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濯不吭声,他只好接着问道:“你可知京中流言是如何传起来的?”
闻濯看着他,有些不悦,“不知。”
那日的那个问题,沈宓后来并没有应他,只是佯装困乏,闭上眼睛歇了一觉,可惜心事将他压的无法入眠,他同闻濯之间的气氛,也一度僵持不下。
“你是在同我赌气?”他问。
闻濯闪过一丝诧异,实话实说道:“是。”
沈宓无奈:“倘若有些事的结果注定不好,你还是要做吗?”
闻濯浑不在乎,“书中云‘人心统耳目官骸,人面合眉眼鼻口,以成一字曰苦’,既然人生来便苦,又何苦为了眼下看不到结果的事情,而瞻前顾后,我只认人定胜天,不信什么因果报偿。”
他这样的狂妄,惹的沈宓心下好一阵热流涌过,可惜他二人拘束的内里,从来都不是特指同一件事情。
这没法儿比较的。
“我有些怕。”沈宓还是头一回说这种嘴软示弱的话。
闻濯心尖已然一阵发颤,似有情绪快要喷薄而出,“怕什么?”
沈宓道:“如今仿佛好事都落到了我头上,便生出种大祸临头的危机感。”
闻濯盯了他良久,神情不再那么冷硬,“你怕我会死吗?”
沈宓猛然看向他,指尖捏的青白,“殿下何意?”
闻濯不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序宁,如若我非要你在我和贺怀汀之间选一个活着,你会选谁?”
无疑,这两个人一个得安北境,一个得定朝政,谁都不能缺,谁也不能死。
简直就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
闻濯见他半晌不答,笑了笑,“我帮你选吧。”
沈宓仿佛瞧见了他发红的眼尾,接着便见他忽然凑了上来揽自己入怀,低声说道:“我死,贺怀汀活。”
“你……”沈宓欲言又止。
又听他说:“所以,你既然已经审判了我的结局,又何必还要教我求不得呢。”
沈宓闭了闭双眸,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对他说:“闻旻,用晚膳罢。”
后厨早做好了茶饭,就等他二人凑齐在殿中一起值膳,下人端来几道花蕊做的菜,又在桌上摆好碗筷。
两人对坐在殿中一言不发,周遭只有筷子碰撞瓷碗的叮当声响,听的久了配上今夜残缺的月色,倒也还算惬意。
“为何是我呢?”沈宓忽然出声发问。
闻濯微愣,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忘了答话,等沈宓悄声垂下眸,他才想起来反应,“只有你。”
“什么?”沈宓有些不解。
闻濯放下碗,仔细同他说道:“白叶寺的往事,你现在还愿听么?”
沈宓没有应答。
没有应答,即是最纵容又最明了的应答。
提及白叶寺,如今那里已然是一方幽灵的深山寺庙,有佛像有僧,也有香客,山林清幽,倘若在里面修行是再好不过。
但多年前那里只是一处石头破庙,砌出来的屋子缺口许多,夜半林间山风吹过来的时候,耳边时常能够听到吱哑鬼叫,十几岁的少年躺在石榻上身上盖了些蒲苇,睁着眼睛盯着并不严实的木门。
一同过来伺候的仆从半路下了山,估计是看这破地方待不得便跑了,只剩闻濯一个人守着破庙觉也不敢睡。
他那时胆子一般人大,虽不哭不闹,却也是吓得脑袋昏沉,一直熬到天色微凉才堪堪睡过去。
第二日宫里又来了新的仆从,见这破庙荒废成这般,便通禀了上头,当日下午,便有宫中建工司的官员过来搭建屋舍,着手翻新。
由于头一日受的惊吓实在太过深刻,后来的日子哪怕住的稍好一些,还有人守着,闻濯也还是不放心,一夜一夜熬到天亮,人憔悴得风都能吹断。
多亏了工部的人手脚麻利,上头的命令赶得急,数月的功夫一个不大不小的寺庙便建成了,又从别处搬了金身佛像,拨过来了许多僧人,林林总总也不再显得那么寂寥空荡。
闻濯和侍从住进了厢房,每日专有人来记录他的衣食起居,该吃什么穿什么,一切都由寺里寺监操办,平时也无人同他说话,也没有可供解闷翻看的东西。
这样的状态过了许久,许是宫里的人终于满意了,才肯让寺监放他经堂听课,偶尔还会给他搬来一些书籍典册。
寺里的住持是个真和尚,出家人不懂权御之术,却可怜他,偶尔也会单独与他讲经谈学。
日子长了便生出些师生情谊出来,不再仅限于讲经传道,而授他经世之道、做人之道,教他勿生怨怼,慈悲为怀,相信一俯一仰皆是天降恩泽。
于是几月之后,这位住持就死在了天恩下。
。桃妖。
寺里换了新住持,听闻前任的事迹之后,私底下更是教众弟子不要与他有牵扯。
闻濯一笑置之,并无怨怼。
次年,许是因为长靖帝的态度变化,宫中的那些侍从待他比以往更好了一些,送来的不仅有书有衣裳,还准他用笔墨纸砚。
他试笔的头一回,写的不是字,而是一幅画。画的是沈宓,因由一年半载没使过毛笔便有些吃力,画出来的东西虽有章法却是个四不像。
宫中来的人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是个美人。那侍从笑得直不起腰,直接将作画之事传进了宫中,说他画的狗屁不通还睁眼说瞎话。
自此,宫里的人对他的态度更加满意,每月吃穿用度不仅给的是宫中的司造,还给他发配了好些侍从,承认了他那虚有头衔的王位。
这年,闻濯十九,已然熟悉世故之举,时常摆平了姿态写信慰问宫中的长靖帝,问兄长身体安康,问兄长夏祺冬瑞,俨然一副被驯服了的模样。
次年,长靖帝遣人来问他,是否愿意回宫领封地住在京畿。闻濯摇头拒绝,说只愿要留在寺里,为兄长祈福拜佛,求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长靖帝龙颜大悦,赏了他许多金银珠宝,还允许他读书识字写文章。
后来的每一年每一月,他都会从寺里往宫中送信,每一夜他都会画沈宓画像。
直到长靖帝身体逐渐力不从心,膝下无人那几年,闻濯的名头开始在京中被人传扬,宫中送来的置办也越发珍贵,甚至有意无意劝他回去的太监也来的越发的勤。
他早有预料,面上风平却浪静的很,等到长靖待他的信任达到顶峰,才肯慢慢松口。
最后几年,长靖帝用他参与科考试题拟定,政局间听从他建议谏言,甚至暗自将印玺和遗旨托付在了他手上,还字字泣血教他不要怨恨他。
他看着这满当当的诚意和悔恨,恶心又讽刺,当日,便在挂满了沈宓画像的屋子里躺了一夜,翌日清醒,便又端起了为人贤弟的皮。
这一端端到嘉定二十二年,嘉靖帝西去,他终于动身启程回京,用血洗京都那半月的时间,将长靖帝从前培养的金乌卫收入囊中,砸了寺庙里的金身佛像,驱逐了寺中那些当慈悲都是狗屁的假和尚。
往日在他身边奔走过嘴脸丑恶的侍从,凡是还活着的最后都死在了乱葬岗上,而他也博得了一下治政之严、雷厉风行的名声——
“你为何只画我?”沈宓突然问。
闻濯哑然失笑,“你是世间珠玉人。”
“假话也得换道说辞。”
闻濯摇头,“那时我印象里的所有人都是索我命的恶鬼,唯有你,干净的像是梦。”
沈宓听完往事,又听他这番剖白,只呼吸一窒,心下抽疼的教他快要弯下身来,他忽然有些握不住手中的碗,喉咙里更是堵的说不出话,好半天他才找见自己的声音,“你…”
“我在满是恶鬼的泥沼里肖想了你十载。”
沈宓手指倏然一抖,好好的瓷碗掉在桌上,又倔强地翻了起来,笔直立着泛着光,里头还剩的几个春花粉圆,晃晃荡荡好一顿受惊。
他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要哭不是笑地张了张嘴唇,“我……”他喉咙堵的更狠,说完一个字便失了声。
他不晓得要说些什么,但在今夜,有些他误会了许多年,藏了许多年的东西,在这世俗洪流中破开了一道缝,给了他想要继续立在世间的理由。
但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他有些怕,他怕他一打算要接,所有的东西就散了,抑或根本他就接不住。
他不敢去看闻濯的神情,浑身痛的弯起了腰,手指扣在案沿上连凸出来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怎么了?”闻濯急的起身看他。
沈宓深喘了几口气,鬼使神差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曾以为白叶寺至少名字听上去风光,里头便也还算能过,殊不知魑魅魍魉遍地皆是。
他也还以为,只有他一人在这世间祈求垂怜,只有他一人,抱着往日那些浮光掠影当作人间。
想来苦不堪言,他失魂落魄地苦笑几声,眼眶泛红,鸦清的睫毛湿了一片,“世间珠玉人…”
他陡然落了眼泪,温热的水滴进闻濯手里,教他诚惶诚恐地屈膝半跪在了沈宓身前。
闻濯捧起沈宓的脸,替他拂去眼尾水色。他还是头一回,见沈宓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模样,“你这是想要我把命给你?”
沈宓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收紧,“我这一条贱命分文不值,甚至于业障滔天,倘若你还能入眼,便悉数拿去,此生都不要再还了。”
闻濯一顿,用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颤着声音道:“你再说得清楚点…”
沈宓说:“予你。”
无论结局是不得好死,还是万劫不复,都予你。
作者有话说:
沈宓:唉~
海星!!
注:“人心统耳目官骸,人面合眉眼鼻口,以成一字曰苦。”——《围炉夜话》
“花朝节”二月十五,时节当天满城芳花,赏花宴,斗草会,吃花糕,踏青游玩,情人折花赠风流。
“春花粉圆”确实是花做的一种古代吃食。
“金乌卫”在历史中是“金吾卫”,本文架空,所以文中特意改成了“金乌”。
第33章 病痛退
三月三,上巳节。
封后大典恰逢一期。
当日凌晨,京畿便早早热闹起来。鸿胪寺提前设制书案、节案、册案、宝案在御座之前,礼部则摆放彩轿在奉天门外。
见季氏女后,由司礼监念宣读制词,一行人浩浩汤汤进宫,在百官面前拜见天子。
停撵坤清殿外,闻钦看着他这还未见过的面的妻子,正身一步一步走下汉白玉阶石,女子站立的姿态袅袅娉婷,大红团扇半遮半掩的面庞如霞如似霰,手如柔荑红唇烈烈,怎么看都是个绝顶的美人。
可闻钦心下半点也不高兴,甚至有些复杂,他先前也在莺莺燕燕堆里胡闹过一阵,那时候不懂情爱之事,只知晓让自个儿痛快,也不懂得两个人凑在一起,到底有什么好的。
直到他瞧见沈宓如同懒猫一样躺在闻濯的承明殿里,他那时候才觉得,倘若是沈宓的话,两个人好像没什么不好,什么都好。
他木讷地扯过红绸一端,跟着司礼监的念词与他这名义上的妻子同拜天地,行祭天礼,饮合卺酒,念封后制词,受百官朝拜。
桩桩件件都做完以后,才发觉手中捏着的红绸,已经教手心出的汗打湿了一块。
他无所适从地朝台下闻濯的方向看了一眼,望见他正牵着蒙了眼纱的沈宓,一只手温柔地伸到沈宓额前,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期间嘴唇微动着,全副身心都只耗在那一个人身上。
闻钦心底泛起一阵酸涩,游走的神被司礼监喊了几回才喊回来,他跟大梦未醒似的,随着礼制流程走完了大半。
剩余还有一些婚嫁讲究,须得他二人挪步宫殿继续走完,至于百官,则退却章华宫,同聚一堂庆宴。
***
章华台,是宫城建立之初便设定的宴请大殿,内里开阔宽敞,可容百余人,正堂中央设上座,两旁以右为尊依次排开。
闻濯拉着沈宓坐在中央右下第一个位置,两个人纠缠的十指期间就没分开过,亲昵过了头的姿态,惹得众臣纷纷腹诽揣测。
闻濯视若无睹,心里别提有多嘚瑟,就差将“沈宓是我的人”几个字,挂到脸上昭之于众,最后沈宓终于看不下去,顶着身后密密麻麻的目光,起身拜别闻濯离开了席座,径自窝到了偏殿的一处角落,吃了两杯热茶。
恰好一盏茶的时候,温玦就跟嗅见了味道的狗一样找上了门。
他旁若无人地坐到沈宓身侧,抬手给自己添了杯茶,又慰问了几句有的没的,才开始进入正题,欲打探沈宓在闻濯身边的情况。
结果沈宓这回带来的确实是个好消息——
“你要回世子府?”温玦眼珠子都瞪直了,“摄政王能同意嘛?”
他当然不同意,不过沈宓有的是法子让他同意。
“这么吃惊做什么?”沈宓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显然瞧不上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温玦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你这样,起码得被关个几载调教。”
沈宓“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莫名其妙盯着他浑身打量道:“哟,你竟还懂得调教。”
温玦一副“少看不起人”的模样瞪了他一眼,伸手从案上的碟子里,扒拉了两块花糕喂嘴里。
“我近来消息不大灵通,不知姚芳归那头有没有什么新的动作?”沈宓问道。
温玦先前说过,京畿这几个唯韩礼马首是瞻的,压根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分别管控和筹谋也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