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也有一事请教。”温珩停步,在承明殿与内宫一墙之隔的玄武道上,与闻濯仰面而视。
“治国安邦、治学崇礼,肃整朝局平定天下是为道,那改朝换代,拥立新帝,以延续先道瑾瑜,自上而下发聩满朝污浊之举,又是什么?”
“亦是道。”他的平静宛如风中不含铁石的冰刀,哪怕教人问到了下怀,也并未有一分一毫的动容。
“那我等崇立此道,又有何更改之必要?”
“你不该问本王。”闻濯冷漠地看着他拼命想要挣出天光的双眸,“你该去问北境三十万有家无归的守军,或是他们被横祸挟命而去的冯统帅,抑或是如今承位下车,都还在替其守丧的新任统帅贺云舟,甚至还有你们心知肚明的……”
被逼迫的退无可退,只敢躲在深宫里平衡利弊,犹如走尸一般的宁安世子沈序宁。
如今鲜血洒得路人皆知的只有一个冯昭平,可他们也该知道,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沈宓也早死了。
死在了众人眼光里、仇恨里、心机里、谋算里,死的无声无息,被所有人都忘的一干二净。
他许是痛的连鲜血都流不出,不知在多少风雪交加的夜里,给自己编织出一层层喜笑如常的躯壳。
今日心防高墙,皆是一座座无名之墓。
他也该教人问一问,道是什么,血是什么,烂在世间又是什么。
闻濯无声抬眸。
天边晦暗的风雪如同交织的尘网,铺天盖地覆压而下,只给人绵密紧凑的窒息,越过宫墙的远山消失不见,他失神良久,未再多送。
遂转身朝着回殿的雪地踩去,落了满身银白。
……
温玦与温珩之事告一段落后,沈宓便彻底教闻濯安置在了承明殿里。
不仅每日好吃好喝地教人伺候着,还惹的堂堂摄政王殿下推辞了公务,时时在他跟前守着,平日见得多了,沈宓便对他嫌弃非常,经常没事找事。
例如,教闻濯亲手折几枝梅花在案上插着,或一同在殿外堆个雪人玩乐,抑或是使唤他端茶倒水,洗手做羹汤这样的粗活。
闻濯乐此不疲,从未说过半句不好,反倒一辈子也没这么快活。
与之相对的,他清闲了,小皇帝闻钦便没法儿清闲了。
平日里的政务,先前都是由闻濯一手经管监办,闻钦只管在宫里饮酒作乐逍遥快活,如今调了个个儿来,闻钦无所适从的随时都想跑路。
特别是在听到户部那些个七七八八的官职名称,地名差事后,一耳朵进去,还没搞明白顾枫眠所说涉及了哪些方面,下一刻便要立即作出裁决,他哪敢胡乱下旨,一边揣度着顾枫眠的意思,一边还要试想倘若他是他皇叔,他该如何抉择。
日子长了不仅他瘦了一大截,没了白日宣淫的兴致,顾枫眠跟吴西楼也各自都瘦了不少。
本来这里边是没有吴西楼的差事的,但架不住顾枫眠在朝中同他关系最为要好,平时只要一出点什么鸡毛蒜皮事,两方都奔走相告,情到意起之时也要抱怨唾骂几句。
如今顾枫眠出了这样有苦难说的折磨,第一个找的就是他吴西楼。
开春朝中并没有用到礼部的地方,吴西楼清闲这几月,心情开怀的不得了,起初听闻顾枫眠抱怨之时,还能当个乐子评价安慰他两句,后面每日听的都是换汤不换药的同一件事情,他再好的心态也教顾枫眠唠叨的有些不耐烦。
于是郁闷难解正当时,家中人便劝他趁着开春旖旎风光,去城郊踏青游玩。
这一趟,半路遇上了同是散心的季国公携妻子一家,寒暄攀谈之际,无意将近日心情不快之事说漏了嘴,季国公大腿一拍,便想邀他登门小坐,手谈几局以解忧思。
原本吴西楼当着他那大一家子的面是不好答应的,不成想,季国公说他近日收到了淮南亲属送来的最早一批春茶,有“浮来青”和“敬亭绿雪”,都还未开封。
当下他脸皮便也顾不得了,语笑言哉地同季国公一齐回了国公府。
两人在湖心亭摆下棋盘,侍女在一旁仔细整捣沏茶工序,望着烟柳画桥,院墙桃红三两枝,碧波十里,湖水荡漾浮鸳鸯,清风徐来,还有阵阵清冽茶香,他就算再怎么阴霾的心情,也快拨开云雾见月明。
一高兴便同季国公多下了几盘棋,一时快哉大杀四方,杀的季国公一连几局溃不成军,原本言笑晏晏的神色都带了愁绪。
吴西楼察觉后,便有意放水输了他一局,本来到这儿便不打算再继续对下去了,谁知季国公自己倒来了劲头,非要拉着吴西楼再战几局杀回些面子不可。
吴西楼教这老顽童的激将法逼的身心无奈,只好撩起了袖摆再陪他尽兴。
中间下到一半势头正好时,忽而从院墙外头,传来了几声清脆的笑骂娇嗔,吴西楼走神中听清了她们口中所念的“秋千”二字,偏首微微纵眼,只望见满院墙头的桃红柳绿。
不多时,笑渐不闻声渐悄,他才想起来,季国公确实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如今并未嫁人,听闻养的纵容,上头还有两个兄长,更是宠的无法无天,所以趁着季国公招待外客,也敢在墙外随意笑闹嬉戏。
念及今日顾枫眠苦恼之事,他心下忽地浮上个念头,正打算出声询问,便听见季国公块意拍案:“纪桐,你这局可是败给我了!”
吴西楼低首瞧了一眼棋盘,果然教他杀的片甲不留,笑道:“贤兄可真是半分情面也不让啊。”
季国公摸了一把不长的胡须,信信然道:“你前头杀了我多少局,还跟我计较这一局。”
吴西楼抿唇不言,饮了一口敬亭绿雪,才试探说道:“方才恍然听见有女子在院墙外笑闹,一时想起来季兄待字闺中的那位宝贝疙瘩,说起来,她今年定亲了么?”
季国公唤人过来撤下棋盘,一听到他这句话,仿佛糟心到了头,他摆了摆手:“正愁呐。”
吴西楼一副不解的神情:“嫂夫人天姿国色,贤兄当年也是京畿有名的玉面郎君,想必所出之女集你二人长处于一身,如今既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何苦还会教贤兄苦恼啊?”
季国公摇头,“自然是眼光高的令人难办,前来提亲的也有,只不过她没一个瞧得上的。”
吴西楼笑了笑,“小女儿家情怀最是如此,”他看了一眼季国公,又缓缓道:“不知兄长以为,长乐殿的那位如何?”
季国公脸色顿时严肃,“纪桐,这可开不得玩笑。”
吴西楼摆手:“并非玩笑,年轻人成亲之后,便会行事稳重,沉下心来立业,东宫后位无人,如今举目四望,也唯有季氏之女能够堪当大任,哪怕是为了江山社稷,兄长也得酌情考虑不是?”
季国公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揶揄问道:“纪桐,你今日当真是出来踏青解闷的?”
吴西楼教他问的笑出声来,“兄长也莫要因为那是当朝天子,便来怀疑我的用心呐,”他指了指桌上的浮来青和敬亭绿雪,又接着说道:“倘若不是因为这春茶引诱,我今日也闻不见那墙里笑语盈盈,真是冤枉。”
季国公听他这般说才松了一口气,“你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谁听了不怕,宫中最近也没听有什么立后的动静,你这不是存心吓唬我么。”
吴西楼连忙冲他赔礼道歉,“是是是,小弟的不对,不过兄长要是旨在顾虑宫中没出立后一事的消息,最迟明日,小弟便给兄长个交代。”
他瞧着并非在说大话,反倒是给季国公来了压力,思衬再三,抱着他这先帝恩赐的爵位也不敢托大,便只好婉言说道:
“非我之福不敢当,贤弟心意我领了,但此事还是等陛下发话落定的才好,季氏一族不敢肖想高位,自始自终也只能安然待承天恩。”
言里言外,不是他不想,终究还是怕担上官司,所以要当皇帝的给一句准话。
吴西楼心领神会,甫一拜别季国公府,便麻利钻去了顾枫眠的府邸上,替他解忧思去了。
作者有话说:
前文有关年份的细节方便大家看文,稍微做了一些修改。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
“芳入轮回,日昃而幽冥至。”——《点绛唇.芳归》,姚如许的字取处
第31章 垆边月
长靖十四年以来,殿前给事中和吏部尚书两职相继空缺,丞相姚清渠暂理吏部又监察百官,平日里守着玉蕴珠藏的道理极少生事,于是礼部和户部那两位,便仗着根基已久,在朝中混得如日中天。
有关立后姻亲之事,吴西楼一提、顾枫眠便觉得合适,这两人私下里交互打定了主意,当日傍晚,吴西楼便肩负着季国公和顾枫眠的期望进了宫。
闻钦近来怕极了门前那太监张口通报,只要是他一出声,十有八九是有差事要他决策,他这连着半月都快策出毛病来了。
本来晚膳才用完,整个人腹饱口润的,结果殿前那小太监一喊,殿里的老太监便动身走到他身前,朝他使了个不阴不阳的眼色,他当时就觉着有些消化不良。
最后听闻是吴西楼来此,他才没再犯起腹绞痛。
礼部近年督办的都是些点头就行的琐事,一般一年一行的祭天大礼都在冬末,去年那次还是承闻濯的旨意一切从简,没怎么教他受累,如今日子还长,且也用不着他。
如此放宽了心,闻钦便差人将吴西楼叫进了殿里。
“参见陛下。”这人也不愧是礼部尚书,行礼都比旁人规范不少,教小皇帝看得赏心悦目。
闻钦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你说什么他都能够说好。任是吴西楼滔滔不绝,上来直接倒出一通套话,他也没什么,直到闻钦听见他说到“立后”二字。
“慢着,”闻钦打断他的话,又出言确认了一遍,“立后?”
吴西楼点头微笑,“陛下自去年登位已有半载,立后之事也一直迫在眉睫,前有摄政王协理朝政,可依着慎重之理再三拖延,可如今开春,正是一年之计伊始,迎着新日气象,举朝也该有件大喜之事。”
这话原本规规矩矩,只能算是个提议,但自从去年前有先帝仙去后,京畿又出了宁安世子自毁双目,姚丞相之子当街暴毙之事。
后秋末,归朝大帅冯昭平遭遇飞来横祸,北境将士将心锐减,举目皆是愁悲。
无论如何,而今都该添些喜事冲冲阴霾之气,换得新年好开端。
此事没有拒绝之理,闻钦这般再不懂事的脑子也知晓轻重……
可他到底年幼,又教宫人惯着长的,一听要娶一个正儿八经的贵家女子充当门面,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愿意。
看着吴西楼不紧不慢的态度,他虽烦闷却也未发性子,婉言要同闻濯商量一二,便挥手将他支了回去。
由此,在旁伺候听到此事的宫人,一传十十传百,东宫要立后的消息也传开了,甚至穿过宫墙传到了外头。
如众人期待,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季国公府那位千金季惠瑜。
季国公得此消息,连夜登门拜访吴西楼,甚至还送了重礼,嘴上说的是承蒙贤弟挂心,实则是给了个长远的甜头。
两人相视一笑,翌日清早,京畿里里外外都在议论“东宫主,季氏女”的流言,仿佛这人选已经登记造册,就差礼部行奉封后大典了。
连闻钦自个儿也没想到风向能够转的这样快。他不过就见了眼吴西楼,别人就能来做他的主了,他顿然觉得自个儿举目无亲,没人撑腰一般。
于是挂着一副委屈样,他便顶着春日的好风光遛去了承明殿。
春里闻濯由着沈宓在宫中修养,怕他平日觉得宫人太多不自在,便有意裁撤了许多下去。
偌大的宫殿,除了几个暗中守哨的金乌卫,其余守门的侍从,都是一众的“木头人桩子”,瞧着闻钦一副找死模样地踱进殿中,他们竟动也不动。
殿中正无人,闻钦好奇地多走了两步,隔着半个外庭,瞧见里室地上铺了一层纯白的兽皮毯子,毛色柔软鲜亮,老远便能瞧出来是上品。
还想再看得清楚些,便不自觉往里挪了几步,视野开阔能看见里头布局了,才发现那简直是别有洞天。
不止是兽皮毯子,还有一床金丝楠的矮塌,棋盘书案在侧,跟前放着几摞书简,后头隔着珠帘瞧不清楚。
他又往里走,忽然瞥见那矮塌下的兽皮毯子上卧着个人。
一身红衣殷烈,浑像冬雪里到底一簇梅,鬓若堆鸦,柔润的云发散落在侧,露出一张瑶环瑜珥的艳丽样貌来。
是沈宓!
今日他并未蒙上眼纱,一眼瞧过去,凤眸微阖、眉睫破冰,鼻若悬胆、唇如春馥,不颦不笑便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一呼一吸堪是惊才风逸。
闻钦不自觉抽了口凉气,看得一头扎进了这等美艳风光里,只剩晕头转向。
他耳根发热,只觉从前见过的百十种美人,跟眼前这个比起来都庸俗如泥。
虽然很早之前,他也时常听闻宫女们议论长宁殿住了个绝色,但他二人一直无缘幸面,久而久之便觉着耳听为虚。
前两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见一回沈宓,可惜也只是匆匆一瞥,未能近身仔细瞧几眼。
等再见时,沈宓已然捣瞎了自己的眼睛,站在院中赤脚敲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