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对他说:"我来养你。"可是连高中都还没有毕业的自己,又能找到什么工作?!除了游泳,自己就一无是处了。
司砚想了想,突然开口,对正自埋头大喝的李说道:"什么时候开始?"
"啊?"
"那个广告,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说过,我会养你的,萧尧。
从出生到如今一十六年,虽然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乖宝宝,可是司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一个比自己大了两岁、并且同为男性的恋人。
一开始只是很羡慕他。
羡慕他的自由自在,羡慕他可以笑的那么轻松。羡慕他,自然因为那些都是自己所匮乏的。
六岁以前一直与妈妈相依为命,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妈妈看向自己的那种哀婉的面容就没有改变过。六岁之前的自己没见过爸爸,甚至连照片也没看到过。
妈妈说爸爸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然后离开了。
妈妈很难过,难过的心都碎了,可是说到爸爸的口气却没有一点的怨怼。她告诉小司砚说那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消失的感情是你怎么努力也找不回来的。妈妈把一切都看透了,可是却仍旧伤心,她温柔的抚摸儿子的黑发,哀婉的面容带着丝丝缕缕的微笑,把一切都看透了的她说她的感情也是无论怎么努力也收不回来了,所以难过伤心,也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一个人的罪。
妈妈在司砚六岁那年终于香消玉陨,葬礼上,司砚第一次见到爸爸,还有那个女人。他们走到司砚跟前,用很温柔的口气说:"我们回家吧!"他们抱起司砚,把他接回家。
他们的眼神不安,大约是以为这个孩子与他的母亲始终是怨恨自己的缘故,司砚在那个家里没住几天,就被送到了乡下的祖父那里。他们对他说:"你很小的时候,祖父曾经见过你一次,他一直很想念你,去陪陪他好吗?"温言细语的说,却容不得孩子拒绝--大概他们觉得六岁的司砚还没有自我决定的权力吧。
小司砚什么话都没有,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妈妈以来,自己第二次"被放弃"了。他甚至隐隐带点自虐的冷笑着期待第三次的到来。
然后被他们带到祖父身边。
祖父的家依山而建,背后是一片山林。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空气,还有陌生的人群。
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他们放弃掉了的,可是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小司砚越来越觉得惶惑不安,惊恐的眸子戒慎的盯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时不时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尖叫,清脆的童音扭曲的不成样子。
以好奇为名围聚过来的人们,把这个男孩的恐惧解释为初到新环境的不安,各自一笑了之,散了开去,更懒得多管。
小司砚就瑟缩着抱住胳膊站在那里,身边人来人往,高大的来往的身体几乎遮住自己全部的视线。接着就看到那个有着一头花白头发、被父母介绍为"祖父"的老爷爷缓慢的走过来,下意识的又想尖叫出声,却一下子被在他肩头蹲踞的猴子抓去了视线。
猴子安静的蹲在老人的肩头,乌溜溜的眼珠子朝着自己不停地瞅来瞅去。
就在一人一猴彼此好奇的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老爷爷笑眯眯的把手伸向自己。
"来吧--!"
他这么对小司砚说。
......其实自己一点也不贪心,一点也不!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一直以来,想得到的只是这样毫无保留的慈和的温暖人心的笑容,以及,友好的伸向自己的大手。
小司砚笑起来,小手怯生生的送出去,放进那一只苍老的皱褶满布的手掌里面。
--终于被紧紧的握住了。
虽然祖父的手长满了老茧、粗糙得几乎划破自己稚嫩细滑的皮肤,可是被那样紧密的握住,透出来的慈爱的温度已然令他心满意足,再不愿意放开、或者"被放开"。
祖父说:"我们回家!"往林子里隐约可见的一间小木屋走去。
山里新奇的一切令孩子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忘掉了一切因为陌生所以产生的恐惧。面对孩子还有小猴疯闹在一起的叽叽喳喳的笑语,慈和的祖父也不禁绽开一脸久违的笑容,弥漫的笑意漾满皱纹的沟壑。
祖父也曾经不经意的问过小司砚一句,是上学的年纪了,要不要回城里去?得到的也只有男孩摇晃成了拨浪鼓的小脑袋,与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惶的眸子。
不想回去!
......舍不得、离不开山里的一切--特别是慈爱的祖父,舍不得那样慈爱地把手掌放到自己头顶的祖父啊。
祖父怜惜的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安慰似的告诉他,不愿回去的话,就留在这里好了,这里也不是没有学校。
不久之后,小司砚就进入乡下的学校读书。
山脚处的一幢与周围树木同色的小木屋,以及一个不大的被篱笆圈起的院落;木屋住人,而做饭的厨房也不过院子里一方木棚,棚子里有灶,很原始的、还需要烧柴。屋子里有两张小床,一张不规则形状的木桌,还有柜子,木头的,都是祖父一个人拿原木做出来的。
虽然与城市里的家具相比,实在是粗鄙得很,但是在司砚眼里看来,却不自禁的赞叹起祖父的巧手,仰慕的目光凝固在祖父身上。他拉过祖父的布满厚茧的大手,指尖轻轻地抚过去。
一定很疼吧,做工的时候?
祖父豪爽的大笑起来,摸摸孙子的小脑袋,早就忘记了啊,那么以前的疼痛,谁还记在心里?
小孙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喔"了一声。
木屋里摆设着唯一不搭调的东西,大概就是儿子儿媳以孝敬为名搬来的电视吧。小小的不过15寸的黑白电视在当时已经算是值得炫耀的奢侈品了。可是它摆放在小屋的角落里,也仅仅在搬来的当天,打开过一次。
山里的讯号十分不好,电也并不充足,夜晚的人们几乎没有点灯的习惯,比起城里污染严重的环境,山里皎洁明亮的月亮与璀璨的星光,完全可以替代电灯的功用。而对于那台电视,与其蹲坐着勉强去分辨其中沙沙的声音与雪花状的画面究竟各自代表何物,还不如走出木屋,到神秘自然的野外徜徉。
山间轻爽的风里弥散着树脂的香气,透明的纯粹的空气气味,清浅小溪细细流动的声音,细微的花开的响动;一切一切都充满着自然的味道。
树叶哗啦啦的映衬着风声,树干是粗糙的,闲不住的自己总喜欢踩着突起的部分爬上去,然后等待祖父面带焦急地四下里呼喊自己的名字。
司砚--司砚--
响在林子里的声音引起串串回音,司砚似乎很享受的陶醉在这种声音里,常常忘记回应找不到人的祖父,直到祖父的呼唤渐渐远去,才一下子惊醒过来,赶紧从树上溜下来,大叫着"这儿!我在这儿!"一边追着祖父的声音奔过去,彼此的焦虑与惊慌终结于小男孩扑进祖父怀抱的那一刻。
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的,洋溢的,大概就是幸福与快乐吧。
祖父一直和猴子相依为命,自从祖母过世,就再也没有进过城里,他不止一次的拒绝着儿子儿媳要接他进城养老的建议,他对仰着脑袋、亮晶晶的眸子瞅住自己的小男孩说,只有山才是自己的归宿,自幼生长在山里的人,是受不得城市的拘束的。
他点着小孩的翘起的小鼻尖,一下一下的,他宠溺的说你是个淘气的疯孩子喔,像阵风似的,成天漫山遍野的乱跑,害你祖父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替你担心。
疯孩子噘起嘴巴,说祖父我都长大了,八岁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猴子在祖父的肩头吱吱叫唤,好象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只跟了祖父好多好多年的猴子,大概比自己还大上一些吧。虽然这么想着,司砚还是很俏皮的对这只自己的"长辈"做了个鬼脸。
猴子吱吱的抓耳挠腮,蹦跳着就想窜上男孩的身上,玩闹似的抓上一把。却被主人轻轻的拍了拍小脑袋,一下子安抚住了,小声的似乎很不甘心地叫唤,但终究还是安安分分的呆在主人的肩头,瞪着乌溜溜的小黑眼珠瞅住对面的男孩。
可爱的猴子喔,还有那么慈爱的祖父!
小司砚一派天真地想着,真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哦。祖父不是说过吗,你想要的,上天自然会给你,只要你能说的明白;那么,从今天开始,每天每天都要对上天说一遍,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希望能够永远永远的持续下去,祖父、猴子、大山,我希望他们永远永远呆在我的身边。
--永远如此时一样。
春天的时候春暖花开,祖父微笑着和小司砚一起爬在泥土里,凑近了耳朵去倾听缥缈的花开的声音,像音乐一样悦耳的旋律隐约着飘进一老一少(还有一只猴子)的耳朵里。小孩只顾着闭着眼睛享受花开的音乐,像只小猫似的趴卧在地上,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杂乱的头发上沾满了碎碎的干草,祖父轻轻地抚顺身边孩子翘起来的发丝,轻轻的为他摘去沾在发上的枝叶。猴子在主人的周围蹦着跳动,吱吱的叫,渴望唤回主人的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却听见小孩的一声吼,别吵!于是,主人的大手抚来,顺着自己的毛,自己也就满意的安静下来,偎到主人身畔,身上覆盖着主人苍老的手掌,满足的呼呼的出气。
通常说夏雨绵绵,可是即使是漫天的雨丝也没办法阻拦孩子的一颗玩心。无奈着苦笑的祖父最终还是叹着气披上雨披,顽皮的小脚印混合宠溺的大脚印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印满了整座山。
和祖父一样,司砚也非常非常喜欢山里的秋天!收获的秋天,清爽的秋天,新鲜的秋天,树叶金灿一片的秋天,溪水最为清澈的秋天,因为知道冬天的大雪即将封山而止不住留恋的秋天......连小猴子也吱吱的叫起来,大概也是在说着"喜欢"吧。
冬天的雪是最美的,可惜日照的时候短、飘雪的时候长,积得太厚太深,连一向纵容自己的祖父也始终板住脸孔不允许自己进山。虽然山里没有危险的猛兽,可是由于积雪过深过厚,祖父怎么也不肯同意自己闹来闹去又撒娇的要求。
于是,冬天的时候,司砚的活动范围一下子就由漫山遍野急速的缩减成为方圆不过三尺的院落--还必须是祖父视线可及的区域。从不违拗祖父的小司砚却实在不甘心的瞪大了眼睛瞧向正专心喂猴子吃栗子的祖父......
--讨厌啦!
一个雪球飞过去,砸中祖父的后背。
看到祖父毛皮的坎肩上顿时出现一坨雪块,忍不住"嘿嘿"的偷笑起来,却在他回过头的时候赶紧敛起笑意,一脸气忿忿的不甘心,再攒出一个雪球。
--人家无聊死了啦!
没打中祖父,却打到了一门心思捧着栗子咬的猴子,松散的雪球四散开来,洒了黑乎乎的猴子一头一脸白花花的雪。
忍、忍不住了--!
噗哈哈哈哈!
猴子愤怒的吱吱的叫,小孩欢快的哈哈的笑。
而背上留有一个被击中痕迹的老人则无奈的安抚抓耳挠腮、冲着小孩抓狂的猴子。
春来暑往,秋尽冬继,一年四季,循环往复。
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
--只是,这样一年一年过去,觉得自己的愿望正在一点一点地实现中的司砚,始终没有意识到,其实上天与地上的人们,是彼此语言不通的。上天他,永远永远听不懂你说的话。
在山里住了五年,司砚十一岁的时候,祖父生了一场大病。
很突然的就开始发烧,开始只是不在意的随便吃了一点退烧药,压下了体温,可没隔两天,又再次高热起来。
这回却是无论怎么吃药,也退不下体温。
叫了附近的大夫来看,勉强退了烧,却虚弱得好象只拖着最后的一口气似的,始终起不来身。猴子安静的蹲踞在床头,小声的吱吱叫唤,一双溜溜的眼睛润湿润湿的瞅着主人。
城里的儿子儿媳赶来,司砚瞧见好久不见的他们,几乎认不出来,被爸爸的一句"儿子"唤醒,才恍然着叫了声"爸爸"。
然后爸爸看向卧床的父亲,皱着眉头说,得送医院。于是叫了救护车来,爸爸帮忙着把祖父移上担架,抬进车去,那个女人也坐了进去,还朝自己招了招手,说司砚过来,我们一起去。
司砚走出小屋,临上车时一回头,看见被拴在床头的猴子挣扎得厉害,铁链勒住抻长的脖子,润湿润湿的眼珠子已经看不到送进车里的主人,只好哀哀的瞅向自己,吱吱的叫声不停的尖锐的划动耳膜,听在心里竟是分外的惨烈凄然。
他心里一恸,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死神厚重皮靴的跺地声音,几乎已经,近在了咫尺。
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又要,孤单的一个人了吧?
这样想到,突然就有了"失去"与再度"被放弃"的预感,立刻觉得胸口一凉,害怕着而手足无措起来。
视线转向躺在车里,明明浑身无力、却拼命的仰起半个身子的祖父,望着祖父颤巍巍的向自己伸过手来,毫无血色的煞白的嘴唇努力的朝自己展开一个微笑,脑子里却猛地被"即将被放弃"的恐慌纠缠住的司砚怔怔的呆楞了好久,终于大叫一声,扭头跑了开去。
祖父颤抖着伸手给他,他却张惶着逃远。
再也没有走进那幢小屋,也没有进去祖父被送到的医院。
而祖父那只枯瘦的青筋凸现的手,以那样一种努力的伸直的期待姿态永远的凝固在司砚的记忆中。
十一岁的司砚,只知道一味的逃避,一味的以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对死亡、对"被放弃"的恐惧令他认识到自己的脆弱,害怕自己撕心裂肺的崩溃掉,于是以自以为是的方式,把祖父的一切封印在内心的最深处,以为不去碰触就没有伤痛,远远的逃离开就可以不听不想、不闻不问,而原有的些许的伤痕也会在沉默的过程中悄然愈合、并且平滑如初。
逃避着,躲藏着,不去碰触心底那个最最柔软的所在,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那伤彻骨髓的痛苦。只是,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的那个被他层层叠叠的藏匿起来的所在,已经破裂得涌出了鲜血。那些永远也结不上痂的伤口,他注定要背负一辈子。
......傍晚的时候,黑暗逐渐压了下来,爸爸在树林的边缘找到他。不敢往深处走,怕祖父来找的时候找不见自己,司砚抱膝坐在一棵粗大的树下。
看见爸爸走来的那一刻,他隐隐的感觉到大概这辈子再也无法看见那个肩头蹲着猴子的老人焦急的呼唤自己的面孔。
这样的念头只是浅淡的在心尖一掠而过,一下子就感觉到心脏刺痛的他,赶紧拼命压抑下诸如此类的想法,清空整个脑袋、清空整个记忆,他木然地站起身,迎向走过来的爸爸。
爸爸搂过他,叹着气说找了你半天,祖父临终念叨着你的名字,就想见你......
身子猛地一颤,不停地在心里叨念"什么都没想我什么都没想"来转移靠近禁地的思想,蔓延过伤恸警戒线的情感被努力的压抑住,慢慢的缓解下来深深刺进心脏的疼痛。
觉察到儿子身体的颤抖,爸爸也体谅似的闭住嘴巴,默默的搂紧了儿子。
沉默一路。
走着的道路熟悉无比,司砚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封锁住回忆的通道,不给自己丝毫伤恸的机会。
远远的就看到那一幢木屋,只那么一眼,一切封锁的记忆、一切压抑的情感就这样铺天盖地的砸过来,他吓一跳似的赶紧闭起眼睛,拼命的把思绪胡乱扯开、扯远,远到一眼望不到边际,远到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叫做司砚的男孩在想些什么。
他坚信地认为,逃避掉一切,这是避免伤恸的唯一方法。不想让"伤心欲绝"这样可怕的心情趁虚而入,进到自己心里。
路过木屋,一直强迫自己别开眼睛的司砚终于忍不住,下意识的朝里面淡淡扫了一眼。残留在记忆里的猴子的哀鸣声仍然回旋在脑海里面,可是此刻的耳朵却听不到任何真实的响声,他疑惑着望向屋内,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张惶的闭紧眼睛。
屋里的猴子窝在床头,铁链箍住的颈子以极为扭曲的姿态耷拉在胸口,深褐色的毛发上面斑斑点点的尽是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