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目光挪向章华殿门口。
不多时,皇帝闻钦在太监的高声宣告中步入中庭,他身侧立着的那位,八尺修长,清朗轩举的中年男子也映入众人眼帘。
此人一眼瞧上去,书卷气息浓厚,只凭气度的话倒像个古板的学究,身形步伐能教人看出个大概的年纪。
但一露出正脸,满座哗然,就连原本坐着看热闹的沈宓都被刺了一瞬。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此人的面貌,竟然同他有七八分相像,说出去是双胞胎也有人信。
他满腹狐疑翻过,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闻钦已经带着那中年男人落了座。
适时的声音也传来,“今有三喜,一喜朕得龙嗣,二喜端午佳节,三喜钟大人下车进京,替朕排忧解难,诸位,趁此良辰好光景,当举杯共饮。”
众臣纷纷熟视无睹地举杯,向高台上的闻钦致敬,座下唯有沈宓慢了半拍,宽大的袖摆还差些打翻酒杯。
他端起盏,牢牢盯着钟自照那张脸,双目一眨也不眨,仿佛在看一件极具恐慌的事情,毫无意外地又回想起三月底那封古怪的信。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二十载重回,兄友相聚,为何会是二十载,为何偏偏是抒兄友相逢?
那张脸……
似乎有个一闪而过的光影从沈宓脑海中掠过,狠狠挑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之后,又迅速钻进了他那浮沉的记忆里,他欲要深究,只觉得越想他越沉溺。
还好举杯一毕,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有邀杯拜会的温珩,携着温玦一起来到了他身前,“世子安好。”
沈宓终于想起来这是在宴会之上,抬眸朝高台上望了一眼,果然瞧见闻濯正满目恻隐地盯着他。
他状作无事地冲他摇了摇头,又听温玦低喃道:“这他娘的也太像了吧。”
沈宓冷笑一声,“是吧,指不定打今日起,天就要变了。”
温玦教他讽刺一通也不恼,“怎么,世子觉着不是滋味了?”
温珩连忙塞了块糕点堵住他的嘴,又安抚沈宓道:“先生那边并未有所预示,想来也可能只是凑巧罢了。”
沈宓垂眸瞧着案首,“凑巧?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所有的凑巧,都是旁人的别有用心。”
温珩一时语噎,竟找不到好的借口解释,只得自己则塞了块糕点,同温玦一起闭上了嘴。
宴酣之时,丝竹管弦愈演愈烈,许多官员都离席去了别桌寒暄,大部分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为结交新来的翘楚钟自照,已经同他兄友弟恭地把酒言欢起来。
这一场官僚形式的纵横捭阖,就连放了权的闻濯都未能幸免,他案前先后立着贺云舟和姚如许,远远望去,他三人神色严肃,似乎在商谈些艰难决绝之事。
沈宓收回眼,望见案上已经教那兄弟二人糟践成空的盘子,抿唇长叹了口气,“为何不在家中用过膳了再来?”
温玦快人快语,一手抓着块糕点,一手往嘴里塞,“是用过了才来的。”
沈宓无奈扶额,看向一旁还要点脸的温珩,“是特意跑来我案上吃点心?”
温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自然不是,主要还是多日不见,想念世子的紧。”
温玦在一旁补充道:“也因为你这位置糕点上等,同他那品相不一样。”
沈宓:……
能不能吃完赶紧滚?
温珩上手拍了温玦一巴掌,差点给他拍呛着,又着急给他添了杯酒,才向沈宓解释道:“他年幼无知,胡说八道,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沈宓懒得搭理他,趁着闻濯眼下没空盯他,便好喝歹喝灌了两杯琼浆玉液下肚。
冰凉的酒酿下到喉咙里,带起阵阵火辣,烧的他从舌尖一路烫到肺腑,就差直呼好不过瘾。
到第三杯时,温珩出手拦了拦,“饮酒伤身,唯恐多饮。”
沈宓撇开他的手,抬起金杯一饮而尽,垂眸时无意间瞥见一抹视线,他扭头去瞧,忽然撞进那一张同他生的七分像的面容里。
心里吓得一颤,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却见那钟自照仍旧朝他笑容满面,嘴唇微动,冲他无声摆了串口型——
“别来无恙。”
几乎一瞬间,沈宓便看懂了他说的话,他手指发抖,发冷的后背直直将他整个人熏陶进往昔回忆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藏书楼里。
此刻钟自照的神情,宛如梦中,他躲藏时在书架后头望见的那张脸一样。
他不自觉盯起了面前的温玦和温珩,看着他们八分相似的面容,更觉得身心透凉。
这世上哪有什么凑巧,倘若不是真有些冤孽的干系,何苦会在这样一个时机,出现这样一个人。
沈宓忽然有些悲湎,好像他从头到尾,就不应该过上平静喜乐的好日子一样,这个名为钟自照的人的到来,就是在宣告他风平浪静时期的终结。
此刻他同闻濯相隔着数丈远,两人迟迟无法交错的目光,更让他被这种情绪拽进暗无天日的黑云里不得喘息。
他强压下满心惶恐,垂眸又喝了两杯闷酒,随即不顾温珩的关忧,起身独自离开了筵席。
……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
注:“焕如积雪,晔若春敷。”出自《荈(chuan三声)赋》。
第41章 躬行事
章华台的后庭是一处人填起来的睡莲湖。
提起来也十分讲究,先帝在世时,盛宠过一位名字中带了莲字的妃嫔,因由讨她展露欢颜,才不顾奢靡浪费在这章华台之后,挖出来一块湖来,独种睡莲。
五月初还不是睡莲盛开的势头,不过回廊亭子四周挂起来的宫灯明亮,映的湖池远处视野开阔,一眼望过去,倒是也能瞧见几朵冰玉颜色的花骨,在碧绿的叶上呈展出软糯的花衣。
湖风片片从水面淌过来,荡着阵阵莲叶清香,时不时出来透气的鲤鱼,总蹦出水面闹出些声响,不自觉,耳畔又夹杂起重重虫鸣。
这半年过的实在太快,一眨眼的功夫,都快到了先帝忌日。
那个人无疑是成功了,平生未作大功德,死的时候却还算安详,没受多少苦痛,生前做的恶也没人要他报偿,时至今日,沈宓也还处处记着他,好似得一直笼罩着他的阴影过完这半辈子。
沈宓无声笑了笑,抬起眼帘,隔着纱隐约瞧见,对面庭廊里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衣着光鲜,再仔细瞧,竟然是贺云舟和新立皇后季氏。
沈宓面上的笑意凝住,趁着着周遭还没有人过来,他抬步穿过庭廊,朝着他两人的位置挪去。
才走近便听见贺云舟悲慨道:“天底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大的笑话。”
季氏似乎是哭过,声音微哑,“北境风沙多磨,却比京城安稳,你此去,千万珍重。”
贺云舟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变了神色,抬头朝沈宓藏掩身形的柱子后头看去,冷冷道:“宁安世子。”
沈宓身上腌出了药草味,风一吹便能浅浅露出来些许,要不是贺云舟满心都挂在别出,肯定能一早就能发觉。
季氏闻言,连忙抹了把眼泪匆匆离去,头也不敢回地绕去了偏殿。
待风定云清,沈宓款款从庭廊里挪出来了,“贺统领好兴致。”
贺云舟冷笑一声,“世子也是。”
沈宓坐到栏杆边的椅子上,十分惬意地仰面对着湖风,“我的意思是,你没能杀得了我,却要来宫中找死么?”
贺云舟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你!”
沈宓眯了眯眼睛,有些不悦:“若是真喜欢,年前早些干嘛了,这会儿身份悬殊,是想拖着她一起不得好死吗?”
贺云舟无话可说,今夜他也是忽然收到信,才赶来同季氏匆匆见了一面,多日不见,谁都不快活,他心里诸多离恨,也只能在夜里遮掩几分,维持着表面一副克己端方的模样,已经是忍到了极致。
“倘若今夜不是我,而是别人,你要她如何自处。”沈宓向来诛人先诛心,话虽难听,却字字都教贺云舟无法反驳,他又叹了声气,“走吧,早日离开京都。”
贺云舟皱起眉头,“冯统领一案还未查明,我必须要个交代。”
沈宓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发丝,“你当日没能杀了我,如今这交代谁也给不了你了。”
贺云舟恼然,“行刺的人当真是你指使的?”
沈宓不做声,回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满目荒唐地收回视线,又哑然失笑,“怀汀,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长得只有个子呢。”
贺云舟听到他的讽刺,语气顿时夹了暗火,“我须得同你们一样生的黑心烂肝,才算走上正途吗?”
沈宓懒得跟他辩了,双手一摊,朝他摆了副随意的嘴脸道:“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今夜这庭廊无人,不如你就再杀我一回,杀完丢进这湖里,毁尸灭迹,一举两得。”
贺云舟:“你就那么想死?”
沈宓转身,看进他眼里,“不是我想死,是这偌大尘世,所有人都要逼我去死。”
他起身走近贺云舟跟前,边说道“怀汀,我当真对不起你么,你几许想要报仇,我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你…”贺云舟确实挑不出来他的错。
“你总是这般。”沈宓无奈侧过面,余光望着那一湖清冷的池水,倒真恨不得一头扎进去再也不起来了,又想起闻濯,只觉得周遭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他想窝到那人怀里,寻常地取个暖也好。
“我处在这不属于我的天地,难道是因为我想吗?”他忽而掩面失笑,跌跌撞撞又坐到栏杆下的长椅上靠着,“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再劳烦你,去前殿帮我把摄政王给请过来。”
贺云舟张了张嘴唇,本想再多问几句,又觉得身心疲惫,再多说也只是徒添他二人各自不痛快,垂眸转身,眼底已撞进一片衣角——
他教那来人猛然一脚踹在膝盖上,顿时单腿硬生生嗑进地面,骨头“咔嚓”的碎裂声,在静寂的夜里响的格外清晰。
剧烈的痛感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蹂躏,他大口气地喘息,额头上已经冷汗淋漓,却仍旧跪直了身躯,向对方行了道礼。
沈宓反应没他们习武之人那么伶俐,回过头去看时,就见贺云舟已经跪着了,刚想问一句来人是谁,就撞见闻濯阴沉的要疯的眸子。
他当场一噎,脑袋里全然想不起来前一刻,他搁这儿到底跟贺云舟说了些什么混账话,身体里唯一的本能就是赶紧跳湖,最好沉的再快再实一些。
只是还没等他起身,整个人便被搂着腰半提了起来,“所以你给我的承诺,实则分文不值是吗?”
沈宓廿载来最强烈的惶恐,居然是因为听到了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他被迫对上闻濯那双骇人的眼睛,望见他眼底猩红的血丝,忽然生出来些愧意,但嘴上还在挣扎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闻濯冷笑一声,将他拽下了栏杆,拖着他半个身子路过贺云舟面前,出声道:“贺统领既然喜欢湖风,便在此处多吹吹。”
沈宓教他阴测测的语气拂的心都凉了半截,一路被拽着出宫坐到马车上,心里头还在打着鼓,耳侧只有马车轱辘翻过的鼓鼓声响,一时间周身静的让人都坐不踏实。
他偷摸着抬眼去瞧闻濯脸上神情,却教他逮了个猝不及防,惊得心都冒到了嗓子眼,到头来还是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破罐子破摔道:“你是都听到了?”
闻濯看着他一声不吭,只目光冷的骇人。
答案不言而喻,沈宓只好缴械投降地认…狡辩道:“我那是同他说笑的,他没长脑子,属实将我气的不轻,昏了头说出的混账话,怎能当得真。”
闻濯皮笑肉不笑,“他若真动手了呢?”
沈宓打着哈哈,“那不会——”
“大年初一的夜里是场梦吗沈序宁!”
沈宓凝住笑意,“我……”他过往从未认过错,从来都端的嘴硬,但闻濯待他好的时候太惹眼,太教他稀罕,他有点受不了此刻的对峙,“是我的错,你骂我罚我都行。”
闻濯嗤笑一声,气的不轻,弯腰起身,作势就要从后面跳车出去,又教他及时一把抱住了腰,“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呢,都跟你认错了还要跑,我想死的时候多了去了,你难不成都要计较。”
“你!”闻濯恼得扒拉他的手,“是,我计较不过来。”
话落,他将沈宓眼纱一把拽下来,长袍一扒绑住了他的手腕,将他里衫拨开狠狠咬在了他单薄的锁骨上。
剧烈的刺痛戳出来连珠的鲜血滑出,沈宓跟条下了油锅的鱼一样陡然一迸,又被闻濯重新摁了回去,“沈序宁,我是不是得把命给你?”
沈宓心底刀扎一样难受,浑想窝在他怀里折腾一场,可这会儿闻濯还在气头上,压根儿不肯挨他,“我的心肝啊,你别这样刺我行不行,我……”沈宓哽咽了一下,无奈地别过脸去咽下了满腔酸涩。
闻濯掰过他的脑袋,凑上去贴上他额头,“沈宓,倘若今日我不在,你是不是还要诓我到死——”
“你放屁!”沈宓抬手架到他后颈上紧紧勾住他整个上身,“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时至今日还好好的随你调养折腾,除了稀罕你,还能是因为什么。”
闻濯有些惊诧地起身,将他带的往前一倾,整个压在了他怀里,又听沈宓温声解释说:“我倒是真起了一头栽进那湖里的念头,只不过临门一脚想到你,才又收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