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舒————靜一

作者:靜一  录入:12-18

索性皆坐看伊月。
从前在王都,只见洛川涟涟,未见有湖如伊月;芜若亦周人,更兼入宫时年岁尚少,必不曾远游;于是姬晋问弓舒:楚国向称水乡,有湖如伊月否?
「楚有大泽,浩如云梦,数广于伊月。云梦泽中,奇兽繁多,传有灵鼍、化蛇等,却不曾亲见。」弓舒七岁即至周,但对故国景致,眷刻仍深。
「那么那块小石,也拾自云梦泽吗?」这次开口的是芜若。早对弓舒挂在脖子上的石头感到好奇,想问却未有机会;如今王子晋一言,才知弓舒是楚人;莫不是恋怀家国,所以拾石随身?
「不,这是荆山石。荆山之石可以攻玉。」亦可攻镜。从前,他磨镜维生,从而至周王城。赖得荆山石,幸有命逢姬晋。
「一为荆楚磨石,一为周国宝玉;小姑娘正当时节,想来亦常临镜。石、玉、镜,镜赖石磨,玉亦为石;天下贵玉、镜而贱石,殊不知玉、镜一本为石,一本于石;石与玉......」
「停停停,莫再『玉、镜、石』。」芜若头晕,立身制止来者再言语。「也许姑娘常临镜,或许身携有楚石,但何来周室宝玉?」
莫名出现的来者岁在中年,长须笑颜而意态潇洒自舒。他朝芜若笑笑,忽尔注视着姬晋:「周王太子晋,言退叔向,师旷称叹,亲躬洛水,诸侯归赞,百姓拥戴──不该称周室宝玉吗?」
姬晋一愣,弓舒业已警戒,唯有芜若惊诧表言:「你如何得知此是太子晋?」
「小姑娘言语间总称王子,旁人或许未着意,但我是有心人。」男子大笑,随即向姬晋一揖礼:「久慕太子,今幸得见!」
「先生客气。」姬晋亦起身还礼。「晋已非太子,先生莫行大礼。还敢请教:先生自南来?」
虽云玉石,明讲贵贱,暗喻周楚。姬晋久在朝,隐约知晓楚忿周轻楚为蛮夷;而来人之语,或有指荆楚远祖鬻熊佐文王事。
「果真聪敏秀慧,莫怪诸侯百姓称颂。若非是周王前太子,怕各国争聘使节之履不阻绝伊川洛水!」男子道:「不错,我乃陈人,只是在周时间远过在陈。」
这就是了。陈乃小国,与楚相邻,惧楚,向以楚是瞻。较楚稍好者,只在陈乃圣人之裔封国,周人虽轻楚,未必轻陈;但北方诸侯并不如此。他们因周轻楚所以轻楚,却又不同于周的贯礼统,因而陈楚在他们而言,为从属;轻楚,安有敬陈之理?
「先生远自陈来,而少有南音,想必居周已历有时。」
「确切。但王子身旁侍从似也居周有时,然楚音依旧,平日想必少有与人言。」明白指着弓舒。
似乎确定了来者无恶意,弓舒虽仍警戒,已有放松。耳闻姬晋语:「弓舒虽寡言,赤诚之心足感于晋,自不需多以言表。」
姬晋回护弓舒,虽知来者之言未必有恶意。
「原来从人名弓舒。」男子亦向弓舒一揖。弓舒还礼。
「王子,咱们还不知先生姓名呢!」芜若听闻来人已晓弓舒名,不禁出口。明要姬晋请问,实在暗示男子自报名姓。
「我名浮丘。」眼尖,捕捉到芜若偷吐舌的模样,自称浮丘的男子大乐:「小姑娘好小气!敢问刚刚偷偷吐舌的姓谁名谁?可是叫芜若?」
芜若正要回嘴,忽尔眼睛一转,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文文地微笑回答:「正是。」
姑娘家心意本难揣测,若再碰上机伶古怪些的,莫费神,力气省省。
姬晋邀浮丘同坐,观湖观月交言。
浮丘话语风趣,每多有喻,却多不存忿怨之气,姬晋与其相谈甚欢,忘却歇宿,彻夜畅谈。
「先生亦好笙?」漫谈无际,言及乐音,姬晋惊喜于浮丘竟也谙笙!
「与王子较,不足提,空惹笑。」浮丘倒是笑得大方。
「先生莫要客气。」姬晋笑吟吟地道:「晋有笙一架,欲赠先生。」
「王子好笙,何以赠笙予我?」浮生不解。
「晋久病,气力不足鸣笙。此笙制由慧匠,晋不忍如此巧器从此堙埋,还请先生务必收下。」
姬晋话声确切中气不足,浮丘由是接受姬晋好意,不再推辞:「先谢过王子。」
「且请先生随晋回客馆取笙。」星疏月淡,天虽未大白,已届朦胧初晨,姬晋起身,却见芜若困得盹着了,不禁有些歉意;正待发话,弓舒察觉姬晋心意,先一步打横抱起睡得正沉的芜若,随姬晋、浮丘回客馆。
吾心卿解,吾意卿知......姬晋回忆过往年华,多幸世上有弓舒!
「蒙王子赠笙,浮丘欲还礼,惜身无贵物;若王子不嫌污耳,能否于冬雪后登归梦山,届时浮丘为王子鸣一曲笙?」浮丘接过姬晋予的笙,不待吹奏,已知确为巧物,惊喜之余,更思回报。
姬晋明白现下天仍未明,非鸣笙之时;又浮丘约期冬日,必有要事待办,所以待不得天明。于是微笑允诺。
那日,姬晋三人未离客馆,又宿一宿,为的是姬晋疚于夜间观湖,累坏了芜若,也许也累坏了弓舒,故此索性令芜若弓舒好好多安歇一宿。
然而昨夜外出,弓舒虽着意为姬晋加了外衣,姬晋仍染重了风寒。姬晋病卧榻,弓舒坐守,亦未休憩;到头来,真正受益,只有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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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初秋时到了一片沃美之地。人们指着不远处,告诉他们:此即归梦山,因其低矮,或称归梦丘。
然后,他们听知「浮丘道人」。
「道人?」芜若不解。何谓道人?
于是对弓舒三人有着好感的百姓们告诉她:浮丘通辟榖之术,善养生,名闻此地,人人称为「道人」。
「为什么要辟榖?」不食百榖,必定饥肠辘辘,跟养生有什么相干?芜若的疑惑不减反增。
无论如何,归梦山在望。
「那位浮丘先生曾说过:归梦山半山腰有他的屋子,要我们随意用。王子,咱到那儿等冬雪,且先住着可好?」
面对芜若的提议,姬晋笑笑点头。
除却等待浮丘归来赴约,芜若也因着姬晋入秋以来突转严重的嗽声。明明夏日里姬晋病况良好,甚且笑颜晏晏,既无抑郁,复无愁思,何以病况又重?想来,只能是因秋凉了。
所以要姬晋步归梦山腰入住等待,只在休养。
那日,弓舒劈来柴薪,芜若收拾了屋内,燃起柴火,暖亮了小屋。
弓舒每日总会劈了柴枝来,芜若则负责炊、洗;隔三差五,两人会轮流下山买回所需口粮,又或者采买几味药草。下山采买的通常是芜若,一则芜若久惯熬药,较识药材,二则......
芜若蹲在门外熬着粥,偶尔因等待,会穷极无聊地看看四周。
自门外往屋内看去,弓舒的背影依旧坐守在王子榻边,等着王子醒来──这已经是很熟悉的景致了。两个多月来,王子晋的病况总是渐好又渐坏,不断徘徊,昏迷一、两日更是常有。
她很担心。
她知道弓舒和她一样,极度关心着王子晋,虽则他的神色一如往常。
已是冬日,天渐渐暗得早了。日月交替的当口,芜若看着屋里弓舒的背影,不知何来感触,陡地想起在朝阳初露下,在月华光照中,印象里的弓舒都是握着沉睡中王子晋的手坐候着;在弓舒的背影中,依稀,她看见了春英,看见了夏阳,看见了秋红、冬雪,看见了十七载的韶光流年,看见了无以言表的默默专执。
她不明白弓舒为何专执于王子晋,正如同不明白这样没来由的感触何以招她落泪;胸口莫名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扩散,一阵阵刺痛难当。
她喜欢,甚至有时会移不开目光,对于弓舒静待王子晋的模样;但同时,她又感到不安──
因着王子的病吧!她想,随即抹去眼泪,将晚饭装好,端入屋内。
弓舒一定饿了。
芜若轻轻悄悄地进了屋里,将食物递给弓舒,而后蹲下身来,伸手探了探姬晋的额头,却感觉到一只手也正轻轻拍抚着她的头──
「晋没事的。」
沉柔而刻意放轻了的声音,是怕扰了王子吧?芜若回过头看向弓舒,明白大约是自己刚刚眼泪没抹干净,教弓舒看见了。
但弓舒破天荒的安慰,却招来了芜若更多的眼泪。
──她知道自己的悲伤与不安从何而来了......除了害怕衷心爱戴的王子离世外,下意识里也许也想到过:弓舒总是握着沉睡中王子的手,若有朝一日,王子的手透凉冰冷了、再也焐不热了,弓舒呢?弓舒会如何?
她可以轻易地看出弓舒想对王子说些什么、劝些什么,但除却这些外,她又明明白白感觉到弓舒摆藏在心底的不只如此。弓舒很好懂,也不曾刻意隐瞒什么,然而尽管从不掩饰,也许是因为沉默,也许是因为内敛,芜若总无法真正通透弓舒与王子晋相处时流露出的究竟是什么──偶尔,她像是捕捉到了那份感觉,但转瞬又似空抓不着,无法具体表言。
而今,她像是豁然开朗了......弓舒对王子晋的心意,她突然明白了!那样的感觉,也正彻彻底底地在她的体内流转,所以她感到心痛、感到不安......
芜若无以自制地伏在弓舒膝上低声啜泣。
弓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轻拍芜若的头安抚她。也许是晋时昏时醒的病况,让芜若担惊受怕了吧?他想,这些日子也真的累坏了芜若。
「芜若......」
有些有气无力,但是王子晋的声音,弓舒与芜若从来不曾忽略、不曾错认。
姬晋转醒。「怎么哭了?」
「烟熏呢!」擦擦眼,芜若的笑容一下子漾得大大的:「王子,我去给你盛碗粥来──」
原本迅速走向屋外的脚步,却教弓舒拉住了手阻住;芜若一愣,虽即明白了弓舒的意思。
姬晋靠躺着,表情一如昔时温柔,只是容色苍雪憔悴。对于弓舒吹好喂来的粥,吃没两口,已摇头拒食。
于是弓舒放下粥。
王子不寝,弓舒随侍;王子不食,弓舒亦不食──芜若太清楚了。向来王子就算不顾自己,也会顾及弓舒,但此刻也许已病迷糊,所以只是轻轻握着弓舒的手,叙说梦境。
芜若本想相劝,却无法打岔。弓舒如此专注,芜若总觉那点刺痛又开始在胸口漫开......
姬晋的声音不大,但一室静谧,芜若虽坐得有些远,依旧相当清楚。
「弓舒,我梦见了父王、母后,还有王城。」姬晋的脸色苍白吓人,几已不见血色。「还有,贵的眼神慌惶,虹在哭泣......」
弓舒无语,只是专注地谛聆。
姬晋话声微弱,不时停歇、喘咳,却仍坚持着向弓舒述说梦境:「诸侯们团团围住了父王、母后,洛水冲垮了王城,百姓们流离失所,无所归居;贵求援不得,虹、虹......」
「晋。」弓舒轻声道:「周王无事,王子、公主亦安好。且宽心静养。」
「不。」姬晋摇头,只是重复着:「我担心──」
王子仍对国政放不下呵!芜若心疼地想:如为常人子弟,而今正是意态飞扬的年少岁月,于王子晋,却有万千重担,至今仍未能放下,时时悬挂在心。
「弓舒,人说归梦山顶,向北可见王城,向西得望旧京......」姬晋勉强微微一笑:「我们上山可好?我想看看......洛阳......」
弓舒从不弗姬晋之意,无论姬晋是不是周国太子;然而,以姬晋的病况、冬日的冻寒......弓舒踌躇了。
「王子,今正冬日,天寒地冻,不宜啊!」芜若怎会看不出弓舒的踌躇?再说,她也是反对的。「待春来日暖,再行上山顶,届时,您会看见繁花似锦的洛阳王城。」
洛阳三月,花海织就了古城梦境,周国子民们借着这样的春日,缅怀着昔日的荣光,想起圣王虽已远,王城的屹立,仍默默传颂且见证着不可磨灭的辉煌过往。
相对于春日洛阳,冬日的洛阳萧瑟寂静,只凄清一片白茫茫。
但姬晋不在乎凄清。他想念王城、想念洛阳,那样的思念驱动着他,即使远望也好,只要让他看看洛阳......
「芜若,王城曾历无数春朝、夏宗、秋觐、冬遇,于春花繁,于夏盛阳,于秋风寒,于冬雪隆,然而无论春花、夏阳、秋风、冬雪,洛阳并不因此而变啊!」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姬晋缓着气,以期望的眼神看着弓舒:「弓舒,伊月湖畔,我们与浮丘先生曾有约,山顶聆笙,记得吗?」
弓舒点点头。伊月湖畔,浮丘与晋约期冬雪,他记着的。
芜若也记着,记着冬雪之约,也记着弓舒绝无法拒绝王子期待的眼神──「王子,约期在冬雪,而今虽已入冬,雪仍未降呢!」希愿冬雪降前,王子病已大好。
姬晋有些疲困地垂睫。
弓舒沉默着,他知道芜若是对的,晋的身子禁不起屋外天寒,但他不忍见晋失望的模样。
「晋,且歇歇,我们五日后上山顶。」他希望晋的脸上再不复见忧色愁容。
姬晋宽慰地笑了。这是他头一次的任性,芜若焦急、弓舒纵容。他无意使弓舒、芜若为难,却也只能心中歉然。
再度昏睡的姬晋,他的梦境,依旧环绕着王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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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初晨,归梦山半山腰,已有人迈步往山顶。弓舒负着姬晋,芜若随后,手上还拿着毯子。
五日前,当姬晋再度沉沉睡去,芜若忍不住问弓舒:浮丘先生来期未定,说不得今年冬雪特迟,何必承诺王子必于五日后登顶?
弓舒只轻轻地道:「那日,是晋的十八岁生辰。」
于是芜若不再言语了。
无巧不巧,初冬之雪,竟就在姬晋生辰的今日,飘降人间。
大雪漫天。待弓舒、姬晋、芜若攀抵山顶时,已然一片皑皑雪景。
山顶有孤松,于是芜若将毯子铺于松下。王子体力不支,无法久立,芜若心细,携了毯子登顶,供王子坐歇。
也许是如愿望见了王城吧?今日的姬晋精神似乎比往日好。
自归梦丘顶望,王城不过拇指般大。
「今岁洛水之泛,谷物多伤,未知百姓储谷足度冬否?」登高而望,四野尽雪,生他、育他的洛阳,亦覆厚雪......而姬晋有忧思。
芜若觑了觑弓舒。正如王子之专意于洛阳,弓舒亦正不发一语,专注于王子。
万籁俱寂的冬日,孤松寂静、白雪寂静,人也寂静。芜若不知自己究竟在雪中伫立了多久,但见弓舒走近王子身边,为王子拂去了一身白雪。
她忖估着王子需坐下歇歇,弓舒显然也与她有相同的心思,且已付诸实行。
自山顶西望,是看不见镐京的,人们言过其实了。
姬晋任由弓舒为他又裹上一件衣袍。背靠躺在弓舒胸口,姬晋的目光西向镐京方向,迷茫地想着:他的先祖自歧来,先至镐,而后至洛阳......
「弓舒,你自楚来。楚与周不大交道,但在从前,周、楚是相善的。」姬晋的目光依然向着渺茫天际,唇色因冻寒故,已成僵紫,但他仍叙说着:「楚以鬻熊贤,遂以其名为姓,因而既姓芈,也姓熊。鬻熊为文王师,成王以是封楚于江汉。我曾与执史者谈及楚国......楚之不膺服于周,因觉着鬻熊功大,而后人卒封子爵,赏赐过轻;再者,诸侯皆讥楚为蛮夷──」姬晋神情恍惚地一笑:「从前我姬周只为西方诸侯之长,于天邑商,业属边疆;东夷、西戎、北狄、南蛮......若然因楚居南方,即称蛮夷,那么已往在西的周国,不也该是蛮夷?
有道伐无道,即是王道。王道化民,其岂有界?先文王擅治封国,犹求教江畔老叟,卒起太公,歧地百姓先有文王德化,后有太公智敎;先武王诛商纣,入殷商都城时,云罕从跸,百官是翊,民心归附──先王无谓『蛮夷』,只在教化天下啊!我从不以楚人为蛮夷......」
弓舒仍是一惯沉静。静静地听姬晋说话,于他,总是欣悦的;但芜若却有不安。由她的角度,足可看清王子神情的,而王子虽和平日一般温和带笑,今日,却有着缥缈不着边的恍惚。
姬晋缓了缓,像是倾诉,又像自语:「不该有区隔的啊!周若望再兴,首先得行先王之道......」
这些都是天下事,芜若想,王子的病不只因秋凉,原在忧天下啊!
看向弓舒,弓舒仍旧静静地坐着,令王子靠着他休憩;王子的眼眸缓缓阖上,她无法判断王子已然睡去?亦或只是阖眼稍歇?
雪仍未有停止迹象。雪纷落,人静默,时光恍若静止了。芜若觉得自己像在看画,画里,没有岁月,没有春秋、没有镐京、没有洛阳,没有诸侯、没有周王,只有孤松一株、漫天白雪,只有秀弱苍白的王子晋,和不断轻轻为他挡拂落雪的弓舒。
推书 20234-12-18 :勇敢爸爸向前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