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次,他站在树下的光景也尤其好看,周遭秋华如谢,枯虬黄叶,独他一人惹眼,哪怕蒙起了双目,清冷气质也直逼香兰芳草,如同世间唯一好颜色。
只是可惜,他偏偏生了张教人讨厌的嘴,还有一身顽劣的臭脾气。
闻钦神思恍惚,又有些心猿意马,看不够似的伸手想去碰一碰沈宓,却陡然教人吓了一跳——
“闻子檀,”闻濯语气不善,宛如皮下压了串炮仗一般,甩袖将手中的瓷碗在案上砸的哐当直响,冷厉的眼神骇得闻钦只觉有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吓得后退一步撞到矮塌边沿,腰眼闷疼也不敢喊出声来,又听见闻濯看他如死人一般,直言不讳教他“滚出去”。
沈宓被这动静惊醒,作势便要翻身,只是还没来得及睁眼,却被赶过来的闻濯搂进怀里,将整张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
“还要我送你么?”他语气冷得教人直皱眉头。
闻钦磕磕巴巴了几声,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接着面上闪过如数委屈,忙不迭地挪出了里室。
走时还回眸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却只望见沈宓红衣底下,脚腕处的皮肤一片瓷白。
人走远了,沈宓才堪堪眯着眼睛,从闻濯怀里半撑了起来,“送谁?”他问。
闻濯压着他的脊背,将他整个人都按到了怀里,还扣着他的腰肢不肯教他好好坐起来,“真睡迷糊了,嗯?”
沈宓抬眸看他,笑靥如花:“真的。”
闻濯叹了口气,伸手拢住他单薄身躯,亲密地将下颔埋进他乌黑的发里,无奈叹道:“真拿你没办法。”
沈宓推开他沉重的脑袋,“闻钦来做什么?”
闻濯气笑了,“你不是睡迷糊了么,怎的还知晓来的人是他。”
沈宓掰开他的手起身,换了个姿势窝进他怀里:“殿下喊的那声想不听见都难,把我的美梦都搅了个稀碎。”
闻濯十分受用他这样的乖顺,捋顺他鬓间落下来的发丝,继而别到耳后,“要我跟你赔罪么。”他笑意浅浅,神情却温柔无比。
沈宓自在地闭上眼睛:“怎敢劳烦殿下向我屈尊降贵。”
闻濯捏他的耳垂,说他得理不饶人。
沈宓转身溜到兽皮毯子上,背着身闭眼,不打算再同这蹬鼻子上脸的男人计较。
今日春光明媚,外头骄阳正好,濂清传话说城外桃林开了花,他便差人摘了好些回来,洗净晾干裹上糖浆,贮在冰里冻了两个时辰。
他还记得当日世子府吃的糖桂花,也还记得沈宓说的要试试桃花。
可惜沈宓那身子落下一些作死的病根,吃不了太多凉的,他余下半数浑上糖浆藏着,就想看看能不能做出糖桃花。
去问了宫里御厨的御膳掌事,人说桃花味苦,恐怕糖桃花不太能成,倘若裹上饴糖面浆小火温炸,当个零嘴还不错。
于是趁着沈宓午睡,他便唤了御膳房的膳使前来承明殿开火,还去看了两眼做法和工序,乐在其中的很。
就是没想到闻钦那混吃等死的蠢货,居然会突然上门来,还胆大包天挪去内室盯着睡着的沈宓瞧。
如今闻钦皇帝的身份搁那摆着,明面上他不好教宫人阻拦,加上这小子先前没事都窝在自己殿里,极少来这,才教他这回大意。
不过如此一来,倒是也让闻濯觉得,再继续留在宫中恐怕不太方便。
回京伊始,他原本是打着住沈宓住过的寝殿的念头,才在承明殿里落了脚,可如今他要是想将沈宓留在身边,就难保旁的人来觊觎。
方才闻钦的眼神,他瞧得清清楚楚,那里头的旖旎名目,就差摔他脸上了。
这会儿一想起来便觉得要疯,他满心如麻,非要不识趣地掰着沈宓的脑袋看,惹得沈宓踹他膝盖,骂他有病。
可他眼下只想把沈宓藏起来。
他想,也是时候该在京中找处宅子,哪怕不为宫中人多眼杂,也得为了“金屋藏娇”。
“中午睡多了晚上你又睡不着。”他俯身看着沈宓一脸不耐烦,又伸手把他翻过来,“你不是想吃糖裹的桃花么,起来。”
沈宓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睁开眼,“你竟然还记着。”
闻濯笑笑,从毯子上起身,把方才砸在案上的青花瓷碗从外殿拿进来放到他面前,“尝尝。”
沈宓也给面子,看着碗里炸的酥黄带粉的面块,便捻起一粒喂进嘴里,咬了两下之后,却娇气地撇开了脸,“你还是等八月时敲桂花去吧。”
闻濯先前尝过,倒也没觉得有他说的那般难吃,“就数你难伺候。”
沈宓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他,骨酥玉琢、半掩半遮,“那怎么办呢?”
闻濯屈起指节敲他额头,“我惯的,我自然管。”
他二人如今相处暧昧难测,倘若不察心府,应当算得上是珠联璧合、妙偶天成。
可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万一有人弥足深陷当了真,该是自毁前路…所以沈宓总是能及时教人清醒,“殿下可别入戏太深,须得及时止损。”
闻濯唇角笑意陡然僵住,眼底的温柔褪去,露出来一分凶恶,“你以为我也在跟你演戏么。”
沈宓侧身将他二人距离拉开,“最好如此。”
闻濯掰过他下颌,将他双颊掐的微红,“痛么,”他咬牙切齿道:“我比你疼千倍万倍。”
沈宓无声垂下双眸,只盯着他衣襟上的云纹走神。
闻濯气的吻他,将他唇片磨咬出血,非逼着沈宓陪他一起沉沦。
可沈宓偏不,他打碎了骨头也有自己的风节立着,他推开闻濯,掀翻了案上的青花瓷碗,“闻旻,何苦呢?”
何苦?
他也想问问何苦。
闻濯嗤笑,“谁又愿苦了,不能予你便是苦,你不予我更是苦,你关乎我何苦,又为何不能给我一点甜?你说我是世间珠玉宝,那便把我掩入怀、藏起来,摔破了捏碎了都随你。”
沈宓瞧着他猩红的眼,不敢往深了看,“我…终究是要不得好死的。”
“那我便陪你去死,在那之前,你予我最好的,就当可怜可怜我,也可怜你自己。”
沈宓忽地心底发酸,他想逃,却无处可逃。如今这一隅安稳,既能是梦中乡也能是断肠药。他从来不想拥有一个软肋,也不能拥有。
没有人可怜他。
他从前也以为,有朝一日会遇到那么一个人,后来果真遇到了才发现,他早已经失去了被人可怜后、求得安慰的权利。
他于任何人,都是一样反过来能夺命的凶器,倘若真有人要可怜他,那才是万劫不复。
“闻旻,你看前路如日方升,风鹏正举——”
“我只要你予我!”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闻濯年少一无所有之时,也曾觉得他平生最缺的就是鼎铛玉石,前程似锦,哪怕心间存有一捧昆山玉、垆边月,也只敢当作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后来罹难折磨受尽,金石不缺,方知滚在这人间龃龉廿载,天都要他遁天妄行,如此,痴心妄想还算哪门子的妄想。
如今他不怕万劫不复,偏偏就要这痴心妄想。
“沈序宁,我只要你。”
作者有话说:
注:鬓若堆鸦:鬓发乌黑亮丽。
龃龉:形容道路艰难。
遁天妄行:违背天道。
昆山片玉:指稀有之玉。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出自《菩萨蛮》。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出自《洛神赋》。
(以后这些用句我都会注明一下,希望大家看文的同时,也能获得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当然啦,开心最重要!)
第32章 偿所愿
闻钦立后、东宫立主的消息在京畿沸沸扬扬了两日,朝中上奏谏言的大臣有不少,且一致认为立后是为正礼,无论于朝廷还是天下都算是幸事,满朝上下众口一词,将闻钦架在那高位之上,也由不得他说一个“不”字。
此外,经此一事,在京中濯选秀女充盈天子后宫,也成了一桩趋之若鹜的大事,各部之中的官员,凡是家中闺女有适龄婚嫁的,都想着得及时送进宫里好沾上皇恩。
一时之间,闻钦便是想开口求闻濯替他挡挡,也显得不太明事理。
最后经朝中大臣商榷,根据身份品阶,还是定下了季国公之女季惠瑜为皇后人选,礼部则将封后大典定在三月初,也就是半月之后。
婚事盖棺后,闻钦果真稳重了不少,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服、这样将他当做提线木偶一样的安排,却也敛声不多言了。
说起来,这位准皇后之父季国公,往日“文章”也都大有讲究,当年先帝还在世时,他长姐季氏也在后宫之中得过势,争气教他成了皇亲国戚,享受了大半辈子荣华富贵,也没受过先帝忌惮猜疑。
唯一的不好就是这空有的头衔,并没有实权,自先帝仙去,一众嫔妃陪葬之后,季国公府便夹在摇摇欲坠的世家权贵里任人不屑,哪怕识得朝中之显贵,平日里他也不敢风头出得多了。
于是这回一出,便憋出了个炸的,别提多解气了,廿载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学问,时至今日,依旧好使的很。
哪怕满朝的大臣心里都觉着他不配,却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决定,朝廷各方的安排,也无非是想在不涉及各方利益的前提下将帝位架空,即使闻钦手中的权利原本就是虚的,他们也怕夜长梦多。
至于承明殿的那位摄政王殿下,他们其实猜不透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他们被自己麻木又迂腐的脑子圈禁,便固执地认为,全天底下没有一位男子不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
那可是九五至尊,一人之上俯仰万物,生杀予夺还是万事顺遂,全凭他心意。有谁会对这样的诱惑不动心呢。
他们深处泥泞朝局,其中不乏二臣叛党、贪官污吏,但拘于身份,他们不得不选择一个正统之人上位,拥之从之。
或许闻钦的身份再正统不过,他们十分清楚,可那样软弱怕事、色厉内茬的皇帝,谁都不愿听从。
他们其中有极其大一部分人,本质还是想着为官为民,抑或跟随明主搅弄风云,所以不管闻濯如何,他们都不会放弃为自己谋一个“站得笔直”的权利,更不会可怜这颗被他们绑架的新棋子。
他们从来不怕流血,怕只怕忠贞者污浊,金贵者卑屈,直言者缄声,贪婪者畏缩。
所以培养和恭维一颗新棋子,便要使劲浑身解数,让其察觉这之中的诚意。
闻濯了然却无意,他才回京时严整朝廷、清君侧,继而有意放手政权决策,之后也都在担任“太傅”一样的角色逼闻钦熟练国事。
他从来不愿做谁的棋子,从来,都只想要他自个儿痛快……
二月十五这日是花朝节。
宫中近年连发丧事,便极少办宴,偌大的宫城到了这天夜里也才有些莺莺燕燕的活气。
闻钦提前备好了酒菜请闻濯进长乐殿欢庆,令中也不曾刻意提及沈宓。
他本以为闻濯会带沈宓一道过来,实则却没有,他独自过来,也只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喂了两口茶饭便放下碗筷。
闻钦神思郁郁,出声问道:“这些不合皇叔胃口?”
闻濯摇头:“挑不出错。”
“那皇叔是急着回去?”闻钦又直白地问。
闻濯没有做声,已然是默认的意思。
闻钦苦笑:“皇叔是因为沈宓?”
上一回他这么问的时候,闻濯不屑于搭理他,这一回情景大不相同,闻濯只“嗯”了一声,态度对比十分鲜明。
闻钦苦笑,他原本还想再多问一句沈宓的事,但琢磨半晌,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皇叔想让朕做皇帝吗?”
闻濯抬眸看他:“我并不在乎。”
“我知晓父皇生前待皇叔诸多不耐,但我从未带着父皇的眼光瞧皇叔,不论如何,我都会叫您一声皇叔。”他没有再用朕自称,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渴求长辈怜惜的少年。
但闻濯并未动容,他站起身立在殿中:“倘若你发现满朝只将你当做傀儡,你也不在乎?”
闻钦现如今还不太能够想明白他的用意,他有些紧张,“我…我原本也不是当皇帝的料。”
闻濯锐利地盯着他,“是不想还是不敢?”
闻钦抿起嘴,“起初不敢,如今不想,只愿蒙得皇叔庇佑,授子檀安宁。”
闻濯眯起双眸,随即一语未发,转身出了长乐殿。
——
春月里沈宓身子养的还算不错,气色也不似先前那样苍白,胸口上的刀伤还是留了一道疤,瞧着像是警醒。
闻濯未回殿之前,他在里室昏昏欲睡,最后还真的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他身上多了条单薄的毯子,闻濯就坐在他身侧手里拿着一本诗经在翻看。
闻见他动静便及时放下了书册,转过头来看他:“怎么醒了?”
沈宓起身,“睡的浅。”
“明日我教太医开几个安神助眠的方子。”
沈宓没拒绝,“闻钦立后之事定下来了?”
他如今消息不灵通的很,闻濯大多时候,也不愿教他思虑这些琐事劳心伤神。
“嗯。”他果然有些不愉快。
但沈宓不管他高不高兴,又道:“听闻定的是季氏之女。”
闻濯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虽然吴西楼此人办事向来有他自己的那一套,但我总觉得他跟季国公之间的事有些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