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身负镣铐的林寒,自然又被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悄悄打量了半天,指指点点。
半个时辰后,等其他人都领完了东西,这管事才“终于”找出一被一褥,递给了他:
“小子,还好你运气不错,这是去年剩下的,你拿走吧。若是你把它破损,那就再没有多的了。”
“是,下奴谢过管事。”
林寒接过来,一路抱着回去,放在了柴房中。
他看着这套被褥,布料颜色微微褪浅了一点,果然是仓库陈放之物。然而布料平展舒适,没有任何他人使用过的痕迹。且这内里填的棉花,份量亦没见缺斤少两,过冬保暖是绰绰有余了。
林寒本想把被褥随便一丢就是了,然而见这柴房中灰尘甚多,到底怕脏了王爷府上的东西。于是他还是动手把这狭小的柴房收拾出来一块角落,打扫干净,把被褥轻轻放了上去。
至于用不用,再说吧。
…………………
这日下午,林寒依言在后院听夏瑶教导“规矩”,过程中自然又挨了几鞭子。
到得晚膳时分,围观了一整天的裴年钰才终于从卧房里出来,仿佛刚睡醒一样。
他走向小厨房中准备晚饭,路过跪着的林寒时,却故意没躲开,试图直接从他身上走过去,结果当然是踉跄了一下。
裴年钰顿时大怒:
“什么东西绊了本王一脚?害得本王差点摔倒。”
林寒忙道:
“王爷息怒,是属下不长眼,该打。”
夏瑶适时地递上了鞭子。
裴年钰想到他内力已恢复,倒不必顾忌。于是挥鞭如风,带了三分内力,抽在他的背上。
然而鞭子落下的瞬间,裴年钰自己却怔了一下,握鞭的手顿住。
这家伙……怎么把护体内力都撤了?
果然林寒身子不再跪得笔直,微微晃动了一下,喉结动了动,竟直接把本要呕出的鲜血吞了回去。随后道:
“谢王爷赏。”
裴年钰想到,哦,这是今天新学的“规矩”。他把鞭子扔回给夏瑶,轻踹了地上那人一脚:
“滚一边去,别挡道!”
“……是。”
林寒的晚膳自然是不能在这涵秋阁吃的。他背完规矩去王府的大膳房中领饭,却正赶上影卫换班吃饭的时间,于是又遭一轮目光的洗礼不提。
待他回来涵秋阁,天色已晚。王爷躺在卧房内,听得院中镣铐声响,又推门出来:
“什么声音,大晚上的扰人清梦。”
林寒急忙认错。
“院子里跪着反省,不准出声!”
“是。”
然而若要让手足上的铁链完全不发出声响,是何等的艰难。林寒却并不以为意,竟真这么垂首跪了一夜。
从月升中天,到日头高挂。整整六个时辰,瘦弱的身影纹丝不动。
第183章
16.枉劳相思魂梦, 看病骨、如风絮
林寒就这么在王府中住了下来。
然而他既是来受罚的,夏瑶又怎能让他好过。让他按着这王府中寻常杂役的正规作息时间是别想了——裴年钰那可都是按后世劳动法规定的工作时间来的。
夏瑶当然非常的兢兢业业,按照王爷的吩咐, 竭尽自己所知的所有手段来给林寒找麻烦:
把他从水房提的水弄洒,抽鞭子;劈柴劈得慢了,抽鞭子;花坛中照料的花掉了一片叶子, 抽鞭子……
裴年钰也会偶尔来掺和一下,不是找借口踹他一脚,就是抽他一鞭,亦或是随口骂两句。
但每次裴年钰这般出来戳他一下之后, 见到他毫不反抗的顺从的样子,又飞快地走开了。
裴年钰都有些嫌弃自己的心态:他既想多看看林寒受苦的样子好解气, 等他盯着看了, 又迅速地看不下去了。
而林寒却一直不曾用内力来抵御过这些零零散散的责打。夏瑶即便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 那蛇鞭也是实打实的。如此这般每天累积下来,林寒的外衣早就被抽碎。
虽然夏瑶之后给他发了新的衣物, 让他换上,但他的前胸后背已然划满了不少痕迹。
再加上裴年钰最开始用了内力抽他的那一下,他也一直未用内功疗伤。内伤外伤日复一日浅浅地叠加,林寒这几日便渐觉身子不如往日轻快敏锐了。
肺腑内的瘀血堵在胸口, 平日就有些胸闷气喘, 林林总总的外伤也不曾自己处理过。领来的被褥他并未动用, 晚上天一寒,便觉伤口钻痛。
唯一有些不那么难受的,是王府中人的态度。就他来的前几日里, 无论杂役还是影卫都跑来看他热闹。但他待在王府十几天后, 众人对这个戴着面具的瘦弱男人也不再好奇了。与息正理。
且王府中人规矩有些奇怪, 大部分时候言行随意了些,比如何岐并不禁止影卫们来看热闹围观,但同时却没有任何人真的来出言折辱他。后来林寒不慎听到外院两个侍女的议论才知道——羞辱下人这事,很久以前在府里就是被王爷严格禁止的。
……………
渐入深秋,京城的风一天比一天凛冽了起来。
这日,林寒在后院拿着一块布,跪在地上擦门前的石阶。昨日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今日这未干的石阶跪起来就格外地刺骨些。
林寒被吩咐的任务是将这台阶全部擦干,以防王爷行走时不慎摔倒。
他一边擦着,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连忙以袖掩口,却见袖子上出现两道浅浅的血痕。
林寒微怔,心知恐怕是寒邪已入肺。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开始在心中默算还有多少时日能活。
他并不盼着多活一会儿或者少活一会,横竖都是以命赎罪,也不在这最后一会儿了。
林寒偷偷地从怀中拿出来一个黑色的荷包,用手轻轻摩挲着。荷包内是主人的两道青丝,被他小心地团起,放在里面。
他本已经了无生机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而怀念。
其实那日他拿走主人的发丝,是有些冒险的。他怕主人察觉到他这些卑劣的、不可见光的念头。
但他已是将死之人,这辈子最终也只剩这一点点的妄图了,且让他怀着这点念想了此残生吧。
林寒发呆的时间有点久,夏瑶从回廊另一头转过来,看到此状,立时甩了甩鞭子,喝了一声:
“竟敢躲懒!”
林寒连忙将那荷包收了起来,夏瑶亦假装没看见那个荷包。在深宫待得久了,她当然知道夺人念想这种事有多么残忍。有一些该留给人家的东西,还是要留的。
她只挑了挑眉:
“做活偷懒,罚你把整个院子的石阶都擦完才准走。”
“是,下奴明白了。”
林寒直到过了午间,才把所有的石阶都擦干。他放下抹布,刚想迈步往大膳房那边走,却突然想起此时已然过了膳房的饭点。
那边肯定是不会留他的饭了。大膳房那边常日温着的饭菜,是给夜里值守或者出外勤回来的影卫准备的。当然没有他的份。
这么想着,他就转了脚步回到了后院。一顿饭而已,不吃也罢。
谁知没一会儿,后院的屋檐上忽然落下来了一个黑衣的影卫,向着他走来。
林寒挑了挑眉,这还是第一次有王府的影卫主动来搭话:
“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影卫挠了挠头,略微有些憨地笑了一声,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他。
“这位兄弟,我见你错过了饭点,帮你从膳房带回来了几个包子。”
林寒没有接那油纸包,只是摇了摇头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我犯过大错,你们主人恨我入骨,如果让你主人知道你做的这事,你定逃不了一顿罚。”
那影卫显然是不知道林寒的,只是小声说了句:
“这……只要不让主人知道我来过不就行了?”
林寒心道,怎地王府的影卫都这德行么?滥发善心同情别人,还试图骗过王爷……这都是些什么做派!
他并没意识到,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这群小子真的欠管教!
林寒面具下的眉毛忽然皱了起来,狭小的孔中目光如电,看着那个说错话的影卫。
“你们府里影卫的规矩,就是这样学的?”
那小影卫显然还嫩些,霎时只觉面前这人身上升起了一股慑人的威严。这人分明是个手足戴镣的苦役囚徒,但他身上的这般久居上位的威势,他只在他们楼教习身上见到过。
小影卫顿时吓了一跳,直接把油纸包放在了地上,撂下一句话就倏忽蹿上房顶,瞬间没影了:
“包子给你放这了,你你你别浪费粮食啊。别人问起你就说这包子不是我放的,是它自己长了腿跑过来的!”
林寒差点被他气笑了。然而他看看地上这个油纸包,又犯了难。
这人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不能浪费粮食。他也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这是主人对所有宫人都耳提面命过的。
他也知道为什么——每年各地的粮食收成、仓储、粮道情况的折子,都是在他手里审核过。他知道他的主人在这上面用了多大的心血。
果然主人和王爷教的,如出一辙。
想来这府里也没有别的人会缺饭吃,亦无贪嘴的犬宠,只有一只不吃包子的小黑猫。林寒没辙,到底是捡起地上的油纸包,把那包子吃了。
吃完他才发现,四个包子里竟然有三种馅。
且不知为何,刚才还在这后院转悠的夏瑶,这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
林寒以为自己的身体会一日差过一日,但那日夏瑶见到他咳出血丝,后面便没再给他安排活计,只推脱说自己正忙顾不上管他。
于是他便得以喘息了半天。
而在这之后,裴年钰和夏瑶并没有变本加厉地去磋磨他。夏瑶这边时松时紧,见他身体状况有异,便让他得过且过几日,见他身体恢复了一些才安排新的活计。
如此这般松松紧紧地又过了几天,且王府的伙食到底是上等的,林寒的身子虽未彻底好全,竟也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元气。
林寒心知王爷心软,把人生生折磨至死这种事,恐怕下不了手。但这样子下去,他可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原先他还抱着一点点小小的希望,他想着,万一主人来王府的话,也许自己最后的这段日子还能再见主人一面。
谁知半个月过去了,半点不见主人的踪影。林寒掐着手指数啊数,连主人每个月固定会来王府蹭饭的那个日子都过去了,主人依旧没有来。
甚至,主人没有再和王爷有任何的联系,林寒没有见到任何宫中的影卫过来送字条消息。
于是林寒知道,在自己死之前,主人恐怕是不会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林寒突然有一些慌乱。
为什么主人不再来王府了?
因为……不想在王府见到他?
主人恨自己入骨,还是自己临走前的那个动作,当真让,让主人发觉了?
林寒又趁四下无人,悄悄地拿出那个黑色的荷包。他现在有一点点后悔了,他脑海中无法控制地,出现了主人发现自己意图时的厌恶表情——
一个没用的影卫,一个罪臣,竟也敢心悦于朕?这么大的年纪,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不配!
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着将那荷包又塞了回去。
……是不是自己死了之后,主人才会再次来这里?
……………
这日,裴年钰应邀去了何琰君的烹饪行会,要讲一些通用技巧。而夏瑶果然照例没有给林寒安排什么活计。
这便是林寒摸出来的另一个规律:王爷在这院中的时候,任务便又苦又累,还动辄挨打。王爷出门的时候,夏瑶就只布置些照常的活儿,做完就罢。
只不过今日他这照常的活还没做完,楼夜锋先来找了他:
“先前是不是有影卫曾偷偷给你送过饭?”
林寒点了点头,心道果然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这个人。
楼夜锋一挑眉毛:
“你违规吃饭,罚你多做一项活。”
林寒不知道为何多天之前的事今天才来找他麻烦,但楼夜锋为了解那桃花蛊差点武功全失,自然对他也抱有几分内疚。便依言道:
“全凭大人吩咐。”
“跟我过来。”
林寒跟着楼夜锋走了一会儿,才发现竟然到了王府最东侧的练武场。
场中按队站着十几个影卫,他一眼扫过去,便从内功吐息的功夫深浅和年龄,判断出了他们应当是刚出影卫营不久的新人。
新人果然是新人,不够沉稳,见来的是这个面具怪人来,纷纷好奇侧目。
楼夜锋向那些影卫道:
“往日的训练,你们互相喂招进步甚慢。今日给你们请了个练功人来,你们轮流上来,跟他过招。能胜的,有奖励。”
“是,属下明白!”
林寒愕然。
让自己跟这些影卫过招?
他手脚上的镣铐,动起武来委实不太方便,不过……用小擒拿手之类的招式,勉强应付一下倒还可以。
怪不得今日才来找他麻烦,原来是用得到他了。
“你们可以用任何兵器,比武过招,生死不论。”
别人有兵器,他没有,但林寒倒也不惧。
他施施然走上台,第一个影卫已然出列走到最前。林寒抱拳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