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舒————靜一

作者:靜一  录入:12-18

「晋求之不得,洗耳恭听。」
师旷之名,名满天下,好乐者莫不渴望能聆师旷鸣琴一曲。师旷手抚琴弦,不一会儿,乐音流泻,中正平和,雅声盈厅。
一曲既罢,琴音歇落不多时,太子晋引吭而歌,唱的正是北方诗歌中赞咏君子的古传曲。
师旷衷心心服。人的歌唱、乐的弹奏最足知人的气度衷肠。他刚所奏乃从前所作,为规导晋侯持正的曲,最有君子之音;而太子晋聆闻,非但能领其意,更以君子之曲唱答,且歌中情感倾注之深,若非真正慕道于君子,绝无法如此真诚。
「太子。」师旷待太子晋歌完,推琴起身而拜:「旷受晋侯令,来讨镇邑;今见太子气度,不敢复言旮旯小事。」
太子晋微笑,伸手扶起师旷,再不提边境事。「先生入洛阳时,晋正病卧床榻,多有怠慢。若先生不急覆晋侯令,晋偕先生一游洛阳史馆可好?权作致歉。」
「太子客气。」师旷点头微笑,接受邀约。
回国后的师旷,对晋侯的回复,与叔向同:镇邑为周属,且亦极口赞太子晋。
晋宫中,但闻晋侯长叹。
师旷晓得晋侯心事,于是言告晋侯:「太子晋虽贤,周未必再兴。」
「此话怎讲?」晋侯问问而已。他当然知道一个人再有才德,兴败仍得视时势;师旷这话等于白讲。
师旷未回晋侯,反问一旁的叔向:「周王太子是否面容削瘦而苍白?」
「......确切。」出使王畿以来,叔向除对周王太子言行品德印象深刻外,也惊叹于太子的俊雅纤秀;如今听乐师提起,才想起太子晋容色确实少有红润。
师旷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转而禀明晋侯:「臣虽目盲,但闻周王太子语声无底实,因而推测其面色必呈苍白,若不息养,当不久于人世;而今周王倚重太子,太子何可休养?」
晋侯闻言欣喜,随即慨叹:「天不厚周!」
但也正因天不厚周,所以才有列国兴起、才有晋侯逐霸......尽管如此,太子晋风华绝代,年少有德政,若果辞世,岂忍心哉!师旷、叔向皆黯然。
然诚如师旷言:太子晋安有时可贻养延年?
更况如今,周国王畿,洛水正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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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舒,东城水势如何?」时隔晋使叔向、师旷来洛阳已有一岁多,十七岁的太子晋身长略增,却越显纤瘦。洛水泛滥趋繁,渐次严重,太子晋曾告秉周王,须于岸筑防,而周王认为须导水于道,另疏洛水。
周王以为:昔禹为司空,导水而治,如今治洛,正该如此。
朝臣王孙大夫以为:先幽王涅时,洛、渭、泾三水改道,而周由是衰微;如今再改洛水河道,实为不可。
太子晋也以为不可。幽王事倒在其次,而是太子晋考洛水旁地势,皆高于原水道,即使另掘川道,亦无法导水。
但周王不纳太子言,且令太子晋监掘川道。
太子晋无奈,只得奉王令,却仍偷偷备了沙包,贮于东城。
一年多来,洛水数为患,而导渠未好,太子晋日日累忙,更忧心洛水大肆成灾。
「略涨。」弓舒现下重要职务之ㄧ,便是视洛水水势。先时太子晋每日亲躬至洛川视水、视工事,过度劳累,越形病弱,经芜若几度劝,总算委视水事于弓舒。
「略涨......」太子晋面有忧色。
「太子莫忧,沙袋积囤已有数,足可应付。」将上堂,声必扬,但会如此扬声的,也只有侍奉太子晋的宫女芜若。
芜若端着汤药,入放太子晋案上:「且先喝药。吶,列国传言:周有太子晋,天下莫敢轻──太子可得保重,方可固周。」
芜若本为公主虹陪嫁侍女之ㄧ,亦因陪嫁故,方选入宫;本应于一年多前出嫁至齐地的公主虹,因列国间正兴兵,路途不靖,延后婚期直至于今,芜若也以此侍奉太子晋至今。
太子宽和,芜若亦非无分寸,两相调衡,造就如今周王宫中最活泼的宫女。
「言传过誉,怎可当真?」太子晋很合作地端起药碗,忍苦进尽。「洛水泛水之时难测,即使已囤沙袋,若不及迭堵,百姓必有伤!如何得免?如何心安?」
「唔。」芜若想不出话宽慰太子晋,毕竟于洛水之事,她并不了解,又怎知太子晋忧从何来?自然无从宽慰。
虽不懂水事,但她懂得观视弓舒──
「太子,夜已深,请早歇息。」芜若一句话提点了忧而忘时的太子晋,而后端着汤药以罄的碗、盘退出。
弓舒刚才确实想着:天时已晚,太子宜早歇,但他自忖并无任何言措表举思维于外,芜若究竟如何得知?就连先前代视洛水一事也是。之所以不认为是凑巧,乃因这一年多来,芜若总在他有思时劝告太子晋,一次不多,一次不少,且都正合他本意。
芜若机灵,许多事弓舒不必出口,她已代他说出。
「芜若未言,还真不知夜已深。」太子晋微带歉意地微笑着向弓舒:「你也歇息吧,弓舒。」
弓舒颌首,秉烛入太子寝宫。他拿两块布,藉烛火烤热了,为已躺卧榻上的太子晋裹住双脚,再将另两块摊在膝上慢慢烤着,以便等会儿替换;双手则不住搓摩着太子晋冰冷的手,务使太子晋的手也温暖生热。
冬过,今正春初,太子晋常因手脚冰冷而无法入眠,弓舒便想到了这方法,以使太子晋手脚生暖,才得安寝。
太子晋心底感激。他看着弓舒专注为他摩挲双手的模样,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忍不住笑着告诉弓舒:「以前常想着:弓舒的手大,所以能握剑、持弓;待到自己手大足可握剑持弓时,反而开始想着:什么时候手能长得比弓舒大?虹说是迟早的事,因为是周王太子,没道理输人......其实周王虽掌天下,与掌大掌小有何相干?都是孩子话。」
「太子今日手仍小我许多。」弓舒比量着,「但较从前比,足有五倍大。」他在太子晋掌上描出仍在襁褓时,太子晋手掌大小。
太子晋讶异,随即失笑:「总以为只有十二年前的贵有这等大小的掌,想想,自己也曾在襁褓,也当曾如此幼弱,只是早已不记得。」
王子贵,是太子晋异母弟中最年长的一位,今岁十二;相较于太子晋,王子贵才能相当平庸。
弓舒微笑,起身为太子晋换上新的热布裹脚。
明月夜,晚凉天净,本该静谧无声,但太子殿外,却起了疾响──
「太子!」
是芜若!
弓舒听出芜若语声中的急迫,在太子晋的示意下,打开门,使芜若入内。
「太子......东南城角......」芜若气息喘促,仍挣扎着握紧时间急告:「洛水哗泛,无可遏抑!」
刚欲回息宿处,就听见传有惊呼;赶去一看,水高漫入城中,城外早成水国,而洛水仍高攀着!芜若大惊失色,忙奔回告太子。
太子晋立即有了行动,鞋一履,大步赶往王城东南。芜若拿了太子外袍递予弓舒──她追不上奔跑的太子晋,但弓舒可以,而且必定跟随太子晋。
待太子到达王城东南时,卫兵与避水而入的百姓们早忙乱地自东城先前太子晋嘱说囤沙袋处一一搬来沙袋,但洛水进城之速虽有稍阻,却未决。
这样胡乱挡阻,绝无法遏住水势。太子晋心里明白,跑上前大声发号施令:「这块城角守不住了!大家听着:退至东四墙位置,堆栈沙袋遏水!」
「太子!」
「是太子!」
原先手忙脚乱的宫卫与外城百姓一听有人发号施令,且是周王太子,马上镇静了下来,一一将尚未被水淹埋的沙袋扛起,依太子令往东四墙方向移动。
「弓舒,你领十二人入东城,先将剩余沙袋搬至东四墙,争取时间!」自东城至东四墙距离很短,正是太子晋当初囤沙袋于东城的原因。
弓舒点头,将衣袍往太子晋身上一披,应命而去。
太子晋指挥着众人往东四墙去,依势堆栈,但因先前阻水时已用了相当数量的沙袋,太子晋忧心这样的高度阻不了洛水。
「贵,你指挥着按这方式继续堆栈,我带人回去瞧瞧还有可带回的沙袋否。」
夜半王城遭洛水漫,许多大臣百姓都因之惊醒,王城宫卫也不断聚赶而来;王子贵听闻兄长正亲在东城附近指挥,自觉不该避事,因而也到东城来,协助遏水。
「王兄小心。」王子贵因恐惧洛水之势而脸色苍白,但仍强自镇静。
「嗯。」太子晋应了声,带走二、三十余人。
若是水已漫过刚才阻水地,那么非但沙袋拿不回,太子晋一行更有遭灭顶的危险。太子晋担心的是:若果沙袋已全遭淹没,万一洛水滔天之力未尽,东四墙也守不住,王城毁损,将又添多少死伤!尽管已命随后赶来的芜若持太子腰玉往传命人再填沙袋,如未能赶在洛水漫过东四墙前,亦难挽大势。
「太子,看!还有些没被淹过吶!」说话的是自东南城避水而入的百姓,随太子晋回取沙袋。
「好!能带走一个是一个!」太子晋率先涉水拉住一袋沙袋,但吃水后的沙袋较本来重量重了两倍不止,太子晋移动得相当吃力。
有一人走往沙袋另一端,使力抬起。太子晋抬头一看:弓舒。弓舒亦随太子前来。
学着太子晋与弓舒,其它人亦两两一组,抬起沙袋,往东四墙移动。
一夜未眠,太子晋成功指挥完成遏水工程。他听见百姓们欢呼,见到宫卫们疲惫却欣慰的笑容,尤其是贵,更似全不觉累,拉着他的手直说话。
但太子晋听不清贵究竟说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头很胀,四方皆在天旋地转。
这次洛水之患,必须有人承下责任......太子晋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是他晕倒前最后的意识。
※※※※z※※y※※b※※g※※※※太子重病。
在太子晋昏迷的一日夜里,朝堂上已为东南王城毁损,以及八十余名百姓之死、农田荒芜忙得不可开交。
修葺尚可按部就班,洛水之防可延用遏阻方式,简言之,症结在政治责任。
太子晋比谁都清楚,因此意识清醒后,不顾自己连走也不稳,不论芜若如何劝说,一意着衣入朝。
「父王,儿臣......儿臣未能防洛水之患,致使百姓......咳咳......命有、失,农......农财有损......咳......请父王、降罪。」太子晋脸上血色全无,甚且连唇色皆显苍白,仍勉力站着,立堂请罪。
罪不在太子晋,周王明白,满朝将臣也明白:于洛水之漫,太子晋有功无罪,真正过在周王。
「晋,你......」
「儿臣督工......逋慢,须担责,请父王降罪!」不待周王将话说完,太子晋再度请罪。他必须无礼,否则若周王开口自承罪责,天下必致怨周王。
周王愣忡地看向连站都站不太稳的长子晋,愧疚与不舍同时漫上心头;愧的是当初弗纳太子言,不舍的是太子先天病弱,却因王命疏失,亲在飘雨刮风的夜里冒生命危险指挥遏阻洛水,现下还得承下责任......
太子晋须承下责任,最大原因不在民怨,而在诸侯。周室上下都明白:若罪在周王,天下强权诸侯虽不敢直接攻灭周室,但极有可能借口周王不德,招生民怨,因此率师攻入洛阳,另立周王......周王室百余年来已是风雨飘零,再禁不起诸侯们血染王城的「吊民伐罪之师」。
周王万般不舍、不愿。他知道罪当如何下,却痛心于将失太子。
「父、父王!」太子晋快支撑不住了......弓舒,弓舒在哪儿?是了,这儿是朝堂,弓舒未经传不能进的......
「诏!贬太子姬晋为庶民!」周王终是忍痛下诏。满朝文武唯有叹息,明知别无他法。
太子晋欣慰地一笑,心神一放松,来不及跪领王命,再度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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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姬晋苏醒后看见早已打包好两人行李的弓舒,他毫不意外,却彻底地感动了。早明白弓舒对他好,不因太子光环不再而易;然于将离王城之际,弓舒虽不曾言语表意,仅仅将包袱收拾妥帖之举,已令姬晋几度欲泣。
弓舒弯身,背对姬晋:「我背你。」
姬晋久病,体力极差,也就未拒绝弓舒。伏在弓舒背上,姬晋一再想:弓舒如此照拂我、如此顾及我、如此追随我......
而甫出王城,再见携着包袱候于城门的芜若,姬晋除却讶异,泪沾于睫。
「芜...若...咳...?」
「太子,芜若为你熬了两年药,琢磨出诀窍啦!自然跟着太子侍奉汤药。」芜若笑容可掬地指向一旁的马车:「至于这个,是公主的心意,要我转呈太子。」
「可妳...妳是虹的女侍......」
「虽是公主女侍,但入宫后服侍的都是太子呀!」芜若有心让姬晋心情别沉重,所以话语间刻意轻快明亮了:「我央公主让我追随太子,又因本为陪嫁女侍,所以公主要媒氏主婚,让我嫁了弓舒,我自然可出宫。横竖弓舒必不离太子,跟着弓舒,等同跟着太子。」
弓舒已与芜若成亲?姬晋愣了愣,望向弓舒。
弓舒颌首。当公主虹与芜若相询时,他确切明白芜若对姬晋的照看远优于己;权宜之际从权宜,他便在姬晋烧已退、仍沉睡时,过公主处,与芜若从简拜堂,算做完婚。
于是姬晋微笑,衷心表祝:「恭喜!」
「只是赶着在今早拜完了堂。」芜若笑言,边将车帘掀起,好让弓舒扶着姬晋上车,随即也和弓舒、姬晋一同坐入车里。「太子,咱上哪儿好?得给御者个目标。」
姬晋沉吟了会儿,已有主意:「百姓温饱,皆自伊洛二江灵川秀水,正该漫游。到左近滨伊洛处吧!弓舒,你觉得好吗?」
「好。」
「太子甭问弓舒。只要是太子说的,他一劲儿说好。」见姬晋笑容又现,芜若更形活泼,甚至消遣起弓舒。弓舒亦未否认,却也未承认,只是专注听对话。
姬晋一笑。「如今我已成庶人,再非太子,你们管我叫晋吧!莫再称太子。」
「那...不习惯。」平日喊惯了「太子」,虽姬晋已成庶民,可直呼前太子名讳......真有些不自然。芜若灵机一动,漾开大大笑容:「称王子好了!不论是太子是庶民,你是周王之子总不会变,永远都是王子。」
驳得回叔向,说不过芜若。姬晋笑着摇摇头,又咳了起来。
「晋,睡一忽儿。」弓舒让姬晋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左手轻拍姬晋的背,为他顺气。
一声「晋」,唤得如此自然而熟悉。
姬晋确实倦累了,倚着弓舒,沉沉睡去。
马车辘辘而行,芜若自包袱中取出袍子为姬晋盖上,与弓舒两人默默。彼此清楚:从此,周王太子身边,只他们二人了。
※※※※z※※y※※b※※g※※※※伊水东来,推造了伊月湖,而后北注洛水。
当姬晋三人到达伊洛之际,正届午时,忙于农务者皆回家稍休,是以马车的到来,并未惊动太多人。
这是姬晋、弓舒、芜若三人漫游洛、伊之际的起点。弓舒有盘缠,但忖估着必不能久用,曾想着沿途打些零工,然而芜若又不知怎么看出了弓舒的心思,悄悄地引他往她的包袱里一看,从此消除了弓舒的顾虑。
那是公主虹的嫁妆钱币。衡轻重,论缓急,公主虹不惜私抽款予芜若,以求兄长至少衣食无虞。
姬晋的病况日渐好转,却始终不曾真正痊愈──芜若倒不惊奇。印象中,王子晋的汤药从未断过,不论在宫中、在民间。
一路沿伊洛之间西行。春日将近时,伊月湖在望。
夜间,姬晋离了客馆,步至伊月湖边。月华下的伊月湖,湖光潾潾,笼着淡淡水烟。
「花婵娟,泛春泉;湖婵娟,笼水烟;雪婵娟,不常妍;月婵娟,光可怜。弓舒,花有开落,雾有聚散,雪有积融,月有圆缺,天下有兴衰,未闻同姓天下兴而再......未知父王、母后、弟妹们安好否?」心事一件触一件,只因观湖伊月?还是久积于心?
「若晋安好,周王心宽;若晋不安好,周王心焦,必不安好。」言下之意,要姬晋保重身体,莫常怀忧思。
「是啊!若王子安好,弓舒芜若心宽;若王子不安好,弓舒芜若必不安好。」
女声陡起,这样俏皮的语气,只会是芜若。姬晋讶异回头:「芜若?」
芜若甜甜微笑。偷觑弓舒,却见弓舒没半分诧讶,怕是早察觉她也跟出来了。
推书 20234-12-18 :勇敢爸爸向前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