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澈这下是真的头皮发紧,被人一下子拆穿的羞愧感兜头而下,臊的他恨不得夺门而出。
都这个时候了,他说不是,沈宓也定然不会相信。
说是吧,相当于出卖自己的亲主子,来日这两人面对面算账的时候,难免不会牵涉到他。
左右都不是人,濂澈一时有些难下,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他打算请罪的时候,沈宓的声音忽然从屏风后面传来——
“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濂澈云里雾里也没揣摩透他这个“知晓”的深意,踩着云朵飘出屋,转眼在院子里瞥见濂渊一闪而过的身影,连忙追了上去。
结果在一个亭廊拐角处被人反抓住了衣领。
“跟着我做什么?”濂渊端着一张面瘫冷脸问。
濂澈哥俩好地勾上他的肩膀,“是这样,我看你平日里跑来跑去实在辛苦,所以想跟你换个差,让你放松几日。”
濂渊斜垂着眼睛睨他,一脸“我怎么不信”。
“你别不信啊我跟你说,伺候人肯定比整日屋顶上趴着舒坦。”他这会儿说的跟真的似的。
濂渊没搭理他,丢了一句“各司其职”,就转身走了。
濂澈计谋落败,老老实实上厨房,吩咐厨子熬了一盅姜汤。
半个时辰后,他端着姜汤上院子里敲门,沈宓已经换好了全身衣物,只有头发还湿着。
他放下汤盅,盯了沈宓的发尾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劝道:“今日雨色迟迟,世子还是不要再出门了。”
沈宓还算老实地捏着勺子,搅了几下姜汤,“倒也罢。”
濂澈松了口气,心情显而易见地明媚起来,看沈宓的眼神都带了点欣慰。
“那稍后便劳烦你,去大理寺一趟送张帖子,邀大理寺卿前来世子府一叙。”
濂澈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字眼吸引了过去,“世子府?”
沈宓舀了勺姜汤往嘴里送,“是,喝完姜汤,我打算收拾回世子府。”
濂澈的话堵在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一盅姜汤饮完,沈宓说话算话,收拾了平日里用的频繁的一套茶盏和笔墨,便从屋后的暗门穿回了世子府。
太久没回来住,房间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潮湿发霉的味道。
濂澈出去卷了把艾草回来,点燃熏了一盏茶的时候,又开窗通风散味,差不多闻不到艾草气味,才在屋里点燃搁了药材的熏炉。
沈宓进屋时,鼻尖只剩药材清香。
虽然桩桩件件事,忙前忙后的都不是闻濯亲身,但此刻莫名其妙的,清香萦绕,沈宓想他想的有点心慌。
……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前一周身体不适,这周恢复更新!
52章未删减部分在微博@也池vaik
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陶渊明《停云》
第55章 君子也
温珩撑伞走进庭院,望见花圃里种的月季被雨水打的落了一地花瓣,沈宓敞着窗台坐在小案前,摆弄着几枝霞粉的芍药。
他走到屋檐下收伞,抖干净伞面上头的雨水,将伞柄靠到门边,继而挪步进了屋。
沈宓煮了壶白牡丹早早晾着,闻见动静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步履间依旧有些不适,不由得扫了下他的膝盖。
“温玦怎么样了?”
温珩从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伤好些了之后,便重新关进了牢房。”
沈宓嘴角露出浅浅笑意,“原本今日送完闻旻,我是打算去探望他的,奈何雨水久不见停,便差人下了帖子,请你到府上小叙。”
温珩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剪弄花枝的手指,闻言只是微微点头,说了句客道的“多谢世子好意。”
如实来说,他同沈宓之间的交情并不深,但这几月以来,却是京畿这一波人里,见沈宓见的最频繁的一位。
而且总觉得每一次,他见到的沈宓,都同上回不尽相同。
“温玦之罪,板上钉钉,你还是得想开些。”
温珩牵强的扯了扯嘴角,“想不开的,等刑部和户部对接此案,落实了草乌一事的证据,下官这大理寺卿之职,恐怕也做不成了。”
沈宓手中的花枝已经全番修剪完毕,他将瓶子推到小案中央,放下剪刀,稍稍啄了口温茶。
“你这富贵权位原本就是险中求来的,事到如今,不应该还想不开。”
“不是富贵权利…”温珩及时收声,有些不愉地抬眸看向他,“世子今日所邀,难道只是为了奚落下官?”
沈宓摇头,“这怎么会。”
温珩不太相信他的话,“那敢问世子此番何意?”
沈宓叹了口气,“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情此境,你难道还琢磨不明白么。”
温珩确实没明白。
“摄政王离京,朝中政权便彻底不用再受他牵制,如今六部之上最高的位置,就是陛下身边用的最勤的给事中,眼前局势一片光明,他们不会傻傻等着不动。”沈宓直言道。
温珩皱了皱眉,“就算摄政王离京,朝中也不全是他们的人,他们如何能动?”
沈宓同他添了半杯茶,“我今日请你来府上,就是为了此番‘动’之解。”
“下官愚钝。”
沈宓轻点他面前小案,“解之在于温玦。”
温珩神色微变,“温月琅?”
“闻旻一离京,明面上就没有人能够替我挡在面前,韩礼先前给我机会,让我这段时日放纵野了一阵,当下也是时候要重新锁我回去。”
他抽回手指看着温珩,缓缓道:“当下能困住我的由头,只有温玦。”
温珩想明白了他话里深意,却不想承认这样的局面,找补解释道:“就算温玦曾同世子府走的很近,他们也没有证据能把草乌的脏水泼到世子身上,更何况这段日子,世子一直都同摄政王殿下在一起。”
“他们确实没有证据,可满京也没有人,能够证明我的清白,”沈宓神色淡淡然,继续张了张唇:“闻旻已经离京,你以为他远在京外的话,还能有什么实际的威慑力。”
“那我这就回去找温月琅!”温珩立即站起身,跌跌撞撞就要往出走——
“你慢着,”沈宓叫住他,“没用的。”
“怎么没用!”温珩情绪有些激动,“只要我找他说清楚,让他在供词中与世子府撇清干系,他会听的。”
“你以为你能说服得了谁!”
温珩的脚步陡然停下,随即肩膀失了力一般迅速坍塌下来。
他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当日温玦说的那句“兄长不必保我”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结局,早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
“今日叫你过来,除了答疑解惑之外,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沈宓面色如常地屈起指节,随意敲了敲小案,示意温珩回来坐下。
待人老老实实挪回他面前,他才问道:“你们温氏当年,到底犯了什么罪?”
温珩垂下眸,半晌没有回话。
沈宓没有开口再问,只是看向窗外听着雨声,静静陪他等一个开口的时机。
他知晓今日他一定会得到答案。
等待的时候,其实并不难熬。
对于别人来说,或许知道真相,是一件能够让心里的好奇落地的事情,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真相只是一个能串联众人结局的影像。
这个影像里,有所有人的过去和未来,有前人窥不破的因,后人看不见的果。
他或许还有些兴奋,因为真相要大白,因果要轮回。
肉眼可见的,庭中的被雨水打落的绿叶一片一片,掉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发出的任何声响都被雨幕遮去。
它们就像被捂住了嘴巴的参与者,在万物之间蹉跎无数年岁,最后因为一场终会来临的自然天象,悄声落幕在这片喧哗里。
除了生根发芽诞生他们的树木,几乎没有人会在意。
“温氏没有罪。”温珩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沈宓的思绪,他方才微微走了个神。
“你说什么?”他又问。葽要
“温氏身世清白,本没有罪。”温珩重复道。
“那是为什么?”
温珩看着他,眼底有些嘲弄,“你知晓为何温玦那般不待见你么?”
大抵是沉浸在某段回忆里,他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尊卑。
沈宓随他所愿地问道:“为什么?”
“他恨你,因为你是闻氏的人,”他笑了笑,“温氏一族是你父亲北辰帝的旧部,北辰天朝更迭后,因为坚决不事二主,而被嘉靖帝下令暗中灭口满门。”
“你姓闻,虽然温氏一族覆灭不是你做的,却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所以温玦恨你,我一开始也恨过你。”
沈宓笑意张扬,瞧上去仿佛没有心肝,“我还以为是觉得我野心不够大,真令他恨铁不成钢呢,没想到真有些渊源。”
“好吧,”他努了努嘴,又摆作一副没有心肝的模样说:“那温大人你为什么是恨过,说说看。”
或许是他瞧人的眼神漫不经心,从方才坦白到此刻真相大白,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认真看过温珩的眼睛——
温珩单不用仔细揣摩,就能感觉得到他皮底下的那副骷髅,实则很难过。
“你不过是姓闻,又有什么错呢?”他说。
况且,如今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本姓是闻呢。
沈宓有些执拗,“难道姓闻没错吗?”
温珩此时的的确确感觉到了他的难过,好像是禁不住流露出来的一分。
这个人皮上永远都滴水不漏,只有偶尔那么一刻,才能让人察觉到他身上的负累,待他无限恻隐。
“你有什么错呢,沈宓。”
沈宓抓了一下手边上的茶杯,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清冷,他说:“我自以为没有错的时候,所有人都指着我说,我罪大恶极,后来我终于认命妥协,认为自己天诛地灭之时,又源源不断的人上前开始谅解我,开始愿意来爱我、亲我、友我……”
他要笑,又仿佛不知道要怎么笑,扯了好几下嘴角,抖着嘴唇有些无奈,“我而今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有罪无罪,到底无不无辜了。”
温珩从未像此时这般无比地同情他、可怜他,他尽量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对他平静地说:“错的不是你,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对错,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
“温大人,”沈宓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你不必如此劝慰我,其实答案我心知肚明,听与不听都不重要了……”
温珩闭上了嘴,看着他似是非是地饮了一杯茶。
最后所有的破绽都被融进茶水里,痛饮下腹,散做清香消失不见。
他又变得窥不破看不透起来。
“姚氏,贺氏,季氏,温氏都有因有果,举目四望,整个天朝的权力顶端,如今都凑齐了。”
温玦问他,“姚氏到底是什么因?”
沈宓神色讳莫地指了指自己,“其他两个世家里,各出了一位娘娘长的像嘉靖帝的心上人,姚氏自然也不例外。”
温珩细细密密在脑海里的纪实史集里狠狠捞了两遍,半点儿也没有想起来,有关于姚氏中人,有入宫为妃的记载。
“为何有关历代宫妃的介绍里,半点没有这位姚氏的痕迹?”
沈宓嗤笑,“她不姓姚,是她原本的夫君姓姚。”
“夫君?”温珩诧异地睁大了双眸,“她的夫君是……姚相?”
“不然你以为姚清渠一个事过二主的臣子,是如何能够取得嘉靖帝的信任,成功坐上丞相之位的。”
温珩按下心里的震惊,抬眸看向沈宓云淡风轻的神情,“沈氏不是你亲生母亲吗,你不恼么?”
沈宓睨了他一眼,大抵是觉得他太大惊小怪,“连我自己都是我亲娘的替身,我还有空管得着别人么。”
温珩抽了口气,觉得荒唐至极,“这嘉靖…还真不是个东西。”
沈宓没附和,倒也算默认了他这番说法,
气氛从僵逐渐转为轻松,外头的雨也下的小了一些。
温珩饮完两杯茶,便打算起身回大理寺。
“草乌一事世子不必着急,温玦那边下官会去劝说。”
沈宓被他这般真挚的语气给逗笑,“温大人这是真心投诚了?”
温珩摇头,“偭规矩而改错,非君子所为,君子者,知过不讳,改过不惮,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
沈宓眼神中露出赞赏,“温大人,高风亮节。”
温珩向他拱手拜礼。
沈宓起身送他出门到屋檐下,望着漫漫连绵的雨丝如织,长长吸了口被水洁净的湿润空气。
“绝胜烟柳满皇都,盛夏雨时也堪用,”他笑吟吟地看向温珩,“温大人不如趁着刑部还未定罪之前,好好同令弟享受当下光景,至于劝解的话,便不必再说了。”
温珩不解地看向他。
“我们身在棋盘之中,做这些无益的挣扎,只会给自身找麻烦,还不如不做。”
温珩有些犹豫,“那你…”
“我不过是顺着他们的意,就能活,这有什么难的,”他宽慰一般冲温珩点了点头,指着他的油纸伞尖儿,示意他撑开伞盖,“回去吧,温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