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样的景象,能就此驻留,多好!她想,心里有着撼动,目光也移转不开。
出神不知多久,芜若发现王子晋渐渐睁眼。他的目光仍向着天上,好似看见了什么,目光、神容都发出了光采,那是一种崇敬而向往的神色──
「弓舒!」姬晋似是无法遏制自己的激动,吃力地抬起右手空中一指:「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是从前文王武王用以率西歧之民、领诸侯之军,渡盟津、战牧野、伐罪吊民的云罕旗啊!」
云罕从跸,百官是翊......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队列浩荡──
这是在作梦吗?望着天边辉煌而整肃庄严的周国先王先贤与军伍,依稀,姬晋听见了云间传来缈缈歌声,士兵们歌唱着......
「先王们欲我追随。」姬晋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并且漾开了衷心的微笑。他已听清了士兵们唱着什么了,于是,他跟着歌唱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正是这首歌谣,唱尽了昔日赫赫王威。
这首歌谣弓舒很少听见的,但他领会得意思。从前,他常在王城鼎门听见士人歌着「黍离」,浩叹王室光辉不再,与晋今日所歌,恰成对比,映照了古往今昔。
昔在洛阳的晋,举止虽温文谦礼,但对周室先王的仰慕,无比诚挚,从不馁于而今天下轻周的境况,坚信着只要笃守王道、礼服诸侯、善待百姓,总有一日,周室将复现过往诸侯来朝的辉煌;及至如今,晋依旧眷怀王城、顾怀天下。
晋,至今仍是周国的太子呵!担忧着太子所该担忧的,向慕着太子所该向慕的......
弓舒让姬晋枕在他的臂弯里,静静地看着姬晋阖眼微笑的苍秀面容,不发一语。
芜若抬眼望天,只见飞雪,不见云罕,心中诧异;再回头,却见王子含着笑,歌声渐弱,终至不闻,头已软软垂下──
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像在一瞬间冻结。
不,也许王子只是再度睡去?她有着希冀,然而弓舒的举止教她血液泛凉......
「弓舒──」她害怕。弓舒凝神专注的模样亦异于往常──「弓舒?」于是芜若又唤。
弓舒抬头。芜若这次看清了:王子的胸口已不再起伏──
王子辞世,那、那──「弓舒。」她的眼眶潮热一片。王子走了,弓舒呢?她害怕看见弓舒的神情,不忍去想象弓舒的心情。
但弓舒却和已往一般平静。他只轻轻地对她道:「嘘!莫要扰了太子睡眠。」
是的,莫要扰了太子睡眠。他追随太子,至今十八载。从前,太子总是在他伸手可及处,然今已远逝,追随先圣贤王而去。
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住了太子的。往昔,他是太子的影子,今后也将是......
──太子啊!能让我继续追随你吗?心爱的太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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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若不想动。她的情绪澎湃,思绪却冻结,从弓舒的嘴角缓缓滑下血丝的那刻起。
她的四肢已然麻痹,也不在乎身上积了多少白雪,她不介意就这么被掩埋在浩瀚雪里。
直到一声叹息在她身旁响起。
她听闻来人说,「来迟了」。
于是芜若想起了伊月湖畔的浮丘先生。
「先生,今日是冬初雪日,你没来迟,是王子和弓舒先走了。」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在雪地中太久,冻寒了。芜若的手脚有些僵硬,她拨下了发上的雪,缓缓站起身来,没有看向浮丘先生。她的目光,不曾离开弓舒与姬晋。
眼泪不知何时滑下两颊,结成了冰珠。
「先生,今日亦是王子生辰。请你履约、鸣笙。」芜若听见自己以平静而呆板的声调如是道。明明泪眼迷蒙,明明觉得撕心裂肺,却不知如何纾发。
她与浮丘一同将姬晋与弓舒葬于归梦山顶,那棵孤松之下。
她平板地向浮丘述说了王子与弓舒大去前的景况。
她看着浮丘浮丘于新坟上写下了「弓舒」、「王子乔」。
──「既为周王之子,字子乔,便以『王』为姓,书『王子乔』吧!」浮丘如是道。
她没有反对,却赶在浮丘鸣笙前下了归梦山。时已将暮,她害怕在现下看见雪景凄凉、夕照残阳。
当芜若背着包袱、下到山下,远远地,她听见了山上飘来笙音,如凤鸣。
山下的人们是知道王子晋的。见着她,纷纷问着:王子呢?怎未与妳一道?
她回答:「王子见着了文、武先王──」
而后,笙音扬扬,凤声鸣祥,于是人们兴奋地传述着:王子晋升仙了!
芜若愕愣,而后擒着眼泪微笑了。她已知如何将王子的死讯告知公主与周王。
※※※※z※※y※※b※※g※※※※「芜若,我不信。」秉之周王后,告知公主虹,但对「王子晋追随文武先王升仙」一说,公主虹的反应却是不信。「妳实话告诉我,王兄是不是辞世了?」
芜若索性点头。王子晋与公主虹相厚,她无意再以升仙说词哄瞒公主虹。
公主虹伏桌哭了多久,芜若不清楚;但公主再起身时,续问的话,又再度撩起了芜若的眼泪。「弓舒呢?」
「弓舒追随王子。」
「我也料想是如此。」周国公主收拾了情绪,点点头。「今后作何打算?」芜若已嫁为人妇,再非陪嫁女侍,从今往后呢?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回洛阳的路上,芜若早已有了决定。
「往楚。」弓舒的故乡。荆山如何?云梦泽如何?她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灵山秀水,能孕育出如此真挚而深情的青年?她想知道、想知道。
公主虹有片刻的讶异,随即有了顿悟。「那么,我会为你打点国境出入事宜。这包袱妳仍带着,就作路费吧!」
公主虹交与芜若的包袱,赫然便是芜若拿回来归还公主虹的、原先公主私拨的嫁妆钱币。
芜若仰脸看向公主,摇头。她无权收受。
「拿着。」公主于是亲走向前,将包袱塞给芜若:「妳代我照顾、陪伴王兄,姬虹心里感激妳,无法以钱币衡量,却只能以钱币回报。这是我的心意。」
在从前,芜若不知道公主会与人抱头痛哭,而今知道了。
踏出了宫门,踏出了王城,离开洛阳,离开伊、洛孕育的周文化,芜若背起了行囊,往南,决意亲屡荆山楚水。
※※※※z※※y※※b※※g※※※※他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梦。
洛水在他的脚下奔流,急,且漫,就像多年前王城水患前夕,一模一样。
但他没有余暇想起百姓将伤。一切一切,都只因他对他的太子已然思念成狂。
他由疾行,而迈步奔跑,沿着洛水岸。他已年老,他渴望再见到朝思暮想的太子,他害怕自己到不了缑氏丘,他努力开步──
他知道他的太子就在那里,在那里亲督遏水,以那单弱多病的身子。
他不晓得自己跑了多久,但他终于看见了缑氏丘。
丘上有人、有鹄。鹄是大鹄,人是灵秀少年,而那张温煦含笑的容颜,这些年来,他在脑海中渴思深念了千万遍。
他知道少年在看着他,然他却仅能昂首望,无力登丘,无法进前......难道他的太子对自己已然年老、力有不逮的老父没有半分不舍与垂怜?
「晋!晋......晋──!」他呼唤着,他怀着不安地期待着,期待他的太子下丘,随着他同回王城。
但他的太子没有。丘上的少年,一如过往清逸,却已不再眷恋人间,所以只是温柔地微笑着,对他躬身一拜。
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乘鹄而去,消失在天际。他的太子走了,唯一遗下的,只有不小心掉落的一只鞋。
吃力地弯下身去,拾起太子晋遗落的鞋,周王的目光从此不再移转。
王城失去了昔时威仪,周王失去了太子,古贤先圣也早已消逸人间,唯有洛水,不论泛遏或温流,无视时光递移,始终默守眷视着古老的洛阳王城......
※※※※z※※y※※b※※g※※※※楚山毓秀,楚水清灵,楚民淳朴,楚俗重祀,楚风温柔。
芜若扳指数着自己于楚经过了多少年头。这几年里,虽说在楚,却也着意着洛阳的消息──
公主虹在王子晋逝世后二年出嫁了,但当初应允以侯女陪嫁的郑、卫、詹三国诸侯,却仅有詹侯履诺。人们说,因太子晋不在了、周衰败了,郑、卫诸侯以是反悔;人们同时赞义詹侯,称叹其对王室的忠佐。
关乎詹侯,芜若曾闻公主言:昔平王东迁,王叔封于詹,厉肃忠耿,出力不少;又,詹侯性严谨,诸侯有事不能决,皆往问詹侯;俟后,凡有一事二说,若有出言「谨詹于」,则为詹侯所言,必不为虚、其事必履,遂成惯语。平王爱重詹侯,因此其封地虽小,封国却在河间......
其二,周王驾崩,谥「灵」,以其生而有髭,因成此谥。传闻灵王卧病间,总将王子晋幼年时所穿之鞋抱在胸前;直至临死,仍呓语呼唤着王子晋的名字。
周王大病,诸侯不曾往洛阳,却往南来楚,执吊新逝的楚王。周王晚景,无限凄凉。国人们浩叹着:若使太子晋仍在,诸侯安能如此?
其三,周王既丧,王子贵继为周王,但朝中大夫却有了叛乱之举。今内乱方定,列国间已有评述:以先太子晋之敏慧仁德,对照今周王贵之平庸,士大夫岂能服心于姬贵?
太子晋于弓舒、于天下,都无可取代。芜若悠悠地想。
这些年来,她的足迹不断在楚国土地上来来去去。而今,来到湘江畔。
湘江,大异伊水,然也许是因同样是月夜、同样在水畔,芜若不自禁又想起了多年前在伊月湖畔的那个夜晚。
「花婵娟,泛春泉;湖婵娟,笼水烟;雪婵娟,不常妍;月婵娟,光可怜......花有开落,雾有聚散,雪有积融,月有圆缺......」她喃喃。她记得王子晋从前在伊月湖畔,有着如斯忧愁感慨。
「所以?」一名少年的身影忽尔倒映在月光下的湘江水面上,如此惑问。
「央措?还没睡?」芜若有些讶异。
初到楚国没多久,芜若便在一处荒野捡到了当时只九岁的央措。那时的央措,晕厥于路旁,衣衫褴褛,身上满是伤痕,骨瘦如柴。芜若背着央措求治,从此,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便一直跟着她,带她漫行于楚国。
央措是孤儿。先时,她曾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但央措对她仍有戒心,始终不肯开口,她也随他;会喊「央措」,是因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这么叫他。
再后来,芜若发现央措非只沉默,还有一双如弓舒般深邃的眼睛。不知是否移情,她总觉得:央措的神情,与弓舒无比相似。
如今央措业已成少年,她呢?也许还不到自叹白发的年纪,到底是华年赴水了呵!
但她并不是很在意的。
「嗯。」央措漫应了一声,在芜若身旁坐了下来。「花雾雪月如此,所以?」
九年的相处,央措虽仍寡言,却已对她放下心防。
芜若寂寥地一笑。「这是一位故人曾经说过的话。没什么,只是而今想起,更觉了话中的感伤罢了。」
「感伤?」央措看向芜若,仍似不解。
芜若踌躇着。从前,她只告知央措她自周来,旁的不曾提及。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归梦山上的王子与弓舒,芜若眼泪渐渐少了,心事却不曾稍减,始终郁郁。
虽有犹豫,但她终于将从前与弓舒、王子的往事告诉了央措。
央措沉默着。就在芜若以为他只在倾听、不作感想的同时,央措开口了:
「花开花落、雾聚雾散、雪积雪融、月圆月缺,天地育化如此,各自婵娟有时,何必胸怀愁思?」
芜若愕愣。
「于姬晋、于弓舒,妳挂怀至今?来我楚国,为履弓舒故乡,对否?」央措的声嗓沉稳有力,却不咄咄逼人:「妳为弓舒心痛了十年。」
为弓舒心痛?芜若恍惚着。是的,王子晋之死,她难过痛惜,但忆及弓舒,她总觉莫大哀痛,恍如撕心裂肺。她遗憾着弓舒至死不曾对王子道出口的心意、遗憾着王子至死不曾察觉弓舒的心意──
「但这又何必?」央措见芜若已将脸埋在膝间,知她不愿他见到她哭泣的模样,于是轻轻回过头去看向湘江。「也许弓舒并不在意姬晋是否察觉,他满足于时时看见姬晋的背影、追随姬晋,那么,妳又何必为他心痛?这是他的人生、他的抉择,他觉得这样好,并且也遂了自己的意愿,便已足够。」
芜若听着、思绪奔腾着,尽管泪水仍不断延颊滑下,但似乎,悬挂心头的沉沉心事,渐渐放下了。
「别再哭了,我也告诉妳一个秘密。」
芜若再次惊讶了。她忘了哭泣,直直抬起头来。在这之前,央措亦不曾主动提及关乎他自己的种种的。
「我不叫央措。央措,是误听误念。」央措停顿了一下,回过头对芜若道:「我名央,单一字央。」
芜若久久无法说出话来。
央者,尽也;尽,晋,这个有着弓舒神态与眼神的楚国少年,同时有着令人无法不联想起王子晋的名......
近十年了,芜若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漾开大大的笑容。巧合吗?相伴多年的央措,似王子、似弓舒,弓舒与王子,揉成了一个央措。
「央,夜凉,早歇。」年华流转,从前那个轻俏活泼的芜若早已在岁月中变得稳重,然而,心中大结一但打开,顿觉轻快,芜若觉得自己似又有了从前淘气的兴致。
今夜,她得好好宿歇,以待明日尽览湘江。
夜风中,央目送芜若背影离开。
他还没告诉芜若,从前,他居于湘江畔。生于湘江岸,渴饮湘江水──湘江流传的非只舟楫流水,还有凄婉缠绵的湘江神话......
湘江水流声似歌,于是央亦歌:「......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湘夫人)兮未敢言......」
弓舒的意念,他也仅只揣测;但弓舒之于姬晋的心情,正如他现下所歌;然而所以歌,非致湘夫人......
央肆声歌吟,依着湘水岸,且舞且歌。他将心事告诉湘江,仅仅告诉湘江。
※※※※z※※y※※b※※g※※※※那日梦中,芜若回到了洛阳王城。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作梦。但梦中这个花木扶疏、晨曦初照的春日洛阳城,正是当初新往服侍太子晋时,太子居处的景物、节令。
宁静、温煦,枝桠间鸟鸣......太子晋处,永远令人感到祥和、舒心。
芜若熟练地端了药往庭园中走去。按习惯,太子每日晨起,总会于庭园漫步;这个梦境既呈现了她记忆中的洛阳王城,于人、于事,应亦如是。
她怀着强抑着的激动与期待,走进了庭园。
太子晋不在庭园桌前,却立于远处花木间,距离不近不远,却足令芜若看清他脸上的笑容。
芜若含笑,热泪盈眶,不只因再见太子,更因着立于太子身后、为太子拂去满身落英的英挺身影,时至如今,于生于死,于真于梦,始终伴随着太子。
太子与弓舒的身影渐渐淡去了,春英纷落,洛阳王城太子居之景,也渐渐模糊了......
她在梦中,与太子、弓舒真正告别,也真正释怀了。
故国、故人,一一消逝在她的梦中──芜若恍惚中想起:太子与弓舒归葬处,山名归梦。
她在晨雾中苏醒。步出客舍时,央已背着行囊于江畔等她。
若然一世数十华年,黄粱总炊一梦,芜若决定好好为自己织就这一世的梦。太子与弓舒的梦境已然完结,她不该,也不会再在央身上找寻弓舒的身影,央只是央,央就是央,这个陪她走遍楚国国土的昔日稚童、今日少年。
他们沿着湘江而行。沿途,央不似过往沉默,而轻轻地歌着楚调,音韵情致婉转,哀而不伤;芜若好奇地问:翻来覆去地虽只两句,却百听不腻,悦耳至极──这两句词究竟说的什么?
央笑笑不答。
芜若不明词意,但百十年后的越女们懂得。她们为着仰慕鄂君子皙,因而歌唱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首篇》
一、关乎洛阳,
史记──(周武王)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
史记正义──括地志云:故王城,一名河南城,本郏鄏,周公新筑,在洛州河南县北九里苑内东北隅,自(周)平王以下十二王,皆都此城,至敬王乃迁都成周,至赧王又居王城也。帝王世纪云:王城西有郏鄏陌。左传云:成王定鼎于郏鄏。京相璠地名云:郏,山名;鄏,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