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瞳看了他半晌,莞尔一笑,“小女想问统领一个问题。”
贺云舟:“你问。”
“统领拒绝陛下赐婚的原因是什么?”她问。
贺云舟看着她明眸善睐,一副认真模样,当即回答道:“在下心有所属。”
“那统领为何不直接请求陛下给你赐婚?”
贺云舟苦笑了下,“她已嫁作人妇。”
吴清瞳唏嘘不已,“虽说统领待感情忠贞,可您难道就不怕惹怒陛下?”
贺云舟抿唇,没有再回答。
“不过……”吴清瞳适时收起好奇,回到一开始的话题道:“倘若统领能够顺利返回北境,且立下终身不娶之誓,京畿流言自然能够停止。”
贺云舟茅塞顿开,“多谢,只是在下平白让姑娘受人非议,深感愧疚,不知姑娘可有什么在下能够做到的愿望?”
吴清瞳摆了摆头,“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京都所有人原本就欠你们了,区区蜚语,统领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贺云舟两手空空来,两袖清风去,临到世子府门前还觉得心下热血滚热,烫的他快要听不见这京畿纷扰,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北境。
只是回北境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他大抵能够猜到皇帝下旨赐婚,绝对不是他一人兴致盎然作出的决定,在背后催动这个局面的人,满朝估计占了半数。
他们为的当然不是要他姻亲美满、佳偶天成,他们只是想要这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延缓他回北境的日程。
等他成亲之后,在京都便有了牵挂,他有了牵挂之人,便没办法矢志不渝地不回头。
而一旦回头,他没有了在北境马革裹尸的底气,便再也握不紧他手中沉甸甸的数十万大军的兵权。
这不是他想要的。
也不是已逝的冯昭平想要的。
在这偌大的京畿,头一次静下心认真去找同仇敌忾的人时,他才反应过来,举目无亲,到处都是想要用权势作出文章来的有心人。
唯一不会骗他的,竟然还是隔着家仇的宁安世子沈序宁。
贺云舟自己也觉得讽刺,只是他如今没得选。
沈宓听到前门通报说贺云舟登门并未惊讶,算着赐婚之事已经过去三日,他也差不多该到。
煮了壶好茶,又吩咐下人往屋里搬了两鼎冰鉴,等到屋里凉快的跟世外桃源似的,贺云舟也教下人领着进屋。
沈宓如今再看他,还是觉着他最不教人省心。
意思是说他做事太没有心眼,完全就不是在京畿久待的料子,原本就前路渺渺,还硬是掺合进了是非场。
倘若去年冬月他不曾回来,兴许如今这些朝堂争斗,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我此来只为一事,”他约莫觉得不怎么自在,迎着沈宓打量的目光,开门见山道:“兵权我不可能放,但是我必须要回北境。”
沈宓长眸微眨,如今一双能够视物的好眼睛,也并未再瞒着他们,“自古兵权都是君王心里的大忌,你想带着兵符安稳驻守北境,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贺云舟不懂高位之人的猜忌,他只知道他的衷心从未变过,此生也不会变。
“倘若我不要兵符,塞北的将士又如何听令。”
沈宓同他倒了一杯茶,“怀汀,我曾也以为我能济世献道,以为只凭自己能够做成威震天下的大事,后来龃龉数载才发觉,做人不能自视甚高,也须得偷些懒。”
贺云舟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你不要总觉得陛下将兵权交给了你,便是将举国命运,北境三十万将士性命,以及冯昭平遗愿都交给了你,你扪心自问,陛下凭什么会如此看重你呢。”
有些话虽说出来不好听,沈宓却还是要痛痛快快地说了。
因为他现在发觉,只要当他一个人看清世事的时候,站在旁观点评身在其中的人,让他总有种恍惚的感觉,他好像暂时摆脱了命给他的桎梏。
他好像比其他人要好了不少。
“你只不过是一颗争权夺势的棋子,只不过当时能让他们用得到而已,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够掌控兵权?凭借你数载战功么?那些远在朝堂的人可不清楚。”
沈宓吐完这些真相,痛快的同时,也无比清楚地知晓,自己从来都是一个极其恶劣的人。
他想要拆穿太多东西,而今面对贺云舟,竟也半分愧疚都不剩了,只觉得讽刺。
“两条路,要么放下兵符,要么娶吴氏之女。”
可兵符是守住北境的底气。
不是贺云舟刚愎自用,非要用这么一个玩意儿,来张扬自己北境统领身份,而是他太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是,才会迫切希望得到这么一块铁,在明面挂着,好让北境大军保朝廷安定。
兵符算什么呢,它只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难道三十万血性男儿还畏惧一块铁吗?
这不过是个由头,是他们甘愿在北境战死沙场的由头罢了。
“我不可能放下兵符。”他说。
剩下只有第二条路——
娶吴氏之女。
沈宓一早就猜得到,只是还是会替他觉得不值和可惜,他说:“你现在明白了吗?”
他看着贺云舟的眼睛,满面被掣肘的无奈:“身在池中,必须要做选择,世上没有两全法,只有不断被扯进来的无辜之人,当年的你我尚且无辜,到如今,我们自己也终于变成殃及池鱼的城门之火。”
贺云舟眸中微闪,似有动容在眼睑决堤,半晌之后他抬起眸,面无表情道:“可我依旧恨你。”
沈宓陡然失笑,“如果你这样想能够好过一些,最好如此。”
贺云舟有些不满他的态度,不耐烦地从小案前站起了身,“虽日子过的不错,倒也不要忘了,你欠下来的债。”
沈宓面上的笑意淡了淡,最后在他出门前唤住他,提醒道:“统领日后,就再也不要跟宫中的人有任何牵扯了。”
待人走后,重归清静。
屋里的冰鉴重新教人搬了出去,大抵是近来几日,没有这般放纵过,整个人一松懈下来,沈宓便觉着手腕隐隐作痛。
他强忍着没有吭声,隔着窗棂瞟了一眼院子里的景致——烈日灼灼,满目蔫懒。
濂澈适时端着一碗冰酪进屋,放在他面前的小案上,见他发呆,也随着他的视线朝窗外看了一眼。
发觉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疑惑道:“世子在瞧什么?”
沈宓回过神,摆了摆头,“没什么。”
濂澈也没有多想,随即从怀中拿出来一封信,递给了沈宓,“这是主子寄回来的。”
沈宓没有立即拆开来看,只是盯着信封看了半晌,才沉默地接过,稳稳放在了一旁手边上。
“世子不看么?”濂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沈宓按住信封,解释说:“待会儿看。”
濂澈将信将疑地偷瞥了他一眼,正好撞上沈宓斜睨着他的目光,不自觉就慌得出了一身冷汗。
明明他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来着。
“信鸽送回来的是什么?”
濂澈心里“咯噔”一声,不说也不合适了,只好从怀中掏出纸条递了过去。
沈宓展开看了一眼,上头写着:
明日有雨,他手腕要痛,晚间备好药酒服侍。
不知怎的,沈宓忽然觉得本来还能够忍的手腕,忽然就更疼了。
作者有话说:
闻濯:给老婆呼呼。
感谢支持!
注:“清斋”是取自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中“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一句。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出自清·徐锡麟《出塞》
“清瞳”谐音“清桐”,取自李煜《相见欢》中“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两句。
跟贺姚他们一样,父女在同一首诗里。
第58章 局中人
吴清瞳没有想过贺云舟会再折回来。
年轻的统帅将腰间缠的一把短刀递到了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此刀为证,我娶你为妻,护你一生,直到你找到钟情之人、再也不需要我了为止。”
吴清瞳大约有一刻是动心的。
她虽比起一般女子来说,略有些不同,却也是个十足十的肉体凡胎,任这般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以贴身佩刀作誓求娶,她也抵不住。
还好她还尚存一些文人风骨,拉扯回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问贺云舟“为何”。
“我们的婚事只是牵涉兵权的筹码,我本不想利用你,但北境还有三十万守军在等我,”他神色歉疚,并未将话说的太死,而是又道:“你可以拒绝。”
吴清瞳承认,他那句“还有三十万守军在北境等我”实在很是威武霸气。
“那便成亲吧。”她信信然接过贺云舟手中的短刀,低头摸了一把刀鞘。
这下轮到贺云舟问她为什么。
她说“为了…那三十万守军。”
又或许是因为平生头一次,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站在她面前说那样灼人的誓言,哪怕不是为了爱她,却也足够让人悸动不已。
吴西楼一场大病起来,没想到自家闺女该黄的婚事,结局竟然柳暗花明。
天子赐婚,将军求娶,吴氏原本在京都落的那些不好听的流言,彻底改了版。
甚至最后还有人编了小调,说什么“娶女当娶‘吴氏月’,此生不愁加官进爵”。
乱七八糟的也有人信,闹的婚嫁前期,还有人扒着吴府的院墙,想要偷看这吴氏女到底生的什么样。
一来二去的闹出了动静,贺云舟不放心,便特意安排了自己人在吴府守着。
这一出教人看了,顿时又酸的不行。
一夜之间,北境统领和户部尚书之女的浓情蜜意,在京畿传的沸沸扬扬,原本莫须有的相识相知,都有人专门写了套话本子出来歌传。
唱着唱着,就有人唱到了宫里。
盛夏炎炎,人没有精神气,躲在宫殿之中懒洋洋的,一连好几日能不见人就不见人。
季惠瑜这皇后做的实在清闲,也不用特意跟人请安,便自作主张把各宫的请安礼给去了,整日窝在殿中消暑赏荷。
正好近几日受贺云舟的婚事熏陶,闻钦心情愉快,听闻京中曲艺坊编了新小曲,便请人进宫在章华台表演,借此来给众嫔妃解闷。
他也还算是会疼人的。
小曲唱到一半,故事中的人名显现,有人听出来了原委,有人听出来了时事,只有季氏听的面色发白,暑都不用消了。
她近日一直待在宫中,只知小皇帝殿前赐婚,贺云舟当面拒绝之事,并不知晓后来贺云舟还曾亲自登门,以短刀定情求娶吴氏之女。
虽早就知晓如今他二人身份有别,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但这般听闻贺云舟要娶新人,还是有些不甘心和难过。
听着伶人的唱词,她只觉心如刀绞,再听下去恐怕会殿前失态,便连忙起身以身子不适之由,匆匆离开了座席。
听闻嫁娶之日是在十日之后,她回宫写了一封信,连夜买通守门的太监,帮她送出了宫去。
但这封信就如同石沉大海,一直到十日后,贺云舟大婚之时,都没有任何动静。
新人拜堂,饮合卺酒,共入洞房。
月色静的能把人兜里去溺死其中,屋内二人同榻而座,沉默张牙舞爪地撕碎红烛摇曳的喜悦,没有人想要率先开口。
一日的成婚之礼下来,吴清瞳也累的不轻,不管不顾地抬手一把将盖头掀开,神色淡然地看了傍边的新郎官一眼。
“我歇息了,统领随意。”说罢,她便蹬掉绣鞋上榻,摘了凤冠珠钗,一路滚到了里侧。
贺云舟未曾出声,默默将她拆下来的首饰收拾到一旁,低头把绣鞋摆放整齐,继而无比端正地在榻边坐了一夜。
贺氏如今只剩贺云舟一人,没有双亲需要请安,也没有什么要拘束的规矩,偌大的将军府奴仆不多,住的时间也不足半年,更不需要花时间去打理那些账目开支。
吴清瞳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屋内只剩她一个人。
下地穿好鞋,屋外的下人们已经闻见动静进屋服侍,她好奇地问了句贺云舟的动向,奴仆告知前院来了位客人,是宁安世子沈宓。
昨日大婚,京中大多数官员都来贺喜,唯独摄政王府和宁安世子府没有动静。
这桩婚事是天子所赐,来的人也都是碍于皇威龙颜,那二位明目张胆不凑热闹,虽没有露面引起注意,却也是在背后落了众人口舌。
人没来也就罢了,礼都未曾上门,贺云舟当面听他们说了几句,由他们去了。
不过今日沈宓登门,带了两份礼,一份是前朝文人高意寒的遗笔,一份是套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前者为文,后者为武,分赠于他夫妻二人,以庆新婚。
墨宝是沈宓以宁安世子府送的礼,而那套金丝软甲则是以摄政王府的名义,他二人如今算不成一家,就得把表面功夫做足。
只是贺云舟心知肚明,摄政王府不可能会送他礼。“世子好像与摄政王殿下关系匪浅。”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只不过前几次见面刀光剑影,他顾不得这些萦萦绕绕。
沈宓抿了口茶,示意濂澈将装礼的盒子收好,先放到一旁的桌上,“新婚燕尔,统领大可与夫人多温存几日,倘若不久后能够顺利北上,这金丝软甲,就算是摄政王府替统领前路操的一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