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锦满眼惑色,“坐榻很硬,我怕你睡不惯。”
“惯的,惯的!比坐榻硬的我都睡过……”沈秀这话冲口而出,忽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陈喜丫虽是捕快之女,也不至于像她那样大咧咧地睡树杈吧?
傅春锦眸光复杂,没想到喜丫平日竟还吃过这些苦。
沈秀心思飞快转动,急忙解释道:“小时候……贪玩……曾在郊外迷路过……我怕夜里郊外会出现野狼,便爬上了树,等爹爹来找……”
“哦?”傅春锦轻声应道。
沈秀也不知她是信了还是没信,这谎话果然说得难受,说了第一个,就要编第二个,她忽然开始犯愁往后的日子了。
傅春锦眼底漾起了笑意,“我原以为,只有我做过这样的事。”
“啊?”沈秀惊讶极了,没想到傅春锦小时候也这样顽皮过。
傅春锦笑道:“嗯,我也迷路过,那时候真的是怕极了。”
沈秀轻舒一口气,猛点头,“对!”
傅春锦哑然笑笑,突然觉得她与沈秀的关系近了些。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各自拘束,相处也比一开始舒坦多了。
“大小姐,晚饭好了。”阿庆的声音在账房外响起,他恭敬地腾出一手敲了敲门。
傅春锦敛了笑意,端声道:“端进来吧。”
阿庆端着晚饭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余光忍不住小觑了一眼沈秀。没想到少爷未来的媳妇生得这般好看,他只觉羡慕。
“出去吧。”傅春锦将他的小动作看在了眼底,声音淡漠,突然冷了几度。
阿庆连忙收敛,快速离开了房间。
傅春锦起身走至门口,把房门关上,麻利地锁上了三道大铜锁。她似乎还不安心,推了边上的木柜子来,挡住了紧闭的房门。
木柜子齐眉高,刚好拦住了大半门纸,即便有人起了不好的念头,半夜戳破门纸,也会被木柜子挡住视线。
更何况,往里还有一道屏风。
沈秀静静地看着傅春锦熟稔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料想她之前留在这里算账的夜晚定是极度不安的。
这本该是傅冬青担起的责任,却只能让她一个弱质女流扛起家业。即便有鱼婶陪她,听着外面不时响起的汉子声响,说不怕都是假话。
“别怕,这样谁都进不来的。”傅春锦竟还回头安慰她,“等吃完,把窗户也锁上,里面也暖和些。”
沈秀没有多说什么,她想,她应该待她更好些。她起身把食盘里面的三碟小菜拿出来,把两双筷子分好,挪好了凳子,莞尔道:“阿姐,你坐这儿,我们先吃饭。”
“好。”傅春锦生怕说多了,会让沈秀害怕,她坐在了凳子上,拿起了筷子,温声道,“今晚鱼婶没来,这饭是阿庆做的,定是不如家里的好吃,等明日回去了,你想吃什么告诉阿姐,阿姐让鱼婶去买来做给你吃。”
“阿姐吃什么,我便吃什么,我没有那么娇生惯养的。”沈秀在傅春锦身边坐下,端起碗来,夹了一颗花生嚼了起来,“香!”
平日傅春锦是不惯这样夸张地咀嚼东西的,阿庆的厨艺她也是知道的,可沈秀嚼得模样实在是香,傅春锦忍不住夹了一颗细细咀嚼。
“这梅菜猪肉,也香!”沈秀只夹了一块肉,嚼了两口,不及咽下,便笑道,“改日我给阿姐露一手,这道菜我也会做!”
“当真?”傅春锦好奇看她。
沈秀咽下食物,认真点头,“嗯!若能用山里的野猪肉,那可是……”沈秀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忍住了。
怎么又乱说话!
傅春锦倒也没多想,只是桑溪镇没有猎户,隔壁镇子是有猎户的。陈捕快兴许是哪日馋野猪肉了,便买了两斤回去,让喜丫烧了这道梅菜猪肉下酒。
“可是什么?”傅春锦期待地看着她。
沈秀瞧傅春锦并没有起疑,便只能硬着头皮说完,“人间美味。”
傅春锦觉得弟妹待字闺中的时光,很是新鲜,比她好太多。不像她,自小便被爹娘教育,这样不许,那样不准,坐有坐相,吃有吃相。针织女红,她要学,诗书礼仪,她要谨记,下厨厨房,那可半点不能沾。
只因爹爹常说一句话,君子远庖厨。
“阿姐,饭菜凉得快,快吃。”沈秀不敢再得意忘形,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傅春锦点了下头,细嚼慢咽地吃起了饭来。
沈秀压抑着平日的狼吞虎咽本性,端着饭碗小口小口地吃,心底暗暗腹诽,真是吃得不尽兴啊!
两人用膳完,沈秀把碗筷收到一旁。傅春锦把水桶中的清水倒入铜盆里,端了过来,浸湿了帕子,递给沈秀。
“今夜就委屈一下。”
“不妨事的。”
沈秀接过帕子,洗了脸,生怕傅春锦嫌弃,在铜盆里把帕子浣洗了好几回,这才递给傅春锦,“阿姐,给。”
傅春锦接过帕子,也洗了脸。
沈秀等她洗好,把铜盆端至角落放下,看了一眼外间沉下的天色,“阿姐若是倦了,就早些休息吧。”
傅春锦迟疑地看了一眼床,“还是你睡床吧。”
“阿姐睡,我睡坐榻便好。”说完,她走近灯烛,拿起边上的火折子,把灯烛点亮,“我想再练一会儿字,倦了我便睡。”
傅春锦微笑道:“好。”她确实很累了,从昨晚弟弟逃婚至今,她没有一刻松懈过。她本想把窗户关好再睡,哪知身后响起了沈秀的声音。
“阿姐,我来关,你安心睡。”
“记得,要关好了。”
她忍不住叮嘱,沈秀点头,“放心。”
傅春锦在床上躺下,隔着屏风,能瞧见沈秀坐在案边的身影。昏黄的烛火投落在沈秀身上,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只听了一会儿,傅春锦便生了睡意,合眼沉沉睡去。
沈秀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是听见傅春锦的呼吸声沉下,她知道那是她睡着了。沈秀搁下毛笔,杵着脑袋,隔着屏风呆呆地望着傅春锦的方向。
人人羡慕她是南北米铺的东家大小姐,可谁也不知道她扛起这个家有多艰难。
从今往后的三年,便由她来保护她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傅小姐:弟妹越看越顺眼。
沈秀:以后可不能乱说话,不然穿帮就混不下去了!
第10章 码头
微风从半敞的窗隙吹入账房。
窗格下,沈秀蜷身靠在椅子上,昨晚她在这里守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合眼小憩了片刻。
从来傅春锦都是闭窗而眠,所以每次醒来,都闷得难受。今日醒来,账房微风徐徐,全然没有平日的憋闷之感。虽说是合衣而眠,却也怕得紧,她下意识地揪住衣领,坐了起来。低头检视自己安然无恙后,这才轻舒一口气,穿上鞋子,起身绕过屏风。
晨光投落在沈秀脸上,勾勒出她娇艳的轮廓。
她竟在窗下守了一夜。
傅春锦又惊讶又心暖,生怕吵醒了她,便轻手轻脚地走过窗边,准备静静地看下剩下的账本,等她醒了,再梳妆整齐出去办事。
“阿姐,你醒了。”
傅春锦没想到沈秀的耳朵竟如此灵敏,只见她揉着眼睛眯眼看她,一边说,一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你去床上睡一会儿,还早。”傅春锦温声道。
沈秀摇头,“不妨事。”她忍住了后面那句“已经习惯了”,便从椅子上站起,笑问道:“阿姐饿不饿?我给阿姐准备早膳去!”
傅春锦含笑道:“那倒不用,我们回去吃,恰好我要回去办事。”
“好呀!”沈秀点头。
傅春锦捋了捋鬓发,“稍等一会儿,我重新绾下发髻。”
沈秀走近傅春锦,“我帮阿姐!”
“这……”傅春锦迟疑。
沈秀认真道:“这里没有铜镜,我来好些。”
“也好。”傅春锦坐下后,沈秀便温柔地解开了傅春锦的发髻,轻柔地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干脆地绾了一个髻儿,用白玉簪子簪住。
她在傅春锦面前蹲下,左右仔细瞧了瞧,“好了!”
沈秀的眸光清澈无尘,并没有其他的杂念,可对于傅春锦来说,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近地看她。
大抵是因为不习惯,傅春锦暗暗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所以她才会有些心慌。喜丫是姑娘家,她也是姑娘家,她确实不该这样局促的。
“那……我们回家。”
傅春锦不敢再与沈秀的眸子对视,她微微低着脑袋,起身将账本收好后,将房门上的三把铜锁打开,走出了账房。
工人们已经开始搬运米粮去前店售卖,瞧见傅春锦出来,纷纷对她点头示好。
傅春锦瞧向阿庆,“阿庆,这里你先看着,我回家一趟,下午些来给大家发上月的工钱。”
“大小姐,其实可以晚几日发的。”阿庆知道米铺如今的情况,劝慰道,“我信得过大小姐。”
阿庆相信傅春锦,有些工人却不信的。每日干活就指望着月尾按时的这笔结算,少爷卷款跑了,卷的可是他们的辛苦钱,他们如今还安安静静的,已经是给足了傅春锦面子了。
傅春锦觉察了不少工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她微微昂头,笑道:“放心,该结算的还是得结,不能因为冬青胡闹,让大家跟着捱啊。下午老时辰,阿庆你让大家在这里等着,我来给大家结上月的工钱。”
阿庆高兴极了,“是!”
傅春锦回头看向身后不发一言的沈秀,“喜丫,走了,回家。”
“嗯。”沈秀跟着傅春锦走出米铺,那些人的目光实在是让她不舒服。想到这几年来,傅春锦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家,沈秀是越发地心疼她。
“一会儿我要去码头,先结算那边的尾款,你昨晚没睡好,回家好好补个觉。”傅春锦一边走,一边安排今日之事。
沈秀本想说,她想跟着阿姐,可又想她这样一直跟着,只怕会惹傅春锦不舒服。所以她点点头,接受了傅春锦的安排。
两人回了傅家小院,重新梳洗后,两人吃了鱼婶准备的早膳。傅春锦回了房间一趟,唤了劳大叔一起,抱着一个木匣子,匆匆地出了门。
沈秀瞧见了,她好奇地问身边的桃儿,“阿姐这是要去当东西么?”只因那木匣子实在是别致,她想里面装的定是值钱的首饰。
桃儿叹气道:“还不是因为少爷,逃婚就算了,还卷了米铺的钱跑了。”
沈秀神情一愕,“全部拿了?”兄长掳傅冬青的时候,她也在场,突然掉出不少白银,当时她跟兄长都惊讶了。她知道那肯定是傅冬青卷的家里钱,只是没想到那些竟是米铺全部的现银。
“可不是么!”桃儿想到这个就生气,“大小姐真的不容易!”
沈秀终是明白,为何昨日傅春锦算账时会一直皱着眉头,想到今日她在米铺说的那些话,更觉心疼。
只是,她虽带着喜丫的嫁妆,却不能动用喜丫的东西。无奈这会儿她又不能立即跑回大青山,把傅冬青带身上的银两拿回来。
“桃儿,一会儿你陪我去当铺一趟。”沈秀想,她去问问当铺老板,阿姐到底当了多少,等后面找个机会,她溜回青山寨,拿傅冬青的钱来赎今日阿姐当的首饰。
桃儿惑然,“啊?”
“你跟着我去一趟就好。”不是她不知当铺在哪里,而是桃儿在身边,便能证明她这个面生的是傅家的新媳妇,她问询当铺老板,老板便不会搪塞她。
傅春锦前脚出了当铺,沈秀后脚就带着桃儿进了当铺。问询之后,不单是沈秀气愤,桃儿也气愤。
大小姐除了老夫人留给她的那支白玉簪子没当外,其他首饰都当了。
“真是狠心啊!”桃儿愤愤不平。
“唉。”沈秀沉沉一叹,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做事全然不顾家人死活。她恨不得杀回山寨,拿鞭子亲手抽他个半死。
两人往傅家的方向走了半条街,沈秀忽然停了下来,“桃儿,我们去码头看看。”她记得傅春锦说过,她会去那里。
桃儿点头,“嗯。”
两人匆匆来到了码头,傅春锦带着劳大叔在岸边的遮阳棚中,准备结算上月搬运工人的钱。南北米铺本来只经营桑溪镇的生意,去年小赚一笔后,傅春锦去湾河下游的镇子走了一趟,打通了一条粮源,这样一来,不管桑溪镇收成如何,这条粮源都可以源源不断地把新粮送进来。与此同时,傅春锦也去了湾河上游的镇子,那边田地不够肥沃,常年都需要从临镇购买米粮。傅春锦看准机会,借着湾河水路,便把上下游镇子的商路打通了。
傅春锦坐在棚中,手中拿着记账册子,每喊一个工人,便按照工人的干活记录,依次结算工钱。
放在手侧的碎银子越来越少,排队等着结算的工人最后剩下了五、六个皮肤黝黑的生面孔。
傅春锦对码头的工人还是有些印象的,她蹙眉扫了一眼这几人,看了一眼记账册上剩下的几个名字。
“傅小姐,怎么不给钱了?”带头的工人擦了一把脖子上的热汗,故意欺身靠近傅春锦,身上的汗味扑鼻而来。
傅春锦惊觉危险的气息,劳大叔一手抵住这汉子的胸膛,用力把他往后一推,“远些!”
工人大笑道:“都出来抛头露面多时了,还顾及这些?”说着,似是存心要起哄,得意地回头对身后的汉子们大呼道,“你们瞧!女人掌柜就是不好,结钱都磨磨唧唧的,家里若是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