。
他一愣,下意识张了张嘴唇,目光扫到闻濯鸦青的睫,又收了声音。
如今他二人独处,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发酵出来,打乱他的思绪,虽恰好转移了刚才那场祸乱引起的恐慌,却将他拖进一个更深的漩涡里教他沉沦。
在他愣神之际,闻濯已经解开了缠在他手心的纱布,原本快结痂的创口、教他方才拽着温玦衣领的时候崩裂,此刻汩汩冒着浅红的血。
定然很疼。闻濯止不住地这样想。
他抿唇轻轻冲着那道创口呼了口凉气,动作神情反常的有些不像他本人。
有些疯,有些……
沈宓不愿说出来,拧起眉正打算抽手,却又在看见闻濯沾血的掌心时,来不及反应地顿了顿。
“不疼。”他心下有些焦躁地说。
闻濯抬起眸子,似是要他看穿沈宓一般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上回湖心亭看雪,你说的疼。”
沈宓眉心又是一蹙,飞快抽回了手,看向一旁岔开话题问:“你手上是如何沾上血的?”
闻濯起身翻出伤药纱布,又落到他身前屈膝,却迟迟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翻开掌心,将伤口露出来,方才他粗暴地用衣袖包扎了一下,这会儿已经没再往外冒出血珠,但伤口的痕迹瞧上去并不浅。
联想到他方才手中握着箭,事发之前又坐在贺怀汀他们那几桌,不难猜想到,当时他是强行用手接了一支——
“这一箭原本是射向贺怀汀的?”沈宓问。
闻濯用纱布沾了沾他掌心,默然倒上创药给他重新包扎,自始至终没有半句话。
这还是沈宓头一回遇到他这般安静。
闻濯站起身,擦了两把手中鲜血,跟方才给沈宓上药那会儿比反差强烈地把药粉随意撒在了自己掌心,接着用纱布紧紧一缠,一头用牙咬着挽了个结。
这情景看的沈宓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目光。
不久,终于听到闻濯低哑着声音开口说:“你不怕么?”
沈宓抬起头:“怕什么?”
闻濯又盯着他,“你说你不知晓今日之事,”他目光冰冷接着说道:“他们连杀人这等大事都能瞒着,来日难道就不会杀到你的头上?”
沈宓隐隐听出来几分关切,按耐下心头回道:“你这般追问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殿下。”他狠狠咬了下重音。
听得闻濯心下有些发涩,他盯着沈宓冷漠的神情说不清想做些什么,不由得又想起来当初在白叶寺提笔勾线的时候。
是罢,他不过自诩画了廿载沉宓画像,难道这个人就是他的所属品了么?
切实地说,爱欲不论,沈宓不过就是他当初跌落谷底时妄想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这件事他从前都分的万分清楚。
可又是什么时候变的不清楚的呢?
见他半晌不说话,沈宓有些不耐烦地眯了眯眼睛。“方才事发范围内的人,都是北境的武将,冯昭平统领北境这么多年,难道区区一支羽箭都躲不过吗?”
自然是躲得过的。
至于为什么没躲过,那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但当时那片宾客都是冯昭平的下属亲卫,有谁会狼子野心谋害视自己为亲兄弟的将领呢。
试想当时目的不纯的人,只有本就不该出现在席上的摄政王殿下了。
听他意有所指的质问,闻濯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是我指使人放箭。”
为了争夺权位,杀人又算什么。
但他讥讽的神情落在沈宓眼里,最后只变成一块石头,压在沈宓心底重重一振:“闻旻,我看不透你。”
从前一直看得透彻无比,今日确实如何也看不懂,他说不清为什么,但心底的忌惮和怀疑叫嚣的声响,快要将他本就毫无信任的罩子打破。
他想逃——
“那就不要看了。”
闻濯转过头,冰冷的目光凉的像只蛇一样,扼住了沈宓的喉咙,毫不动摇地掐断了沈宓心底冒出头的求知欲。
沈宓:“……”
他微张的嘴唇重新闭上。
也是,闻濯是个什么样的人,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说:
沈宓:又是一口黑锅…
第22章 除夕夜
沈宓从承明殿中出来时,望见了一直候在门外的温玦。
他神情或许有些兔死狐悲的惋惜,却又在瞧见沈宓完好无损时一闪而过。
沈宓不由得想,此刻的温玦到底是在侥幸什么,是光复大业,青云得志后万钟俸禄,还是家有恩仇以待沉冤得雪……
倘若这些,都需要旁人的命来当做垫脚石的话,他们温家当真就能在业成之日,高枕无忧了么。
温玦似乎满不在乎,他如往常一般,恭敬又带些漫不经心地凑上来,半点不怕触到沈宓晦气地开口:“世子受惊了。”
沈宓冷笑,心道他可确实算是受惊了。
两人随即一道出宫回了世子府,几盏茶后便顺利接到冯昭平已薨的消息。
温玦理所当然地在世子府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把府里屋檐底下没挂完的红灯笼,都给挂了上去,分毫不见避讳。
确实,人家无辜惨死又不是他的主意,又干他何事。
倒是沈宓,怅然若失地在府上躲了大半日,茶饭不进地熬到半夜也不见吹灯歇息。
温玦睡前催他就寝,也如平常一样并未收到什么回应。
第二日,朝里朝外为冯大将军服丧,上上下下着素服,闻濯主张压下了京都内的消息,没有教冯昭平之死传往北境。
边塞初平战事,倘若这时败敌大将身死之闻传出,难免不会让那些蛮人再次生出祸心。
出于妥善考虑,如今朝内还需重新擢任将才,应当尽快找人接亲北境统帅一职。
那群在庙堂斗得如火如荼的老匹夫,此时都不太愿意举荐新人,个个生怕冯昭平身死之事,沾到自己身上节外生枝,头一回,由闻濯亲自选定的人选,教朝廷内外都没什么废话可说。
举朝安静得宛如上下一心。
礼部加急在年底之前赶完册封之礼,闻濯也妥善赐了新任统帅贺云舟一座将军府。
升官发财这原本是大喜之日,不过这受封的人却并不怎么高兴。
他当职之日并未宴请百官,只行尸走肉一般,去了姚清渠暂时所监管的验封司登记在册,之后便差人把新得的府邸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白绫。
可谁又管他高不高兴呢,年底没几天,人人都指望着过个好年。
礼部尚书吴西楼,在年三十那日彻底忙完公务回了府,说是闭门谢客为了与妻子团年。
他们礼部一年到头没有多少事情真的在忙,加上新上任的摄政王也好,皇帝也好,一个管着一个不教奢靡浪费,原本就说不得奢侈的用度,更是勤俭。
户部年底交了差也回了自己家,正好司户台剩一个户部侍郎姚如许,吏部所属下归姚丞相管辖,一家子忙完一起算是有个照应,府中女眷也多关怀。
眼看着冯昭平头七也过了几日,之前守丧的林林总总都被贺云舟赶回了家团年,但他本人却没有就此作罢,承蒙国公府的季娘子时常协同子女前去照拂,有酒有肉地帮他布好,团年之际,他也没法拉下脸子。
至于温珩,有他兄长温珩做东,他自然回了温府,二十九一早便滚出了世子府。
闻钦这小皇帝,更是擅长自己找乐子,整日同宫人笑闹醉生梦死,陪他团年的人是数不胜数。
反观这偌大的京城,似乎只有寥寥无人的世子府和承明殿格外凄清。
沈宓几日未曾下过一顿茶饭,骨子里的疯劲儿又有些上头,三十夜里抱着府上藏的上等花雕,饮了个酩酊大醉。
屋里正点着几盏油灯,昏昏沉沉的光晕,教窗户外吹进来的寒风捣得忽明忽暗,怎么看都像是要燃到头了。
沈宓嫌那灯实在晃得他头晕,便起身想要吹灭,但满屋地上都是些酒杯酒坛,他不留神踩上去,就牢牢实实地摔了一跤,脊背被硌的生疼,一时半会儿又失了力气难以爬起来。
恍惚间听见窗户传来轻响,又感慨道这寒风实在凛冽,竟然能将窗户催动。
再熏熏抬眸,已经教人给抱了起来。
沈宓彼时还以为在做梦,飘飘然被放到床榻上,才终于看清了清肃的一张侧脸,顿时酒醒了大半。
“醉了?”闻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仿佛有火要燎到沈宓袍子上。
沈宓堪堪起身,差点没撑住身子,只好失手拽了一把闻濯的前襟。
摄政王上好的锦衣绸缎让他抓出了印子,倒也不恼,只静静地盯着他,仿佛在等他开口说话。
沈宓扶上额头,心底叹气、嘴上从善如流地问道:“不知殿下夜深人静大驾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闻濯近日久不见他,也没有那么多的不痛快,甚至心底还有些念,此刻庭院深深、灯火阑珊,他望着沈宓一副微醺模样,也懒得再同他说着不好听的。
于是起身又点了几盏油灯,坐回榻边,“你只会这么几句问话么?”
沈宓:“……”
当然不是。他只是懒得与他多说罢了。
闻濯没听到他的回答,并未继续发话,转而自顾自地去拉他藏在袖中的手。
这宽大的袖袍还真是没有别样好,无非就是能藏东西。
“殿下这是作何?”沈宓抽退出胳膊,警惕地看向他。
眼中的防备伤人极了,却也清明了许多。
闻濯盯了片刻便欺身凑近,重新将他藏在袖袍中的手给捉了出来。
上回匆匆一别之后,他二人之间再未传过任何消息,虽然闻濯那日妥帖给他包好了掌心,但不见得他这几日独自在府中能够怎么听话。
再说,他一向是不怎么听话的。
展开沈宓的掌心时,闻濯一目了然,狠心地按了按中间还未愈合的乌红口子,心里忽然冒出来一种,想要把沈宓这不服教的泼皮,给囚起来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