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摸摸杨君淮的脸颊,说:“淮儿,你又瘦了,这几天一定要好好吃些东西,明天叫厨房张大娘做你最喜欢的醋鱼吃,你要好好补补。”杨君淮强打起精神点点头,他怎么敢告诉母亲,杨柳府现在是一个空架子,听张管事说,五风帮的人一进来就打打杀杀,抢劫掳掠,下人们都吓的散光了,王伯,张大娘不肯走,就被赶了出去,秦嫫嫫也被害了,最后连絮儿都没有幸免。
想到这里他不禁眼酸,把头靠在母亲胸口,轻轻的说:“娘,是孩儿连累您了。”
“说什么傻话,我自己的儿子我会不知道,你这孩子最老实了,决不会在外面做什么坏事,一定是太正直,得罪了恶人,那些人才会找上我,以为我的孩子就这样怕了,才不会,你不要因为顾虑娘,就畏手畏脚的,以后看见这样的恶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千万不要心软。”看着母亲这么精神的样子,杨君淮也笑着点头。
杨夫人又慈祥的看着儿子,说:“你这一去又是一年多,是不是走了很多地方啊,我这做娘的不中用,身子一直不好,否则也可以跟在你后头去玩了,闷在家里难怪老是生病了。”杨君淮哄着说:“等娘身子好些,孩儿这次一定带您去玩。”
“真的,不会骗我。”杨君淮连忙摇头,杨夫人高兴的说:“那你说说,我们先去哪儿啊?”
“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杨夫人闭上眼睛,无限怀念的说:“那就先去江南,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她的眼前仿佛回到秦淮河畔,河里花船穿梭,河岸绿柳成荫。杨君淮轻轻的握着母亲的手,也陪着她一起遐想。
忽然,窗外红光闪闪,宁静臣猛的推门进来,大声说:“府上起火了,请伯母赶快避一避吧。”杨夫人睁开眼睛,吃惊的说:“着火了,大不大,淮儿,快叫下人们灭火啊。”
“娘,您放心,我先去看看。”杨君淮和宁静臣一块走出房。
来到院子,才知道事态严重,宅子四周都有大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宁静臣说:“火是由四个方向同时烧起来的。子吟,现在火势太大,我们又没有足够的人手,这房子是救不了了,若是现在不走,等围墙都着起来,我们就出不去了。”
杨君淮呆呆的看着熊熊燃烧的屋宇,说不出话来,西边那一间是自己的卧室和书房,自小他在那里玩耍,读书,东面是帐房,库房,去世的父亲都是在那里管理家族的生意,还有满院的杨柳,那是母亲最喜欢的树,是父亲在北方呕心沥血试种三年,才逐渐存活下来的,它们都在烈火中付之一炬了。
宁静臣在一旁再三催促,杨君淮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是喃喃的说:”你让我怎么跟娘说呢?”
宁静臣猛的抓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喊:“子吟,冷静点,现在伯母的安全最重要,我们赶快冲出去吧。”
杨君淮猛的打了个冷战,奔到房间里抱起母亲,和宁家兄妹一起往没有起火的地方出去。杨夫人一看见火场就惊呆了,她起先还疯狂的大叫,当主屋的大梁倒塌的时候,轰鸣的声音让她目瞪口呆,她惊恐的附在杨君淮身上,看着四周的大火越烧越猛。
四人越过围墙时,曾有人埋伏突袭,但那人只是个小罗罗,被宁静臣一脚揣进火堆里,看他手里大刀上的标志,是五风帮的记号。宁静臣咬牙切齿的骂了声娘,提着刀继续向前。
不久,他们来到杨柳府外的一块高地上,往下看,远处的杨柳庄已经变成通红一片,到处是火光,到处是硝烟,在夜幕下就像是一场极美的焰火,杨柳府连同那房前屋后的柳树都将在这美丽的烟火后消失,杨夫人软软的靠在儿子身边,满眼都是泪水,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杨君淮没有听清楚,但是他知道,母亲是在和父亲说话,在和他道别。
22
那夜,他们四人狼狈不堪的赶到茶铺婆婆家歇脚,杨夫人当夜就一病不起,连续三天茶水不进,高烧不断,请了城里多少个大夫都没有办法,都说夫人身子单薄,糟此劫数已经药石无方,回天乏术了,杨君淮一直陪在母亲身边,不眠不睡也已经三天了。
宁郁洁为难的看了看自己一个时辰送过来的饭菜,一点都没有动过,再看看杨君淮,他正一动不动守在床踏边,凝神望着昏迷的母亲,大半侧脸的表情看不清楚,可这背影尤其让人难过。宁郁洁想说些劝说的话,可一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反倒眼睛一酸,她自己也伤心的要流眼泪。
宁静臣又送走一个大夫回来,这三天请医生抓药跑腿的事都是他一手办的,虽然在用钱方面毫不吝啬,但千金难求平安啊,他进门也注意到那些饭菜,对妹妹投去询问的眼神,得到的是心知肚明的答案。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安慰拍了拍杨君淮的肩,说:“子吟,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下去,你自己也会倒的。”
杨君淮动了动,没有回答。宁静臣皱了皱眉头,强硬的扭过他的双肩,勉强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坚持的说:“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要是伯母现在醒了,看见你这个样子,你想让她为你再担心吗?”
杨君淮茫然的看了看他,小声的说:“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怎么办?”宁静臣猛的在他手里塞了一碗饭,说:“那就塞下去,什么都不管,硬塞下去,你就当是为了伯母好,啊?”
杨君淮又愣愣的看了看手里的米饭,神情呆滞了半晌,猛的震了震精神,把桌上的汤水全部倒在碗里,就着喝了下去。宁郁洁看他终于硬生生的吃了些东西,心里没有一丝欣慰的感情,苦涩和悲哀淤积在心头。
第四天清晨,杨夫人终于醒了一次,她是顶着高烧醒来的,精神还不错,甚至还说肚子饿。虽然大家都很高兴,脸上都露出微笑,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杨夫人这次的醒来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茶铺婆婆特地煮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杨君淮坐在床沿,小心的吹凉,一勺一勺喂母亲。杨夫人吃的不多,喂到第三口就不吃了,她靠在枕头上,仔细的看着儿子,好象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杨君淮把碗放在一边,微笑的让母亲打量,还顺手帮她捏捏被脚,把被褥盖的严实点。
杨夫人握着孩子的手,柔声说:“淮儿,娘这一走,就留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了。”杨君淮浑身一颤,急着说:“不会的,娘,您不会有事的。”杨夫人像安慰他一样,拍拍他的手,微笑着说:“傻孩子,世上谁不会死啊,我的身子骨我最清楚,我的日子算是到头了,不过这样也好,你爹在黄泉路上等我呢,现在我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
她又慈爱的理了理君淮的鬓发,叹道:“你这孩子,心地太老实,又太好,遇事总先想到别人,自己的事反而顾不周全,要是有个人能在你身边多照顾着点,我也就放心了,唉,是娘不好,老是病着,也没能为你找一个好姑娘!”这一番话说的杨君淮热泪盈眶。
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含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所以,您更加要保重身体,看着儿子能成家力业,您不要多想什么,养好身子才是重要。”杨夫人也笑了,点点头,说:“恩,你说的对,就听你的,是有点悃了,我再睡一会。”
杨君淮服侍母亲躺下,杨夫人闭上眼睛,睡的十分安详,而这一睡,她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宁静臣张罗着准备灵堂,茶铺是要做生意的,他找了杨家堡城里的一座祠堂,杨夫人的一切都被移走,杨君淮却呆呆坐着原位,眼睛直直的盯着众人忙乱间没有收走的云吞碗,伺候母亲最后吃的云吞碗,直到这碗也被收走了,他就像个扯线的木偶,也跟着宁家兄妹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如同一年前父亲去世的重复,守灵、发丧、出殡、守七,来往的吊客很多,杨家毕竟是杨家堡的望族,可杨君淮常年在外,没有几个熟识的,杨家人丁也不兴旺,杨君淮父亲是独子,来凭吊的亲戚也都是远亲。无寒无暖的几句劝慰话,吹吹打打的锣鼓道场,应该感谢宁静臣,他尽力把杨夫人的丧事办的妥妥帖帖,风风光光的。可是杨君淮此刻龟缩在自己心底的一角,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对什么都没有感觉,对什么都没有反应,只是在尽义务的演着一出独角戏。
丧事一完,他们三个住进宁静臣临时卖的一处小房子,暂时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可是宁家兄妹的担忧却越来越重,因为好几次深夜里,他们会发现杨君淮笔直坐在黑暗里,枯等到天明,而且他的话越来越少,甚至两天也不开口说一个字,两人都暗中留意,深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终于有一天,宁郁洁半夜起来,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她紧张的去找宁静臣,两人草草披了件外套出去寻找。
杨君淮踉踉跄跄没有走远,他只是不由自主的来到杨柳庄,在庄外的高地上,他直挺挺的立着,晚风吹来,空气里还能感受到一丝草木香,闭上眼睛仔细聆听,还能清晰的听见柳条轻拂,树叶沙沙响。
可当他睁开眼睛想捕捉那熟悉的景色时,眼前却是一片废墟,皎洁的月光残忍的照亮大地,断墙,残瓦,焦木清楚的伫立在眼前,往日的杨柳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双亲过世了,自小长大的家没有了。这个世界上仿佛再也找不到自己归去的地方了。
他颓然的跌坐在地上。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来了一个人,静静的站在一丈开外,没有再靠近,可看见杨君淮猛的跌倒,又忍不住向前几步。
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站一坐,全都面向废墟,不言不语。
忽然,杨君淮叹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对自己的感情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是失去一切……”
李炎咬咬下唇,没有说话,杨君淮又自嘲的笑了一下,说:“大概我口出狂言,老天爷要惩罚我,就真的让我失去了一切,这是不是报应呢。”
或许是他话里辛酸的含义,或许是他了无生意的口气,或许是他脆弱的背影,这一切让李炎再也忍不住了,他猛的跑过去,从背后紧紧的搂着他,竭力呐喊:“君淮,你不要吓我,你没有这些,你还有我啊。”他的双手握的那么紧,好象深怕杨君淮就这么消失在月光下一样,从此离他而去。
杨君淮转过头,没有焦距的眼睛扫了扫他的脸,无力却毫不犹豫的想扯开他的手,说:“不,你不是,我怎么会为了你这样的人,宁愿放弃所有,你根本不值得。”
从来没有过的恐惧笼罩在李炎心头,他越发抓紧自己怀里的人不让他离开,还不断的在他耳边哀求:“不要,不要放弃我,君淮,别放弃我……”情不自禁的,十年没有流泪的他已经泪水满面,一滴一滴打湿了君淮的衣服。
杨君淮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依然无力却又坚持的想挣开他的怀抱。忽然,他猛的咳嗽一声。李炎的胳膊上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他强扭转君淮的身子一看,杨君淮满手的鲜血,脸色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惨白。
23
宁家兄妹心急火燎的赶到高坡,正好看见这一幕,李炎已经吓呆了,宁静臣一皱眉头,猛的上前推了他一把,喊道:“还愣着干什么,丫头,你带他回去,安顿好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李炎被他一言惊醒,抱起杨君淮,乖乖的跟着宁郁洁回去。他们前脚走进,后脚宁静臣就带着大夫来了。
这位大夫前几天也给杨夫人看过病,和杨家也熟识了,二话不说,就给杨君淮把脉。所幸,杨君淮只是最开始呕了口血,脸色差了点,神智却清楚,高坡回来,他就木然的躺着不动,任由身边的人摆弄。
大夫诊完脉,拈须说:“没什么大病,杨公子的身体原本很好,就是这两天累了些,外加上夫人一走,家里又出了不幸,一时气急攻心,才会呕血,我给他开个调理气血的方子,喝了便好,不过,病由心生,凡事不要让他闷在肚里,你们要多和他说说话,顺顺气。”
宁静臣送大夫走,宁郁洁按方子抓药回来煎,只有李炎一个被留下来,他坐在屋子角落里,呆呆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宁静臣回来了,宁郁洁也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了,她坐在杨君淮床边,轻轻说:“杨大哥,把药喝了吧。”杨君淮摇摇头,把脸侧到一边,宁郁洁嘟起嘴巴说:“杨大哥,这可是小洁第一次煎药呢,你就喝了吧。”杨君淮往下躺了躺,说:“现在不想喝,你放着吧,等会我会喝的。”宁郁洁为难的看看宁静臣,也不知道这碗是放还是不放。
宁静臣劝道:“子吟,药凉了就不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会好受些。”杨君淮翻身睡下去,闷闷的说:“我没事,一切想开就好了,我马上就能想开了。你们让我静一静吧。”
宁静臣叹了口气,说:“你能想开就好,可是药一定要喝,你才呕过血,要是再犯落下病根,怎么办才好呢?喝了吧。”他用力扳杨君淮的肩膀,宁郁洁借机端碗过去。
杨君淮推脱不过,挣扎着用力一挥,正好撞上宁郁洁端的碗,她一个拿捏不稳,那碗当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一屋子人谁也没想到,都呆呆的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瓷碗。宁郁洁眼圈有点红,她一个大小姐,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家务活,就连她老爹都没有喝过她亲自煎的药,没想到生平第一次煎的药就被这么打烂在地上,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喃喃说:“我再去煎一碗来。”杨君淮心里有所动,却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叹了口气,他像散了架一样,把头靠在床栏上,左手盖住自己的双眼。
宁静臣也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说大夫叫他们多和子吟说说话,可心里的焦虑的事怎么能说的清楚呢,身在事外的他们又怎么能解决子吟心里最烦闷的事,扫了眼缩在墙角的李炎,唉,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呢。
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李炎忽然从墙角站了起来。他解下绑在背上的长包袱,放在杨君淮床边,可杨君淮依然那样躺着,没有理睬他,李炎只好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宁静臣在一边,看两人这样僵持着,就顺手把包袱打开,布一层层被揭开,里面的东西也慢慢露出原形,长长,细细,是一把长剑,剑鞘暗红色,边上刻着古朴的花纹,柄上镶着一块通红闪亮的宝石,透过看,隐约是天然形成的古篆“骄炎”二字。
这时,宁郁洁刚刚端好药进来,她好奇的走过去看个仔细,惊叫着说:“这是骄炎剑。”李炎听了,回过神来,又抬眼看了看依然闭起眼睛不理他的杨君淮,失落的回头走了出去。
“站住。”身后响起杨君淮略带沙哑的声音。李炎听话的停住脚步,回头。
杨君淮手里拿着骄炎剑,终于深深的看向李炎,问道:“你要去哪儿?”
李炎低下头,说:“去少林寺,我去和他们说清楚。”
宁郁洁惊讶的说:“真的是你,是你派人闯进少林寺。”宁静臣在一边喝住她:“丫头,不要乱说话,若真是他派的,就不会嫁祸给子吟了。”
李炎感激的看了宁静臣一眼,直面杨君淮的脸,说:“是我的属下自己执意干的,真的,这件事情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你相信吗,君淮。”杨君淮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摩骄炎剑上的花纹,真的久违了,圣日崖一战到现在,已经七年没有再见了。
李炎对杨君淮的无动于衷感到害怕,这次他们真的是无法挽回了吗,都是自己的错,是他自己决断了两个人之间本来就微弱不堪的联系,回想起封锦岚一句话,等到失去,才知道后悔,就是自己现在的写照。
他喃喃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我会藏的好好的,跟在你们后面,跟到少林寺,和他们说清楚之后,我就随他们处置,你也可以安生了,那之后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绝对不会再去打扰你,请你……请再忍耐一些时间。”
“为什么?”就在李炎要转身走的时候,杨君淮又轻轻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直视李炎的眼睛,厉声问:“为什么你要一个人,跟我去少林,你是去找死吗,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在哪里等着你,处置你,恨不得乱刀砍死你,你的炎教的部下怎么办,你的一统江湖的野心怎么办,难道你什么都不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