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军人吧?动作真快。"王吉真心的景仰着。
"算是吧。"
"你去过很多地方喽?"
"南方很少来。"
南方一直是王氏的天下,作为金氏乱党当然不能在南方横行。相对应的,南方人也不能自由到北方。自从六年前镐京之乱起,南北就形成割据,民间不得通行。但九个月前金不忌誓师南征,北军接连攻陷南方重镇,王氏朝廷只能龟缩于一隅。南方也就经常看见北军了,但是像嵩南这样的地方仍然少见。
"南方比北方怎么样?"
对这个问题,奎叶认真的想了想。"暖和些。树林比北方更茂盛。水流也多。但是没有北方繁盛。"
是因为你们打过来的原因罢?虽然这么腹诽,王吉却没宣之于口。外面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王吉不大清楚。集市上的人也常常不满本地王氏朝廷,大骂他们是诈骗犯和贪污犯的集合体。北方有多么繁盛,真想亲眼见见,不知他们的人民对朝廷有没有不满之词。
"说到底,是兵祸引起的吧?"王吉学着集市人的口吻俨然的说道。
这么对北方军人说话,也算谴责吧。但是奎叶没有发怒的迹象,只是淡淡的笑了。
这种出乎意料的浅淡的反应,让王吉有些不知所措。北方武士不加辩解,也没有回答,只是用王吉看不懂的表情微笑了一下。王吉象被刺痛了,对方简直象在说"告诉你你也不明白"。
"难道不是吗?"象在宣泄不满,又象要为自己证实什么,王吉激动的喊起来,"不是你们挑起来的吗?造反。谋乱。不得通行。不是你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吗?税银越来越高,辛苦工作赚的钱都被收作军饷, 哪里还有钱到集市买东西?......"
想继续说下去,北方乱党的罪过多的是,可是偏偏不记得大叔们往下是怎么说的了。王吉突然停下来,气愤地瞪着眼前罪恶的化身。
对方也平静的看着他。黑色的眼眸静静的,他的控诉象无力掉落的尘土,根本无法沾染对方的眼眸,更别说触到对方冷血的心灵。
怎么可以这样无动于衷?王吉呼呼的喘气,更加用力地瞪着对方。冷血动物。冷血动物。
叫奎叶的冷血动物没有耗过王吉,终于先动了。他不耐烦的说:"你到底走不走?"
明明是正义的,明明是热血沸腾的指控。
偏偏听的人毫不当一回事。
王吉已经喘匀的气险些又紊乱。气愤,懊恼,想揪着对方的领子要他认真的听道理。这些,统统败给了面对那人时的无力感。
奎叶没等他已经先走了。如果他不赶紧追上去,那人铁定会甩开他走得无影无踪。对于偶尔救下自己性命的奎叶而言,他王吉根本没有和他谈判的资格吧。
呆呆看着奎叶的背影,心里自顾挣扎着。终于在奎叶快要转弯时,认命地大叫着追上去。
"等我。喂。等我。"
"我们出了嵩南,再到建里,渡绿川到鹿鸣。"手指在地图上游动着,声音是干净又沉稳的,象习惯于拿主意的人。
王吉驯服的点着头。虽然他才是南方人,但比起自己这没出过山沟的乡下人,走南闯北的奎叶更可靠。
"鹿鸣远吗?要走多久?"山里的青年提问。
"不算远,快走的话再走二十天就到了。但是圣驾在明水,离鹿鸣很近,会很麻烦。"
王吉差点说"皇上在岸岭",但及时醒悟彼"圣驾"指的是金氏大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呢。王吉跃跃欲试,想看看这个天下第一的乱党反贼领袖,要不了多久会成为一统南北的开国皇帝的首领。
"有盘查是吧?我们小心些不就行了。--咦,你不是那边的吗?该行些方便吧?"
奎叶有些为难的看着他。
"我是逃出来的。你沾不了光。还有,再劝你一次,这件事有风险。趁现在不晚收手吧。"
这是奎叶第二次告诫他了。但是--
"我要去。"奎叶看到他坚定的目光就知道劝不了。"不过,你不要紧吗?逃出来的人再回去不要紧吗?"
被抓去服兵役的人如果逃跑被抓会有什么下场,王吉是晓得的。听说集市上柳大妈的儿子就是因为这个被杀头的。
只没想到奎叶竟然是逃兵。
奎叶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要紧。你供我食宿,我陪你走一趟。"
8 建里
坐在辚辚的马车上颠簸了几日,终于看见了城墙。"建里"两个字映入眼帘时,王吉忍不住欢呼起来。
和村庄、集市不同,建里到处都是排排整齐的房屋,干净宽敞的旅舍,堂皇气派的饭馆,清洁雅致的茶庄,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喧闹声,两旁的店铺拉拢着客人,时不时有漂亮的马车昂首阔步的"嗒嗒"跑过去,车夫的鞭子在空中一甩,挽出个好看的花活,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大喊"让让,让让路"。
又拥挤又热闹。
王吉的眼睛东转西转,看得傻笑不止。奎叶却懒得观看景致,径直带着王吉穿梭,看起来熟门熟路。
路越走越窄,热闹的景象不复存在,四周冷冷清清的,王吉抬头看了看,才发现奎叶把他带到一座寺庙前。
正疑惑着,看见奎叶从里面出来,向他招了招手。
"这是?"
"我跟住持说好了。今天住在这里。呆会你去帮忙扫扫地。"
"啊?"王吉惨叫,满心打算好好享受城市繁华的计划泡汤了,"干吗住这种地方?我们去住那种旅馆。我都没住过~呐。"
奎叶笑着摇头,好像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哪有那个钱?"
头脑冷静下来。钱哪。"要很多钱吗?"没底气的嚅喏。
"把你全部的钱拿出来也不够一晚。这里住宿不用钱,斋饭也便宜。正合适我们。"奎叶徐徐道来,原来钱财方面也是行家,"要是想逛的话,吃完饭出去走走吧,晚上街面灯都点上,比白天还好看。"几句话说的王吉又兴高采烈。
吃过饭出来。王吉象撒欢的猴子一样东跑西跑。奎叶没什么兴致,也只能跟着他四处转。等发现王吉连小摊上的东西也要挨个仔细看的时候,奎叶只好找个茶棚坐着等,让王吉可着劲看去。
建里是个大城,晚上也热闹,明灯一片照得跟白天相仿。街上除了寻欢的男子,也有不少含笑的年轻女子,搭着伴来逛街,买些香粉首饰,鹅黄柳绿,莺声燕语,让长街更多了几分春色。
建里是在半年前攻下的,听说以前因为课税繁重,王氏朝廷又不善管理,纵容官宦子弟、裙带流氓强买强卖,商贾凋零,入夜街上无人。而金氏攻下半年,已经复其兴盛面貌了。这么说来,虽然金氏朝廷也是官僚横行,比起王氏还是好太多了。
年轻的圣上果然有与他野心相称的才干。想必会实现他的大志吧。
看着在人群里忽隐忽现的山民的背影。南方人憎恨金氏吗?看到重新兴盛的南方,他们还会憎恨吗?不管王氏是否是正统的血脉,是否是曾拯救人民于暴政的明王后裔,在金氏生气勃勃的国政面前,衰老腐朽的王氏是不可能继续生存下去的。人民必将选择给自己带来福祉的一方。
清风明月的世界或许会经由圣上的手实现吧。
即使是双被鲜血玷污的手。
耳边的喧闹刺激着奎叶的记忆,迷离的眼眸仿佛又看到束着金冠的君主,一度是他的主宰,不可违抗的存在。
与金冠相比略显苍白的脸庞,金绣衣包裹的稍嫌瘦弱的身材。细长的眼睛藏的是点漆般的深眸,象狭长的匕首封在不引人注目的鞘中。有着浩渺大志,炙热野心的青年,被元老们视为"稚子"奉上皇位的傀儡。
金朝的圣上。
突然。
金属击鸣的声音,人群的惊叫。奎叶猛地从迷梦中醒来。
人群四散奔逃。熟悉的山民身影抱着头伏在地上。三个人在打斗。二男一女。击纵得法,训练有素。奎叶按按帽子,一纵即出,抓起王吉就走。
"喂,喂。不能不管那个姑娘,人家救了我。"还带着战栗的声音。
"闭嘴。"回答是一声呵斥。王吉觉得风呼呼的刮过脸,地面移得飞快。"放心吧。她没事。"保镖心事重重的安慰。
王吉想问为什么,却瞪着后方停住了。"是她。是她。真的没事。"喜极的呼唤。
奎叶停下脚,放下他,看着山民呱叽呱叽跑向后面追来的女子。
那真是个俏丽的女子。瓜子脸,削尖的下巴惹怜的清瘦,两弯娥眉,一双春水,象积雪所化,澄澈又带着冰寒之气,挺俏的鼻子,平添几分至死不渝的野性。
这女子对跑来的王吉视若无睹,眼睛飘在奎叶身上,神色冷冷。"你果然没死。以为戴着帽子就没人认出么?"
奎叶一声不吱地摘下笠帽。
女子仔细看他片刻,怒极而笑:"真后悔、当初没有先杀你。"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畔的长剑,象是恨不得抽出来立时结果了奎叶,但怒极冰寒的神色却慢慢换成倦怠无力。
一时两人都不言语。只有王吉问道:"你们认识?"
女子抿嘴轻笑:"算是吧。认识他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吧?"
王吉惘然地来回看着,女子的眼带着一抹狠色,奎叶则象泥塑石雕,没什么表情,任凭那女子嘲讽。
"小兄弟,"女子转向王吉,收起冰冷神气,和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我叫王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和这块玉有关吧。"王吉掏摸出玉,递给女子,趁着女子低头观察那玉的时候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和奎叶是什么关系?"
话才说完,女子锐利的目光就落到脸上。
"姐姐......"
女子目光忽然变柔和了。"我叫施蓉。是这个人最好朋友的未婚妻。--还有,这个人不叫奎叶,他叫李奎叶。"
王吉意外地"啊"了一声,转头去看奎叶。
"施蓉。"奎叶制止,不太高兴的望着她,更多的是无奈。
施蓉"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转而问王吉:"小兄弟,这块玉你怎么得的?"
王吉把所有的事一五一十说完。"就是这样。我也不懂是怎么回事。"
"果然蹊跷。连李奎叶都说危险。"施蓉笑着,"王小弟,我也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施蓉的脸凑近来,有种女子的幽香,王吉一下子红了脸,慌忙退后两步,转头去看奎叶,却见奎叶跟没听见似的。王吉想了想只好说:"谢谢姐姐。"
9 离别之夜
王吉觉得施蓉和奎叶之间,好像有什么不解的疙瘩。施蓉对自己很客气有礼,对别人也是,象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独独对奎叶不一样。也不是说她横眉冷对什么的,他们很少说话,说起话来也都平缓安静,仿佛隔着很远的鸿沟,好像有什么无法弥补的裂痕,这裂痕经岁月沉积越来越深。而且虽然如此,对双方而言,彼此的存在又是旁人无法比拟的,象自己这样的人,根本无法介入其中。他们共有的回忆,是何种坚固深植人心的存在,使相互不喜欢的双方紧紧联系在一起。
王吉走进门。奎叶一个人坐着,看他进来就把手握起来。王吉知道他的手心是那只木雕小鱼。好几次看见施蓉进屋的时候,奎叶迅速把小鱼收起来。
"奎叶,施蓉是不是你那个南方朋友的未婚妻啊?"
对王吉犹豫的问话,奎叶自嘲的笑了一下。"你看出来了?"
"嗯。那个木雕的小鱼,是草鱼,我们家乡夏天很多,在河面上跳。"
"是啊。是我朋友送的。他雕的就是那里的草鱼。--他叫崔志焕。施蓉是他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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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们订婚的消息是在和丰元年,毕业的前夕。
清风明月的同学有的来自军队,有的来自平民。当时的朝廷还是王氏天下,政治腐败,贪污盛行,政府条令朝发夕改,各地藩镇势力坐大,割据局面正在形成,外敌虎视眈眈,不时骚扰。当时还是少年的他们热血涌动下,四处寻找报国的机会。听到名将施因要开办学校,又听说了清风明月的蕴意,便纷纷报名参加。倏忽间已经三年了。
虽然同学间情意深厚,却不得不面临着离别。他们要被分到全国各地,可能终生难以再见。
虽然没有正式公布大家的去向,不过私底下大家已经都打听明白了。大概分两拨,一拨到北方边境,一拨留在镐京。李奎叶、贺程、韩吕等人到边境,崔志焕则分到了镐京。
"镐京是个好地方。"知道去向后,奎叶恭喜志焕。
镐京是当时的重镇。也是清风明月的所在地。比起奎叶要去的边境好,实在好得太多。对奎叶的恭喜,志焕心不在焉的点着头。
边境是苦寒之地,而且经常和北方的邻国冲突,战死的可能性很高。那里历来是王公重臣被放逐之地,没有合适的罪名又想除掉谁,惯例是派到那里戍守。现在边境的郡王金不忌就是这样。而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则大多是家境不好没有背景的分配到那里。
上午老师给大家训话。老师对国家的前途很忧虑。把希望寄托在学生身上。
"记得我们是为了清风明月的理想来这里的,参加军队的。我们是为了令百姓过上迎着清风看明月的日子战斗的。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这个初衷。"
学生们整齐地答应:"是。"
大家的情绪都不高。有的屋里传来了"呜呜"的哭声。借着酒劲,不再顾忌面子。平时不能说的话,都倒了出来。
志焕也一起喝了酒。不过他早早的退回到自己屋。奎叶却没回,想必正挨着屋子喝酒告别。他的朋友多,本人又分到边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平常不错的同学抓着他不放。
奎叶来到志焕屋里的时候,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他歪斜的走进来,看着志焕和志焕面前一桌的酒菜,脸上露出笑容:
"你,喝醉了吗?"
"醉什么?我看你比我醉得更厉害。"志焕勉强笑了一下,酒后脸微红着,伸手要扶奎叶坐下,却被喝醉的人打开了。
奎叶歪斜着坐下。桌上都是他爱吃的菜色,不过实在吃不下。酒意涌上头,人有些迷迷登登的。
"你知道吗?我喜欢这里。能有朋友陪我走到底。还遇到了象父亲一样的老师。结果大家都要分开。都在担心要去哪里。"奎叶仰着头停下来,脸上浮出一点笑容:
"我没有关系。
"我没什么。反正,我的人生本来就象杂草一样。"
清风明月的优等生李奎叶,任性的这么说着,笑着,酒意上了头,眼睛却明亮清澈,象醉酒的野生豹子。
另一个优等生崔志焕纵容地看他端起酒杯灌下去,直到醉倒在桌上。崔志焕一直看着,没笑。
"我喜欢你的眼神。"他静静的低低的说,轻轻为他戴上了手雕的小鱼。
晚上奎叶酒醒后看见志焕坐在床前正望着他。
"怎么了?"奎叶摸摸脸。
志焕笑了:"想不想看看我的未婚妻?"一边说,一边看着奎叶,象希冀什么。
奎叶按着还没清醒的头:"开玩笑吧?我怎么不知道?"
希冀从脸上消失了。志焕用力拉着奎叶向外走。
在清风明月的后院,奎叶看到了舞剑的女子。施蓉。
老师的独生女儿。
奎叶转头看看志焕,志焕正望着舞剑的施蓉。
"怎么样?"志焕和奎叶纵马在野地里小步跑着。
奎叶嗤笑说:"你好像完全被施蓉迷住了。"
"我看起来那样吗?"
奎叶笑着,没有回答。轻控着缰绳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