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盖因这几天里,裴年钰也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致幻药的药性来得猛去得也猛,在喝了一天对症的解药之后已经完全不影响身体了。
所以最近的这两日,裴年钰的没精神完全是因为心情不佳。
林寒这事……如鲠在喉。裴年钰每每想起来就很不高兴,但他又没有真正想让对方立刻去死的念头,恨又恨不到这个程度。
裴年钰陷入如此左右两难的纠结,这几日便也没去点心铺,也没顾得上去教徒弟。只恹恹地窝在王府中,抱着楼夜锋贴贴寻找安慰。
“这纸条……也不回了吧。”
………………
接连两次没有收到哥哥的回信的裴年晟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不像哥哥,他向来不喜欢在一件事上一直悬而不决。
斟酌再三,他唤来一个影卫:
“去诏狱,让林寒沐浴清洗,给他换套干净衣服。让他把自己全都整利索了,然后带过来。”
“是。”
不多时,已收拾完的林寒被影卫带进了安静的上书房中。
林寒以为主人这番如此命令,是来宣布他的死期已到,他甚至感激主人能让他死得有体面些。
谁知到了上书房,裴年晟撂下了笔却道:
“你若该死,也不该是由我取你性命。我将把你送至哥哥那里去,你由他随意处置。我不会劝他杀你,也不会替你求情。”
“林寒,陈家救过你母子,你曾效力于陈家,这非你能所选。此一身份,我不怪你。”
“——但你有另外的罪要去赎。待你去了王府,此后你是生是死,都由哥哥决定,我不再过问。”
裴年晟走下台阶,看着跪着的这人,想起这许多年相伴的时光,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王府的影卫在门外等着你,他们的看守任务结束了,会和你一起去王府。”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现在还尽可以告诉我。”
林寒知道,这是让自己留份遗言了。
其实他想要留给主人的话有很多。
他想说谢谢主人允属下多活了这几年,在您身边的这些年是属下最快活的时光。
他想说属下这辈子没法陪您再走下去了,如果人有来生,能不能让属下用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再来追随您。
他想说属下走了之后您也要爱惜身体,不要熬夜熬这么晚,不要挑食,不要动怒伤身。
他想说如果之后新任的影卫统领还有些嫩,您多包容他,他会成为您新的左膀右臂。但若属下泉下有知,恐怕还是会嫉妒他能站在主人身边……
然而林寒默然一瞬,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何必呢,自己负罪之身,哪里有资格说这些。
他向裴年晟行了个全礼,随后缓缓站起来:
“属下拜别。”
裴年晟见他就这么准备转身离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你……真没什么说的?”
林寒脚步顿住,想了想,忽然带着三分眷恋的目光,小心地伸手从裴年晟的肩头,摘下来两根掉落在衣服上的青丝。
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去。
裴年晟怔怔地看着他把发丝握在手心的动作和离去的背影,心头大震。
青丝结发,他还不至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寒,难道你……
第182章
15.佩剑磨残, 唾壶击碎,笑君卑辱
裴年钰是在一个时辰之前,接到林寒要被送过来的通知的。
是的, 他坚持认为这就是个“通知”,他总觉得是裴年晟也没法处理这个麻烦,于是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打包扔给自己了。
还说什么“他对不起的是哥哥所以由哥哥来处置”……
鬼才信, 我看是你也下不了手吧!
裴年钰暗自嘟囔了一句。
楼夜锋在旁看着主人纠结,宽慰道:
“主人何必发愁,林寒交给您处置,您岂不是正好可以把他折腾一番, 也算让您消消气。就算把他折腾死了也无妨,反正陛下说了, 生死不论。”
“主人难不成想就这么放过他?”
裴年钰一拍桌子:
“林寒这家伙气死我了, 就这么放过他, 那肯定不行!”
楼夜锋为了解那桃花蛊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当然也想趁机把他整一顿, 于是继续顺水推舟:
“更何况林寒他自己心中有愧,主人对他越狠,他恐怕越高兴。”
裴年钰没接茬,但他心中知道这多半是真的。
于是他点点头同意了楼夜锋的说法, 随后叫了许久没吩咐过的王府掌事女官夏瑶来, 开了个短会:
“夏姐姐, 请教你一个问题……”
夏瑶连忙摆手:
“婢子当不得!王爷您这是做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咳,是这样的, 不知夏姐姐旧日在宫中的那些年, 可曾知道些……磋磨宫人的惩罚法子?”
夏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道主人要用在王妃身上?”
这种床笫之乐问她做甚啊?
裴年钰顿时眼前一黑:
“咳, 当然不是!是这样的,一个时辰后会有个人送过来给我赔罪。这个人……他曾做过得罪我的事情,所以我想让他吃些苦头。但我自己又想不出什么长久折腾的手段……”
“我想把他交给夏姐姐来"管教"一段时间,平日里能随时看到你在折腾他,我多少能解气点。”
夏瑶思忖了一下:
“这样啊……磋磨人的法子,那自然是有的。”
夏瑶比楼夜锋年龄还大,这辈子待在宫中的时间比在王府的年头可多了许多。
身为四皇子的贴身宫女、头等宫女,又一路走到现在最高级的掌事女官,宫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可着实知道的不少。
但,王爷这般心性的人,竟破天荒地提出要用这般手段去折腾别人,可见这人是真的犯过什么大错了。
所以她又问了一句:
“不知王爷要的是哪种呢?是照死里折腾,还是快折腾死了但留一口气,这也是不一样的。”
这个问题又成功地把裴年钰给问住了。他哑然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然而夏瑶见状,却是心中轻轻慨叹了一句,点点头:
“王爷,我已知道了。”
夏瑶看着这个她从一个小宫女时就陪伴着长大的青年,论了解王爷的心思,她自信未必比楼夜锋差。
此时虽未拿到王爷的亲口明令,但她却似胸有成竹该怎么做了一般。于是她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裴年钰自言自语:
“不是,你知道什么了?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
一个时辰之后,王府归队的影卫带着林寒一起过来了。
他们这几个影卫并不知道林寒来王府是做什么的,但他们看守了林寒这几天,还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到了王府,几人共同去见了主人。裴年钰先嘱托几个影卫要对林寒的身份保密,下通知不准胡乱八卦。而后挥退众人,看着站在屋子里的林寒。
林寒跪了下去。
“属下林寒,参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没叫起,袖袍一甩,往厅堂正中的八仙椅上一坐。
“林寒,你应该知道你来此是为何。”
“……是,属下明白。请王爷施刑处置,皆无怨言。”
裴年钰哼了一声:
“我没出够气之前,还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死。你就先在我府上做个下等奴仆吧,等我什么时候出够了气,再取你性命。”
——实则这王府内的府员并无上中下等之分,所以这“下等奴仆”,就只有他一个人。
林寒垂首,姿势十足的恭敬,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
“把东西给他吧。”
楼夜锋于是将方才准备出来的一个铁制小箱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林寒打开一看,只见映入眼中的是一副镣铐。他却无端地心中松了一口气——果然不会仅仅是“做下等奴仆”这般简单。
“在这府里,将由掌事女官夏瑶来教导你该做的事。但小晟跟我说你的内力已经恢复,本王怕你不服管教伤到我那侍女,不得不给你带上械具,你可明白?”
“是。”
他半分没犹豫地将那镣铐取出,在自己的双手手腕和脚踝上扣紧锁住。他戴上之后略微观察了一下,中间铁索不算粗沉,长度也并不太短。至少够他日常劳作了,亦不妨碍行走。
林寒心知肚明,这等强度的械具当然挡不住他的内力灌注,他若想崩碎镣铐,可以说轻而易举。但王爷既是要他受辱,他又怎会自己解下。
随后他又向那铁制箱子中看去,只见箱子底部,躺着一个平平无奇,样式简单的木制面具。
“王府影卫中,认得你身份的不在少数。你在府中受辱,于你自己无妨。但你是小晟的人,若叫旁人议论起来陛下的影首在王府中当奴才,折的却是陛下的面子。”
“所以,你在府中行走,需得时时刻刻戴着这面具。”
林寒怔了一下,将那面具拿起,缓缓覆于自己的面上。
那面具微带弧度,正好能将他全脸挡住,仅留双眼视物和口鼻呼吸。
他忍不住在心中叹气:王爷,您到了这种时候,都要给属下留一丝颜面么。
九分真怒,一分仁慈。
林寒哪里值得您如此相待啊。
“去后院找夏瑶女官,她会安排你。对了,下等奴仆不配称她为姐姐,你需口称大人。”
“是,属下明白。”
……………
裴年钰交代完,就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假装在卧房中仰着看书,实则竖起耳朵运起内功,抱着八卦之心听着后院的动静。
林寒出了门,拖着手脚上的锁链去了涵秋阁的后院。
自从王爷不要侍女贴身服侍之后,夏瑶常年闲的没事干。此时早已等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柄训诫用的蛇皮短鞭——她知道这位新的奴仆是习武之人之后,特地找何岐要来了这个。
“属下见过大人。”
夏瑶端着掌事女官的冷脸,一鞭子抽了上去:
“先把你这称呼改了。你是裕王府的下等奴仆,见上级需自称下奴二字。至于你在王爷面前怎么叫,那我是不管的。”
林寒岿然不动,恭顺地受了这一鞭子。
夏瑶没有内力,这一鞭其实连衣服都抽不破。但林寒亦不会用内力护体,是以打在身上,还挺痛的。
“是,下奴知错。”
他以为这位女官会趁他认错的机会再抽几下,谁知却没有。只见夏瑶指了指涵秋阁小厨房旁边的一间耳房:
“这府里已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住了,诺,你就睡这柴房吧。”
“是。”
林寒当然知道这王府中人员简单,仆从也不多,怎么会没有空房间,不过是故意折腾他的借口。
但这正合他意。
“涵秋阁往西到最头上是大膳房,府中人员的饮食都是自己去那取。别指望我给你分食物,过了饭点就自己饿肚子吧。”
“王府西南角是司库房,被褥和衣物用品去那里领。给你半天时间,把你自己的东西领了,柴房收拾好。”
“下午过来,开始学规矩。”
“……是。”
林寒想说其实被褥什么的根本不用领,但夏瑶见他站着不动,又抽了他一鞭子:
“怎么还不去?耳朵聋了不成!”
于是林寒只好去了司库房处,领自己的被褥。
从他戴上镣铐进了后院开始,就一直有附近的侍女杂役悄悄围观,林寒内功恢复,自然能感觉到这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去司库房的路上,他又感觉到增加了很多暗处值守的影卫的窥探。
王府中平日里就常是安静不喧闹的,故而他这手脚上的械具响声便极为扎眼,路过王府各处,皆引得人纷纷探头。
林寒虽对此心里早有准备,来王府后所经历的一切都坦然受之。然而脸上的面具,终究是为他挡下了三分难堪。
他到了司库房,果然司库房的管事也接到了王爷的命令,对他多加刁难。
司库房的管事是个在府中养老的老太监,长着一张看起来很慈祥的脸,说起话来却无情得很:
“哎呀,小子,真不巧,这库房里今年新做的被褥,上个月就给丫鬟们分完了,没有多余的呐……”
林寒已料到他办什么事都不会顺利,闻言便向那管事恭敬揖了一礼:
“有劳公公了,下奴不领便是。”
竟自转身走了。
那管事:“………”
他看着这人离开的身影,忍不住摸了把胡子,自言自语道:
“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小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待林寒无功而返,夏瑶见他空着手回来,果然又举起了鞭子,啪啪两下抽在他身上:
“办个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林寒跪道:
“下奴知错。大人请息怒,只是那管事说今年的被褥已经分发完了……”
“大胆,竟敢顶嘴!”
“……是,下奴知错。”
夏瑶趁机又抽了几下。
“回去重新领去!马上入冬,你若是冻坏了,这院里的活计谁来做?”
于是林寒只好又依言回去司库房,这次这管事却说,让我找找往年的被褥还有没有剩的。
谁知这管事一找就是快半个时辰,直接把林寒晾在司库房的院中,就让他这么杵在那。这司库房管着府里各处的物品用度,各处管事、侍女杂役们前来领物资,进出颇为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