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焕行刺时也没有我,"奎叶冷冷道,"我去的时候志焕已经不行了。"
"是么?那么,我死后也劳你收尸好了。葬在志焕邻近的地方就好。"
15 生存
世上寻死的傻子多得是,哪里管得过来?
奎叶扬了扬手里的酒杯,酒杯已沾满尘土。奎叶一扬手,价格不菲的酒杯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远处,"喀啦"碎了一地。
"算给你送行。"奎叶道,顺手拉过酒坛,对嘴猛灌一气。
叫心印的大和尚笑了。"嘿。没想到‘人间杀手'也有这么沦落的一天。要靠买醉度日。被主人抛弃的狗滋味很不好是不是?"
"王永和的丧家犬没资格说这话。"王永和是现在王朝的主上,先平寿帝的嫡子,号称正统嫡脉。但奎叶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心印象被戳了痛处跳了起来。"金不忌又怎样?还敢自称是先帝骨血。以为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坐稳帝位吗?做梦。就算他是,也不过是个私生子,名位也没有,轮得上他做皇帝?"
王吉张大嘴,连讶声也发不出来了。今天听的每一件事都闻所未闻,超乎想像。最后竟连两位地位最尊崇的人物的出身隐私也扯出来了。挑起六年叛乱之战并且占得绝对优势的金不忌,竟然是先帝的私生子,连王派的人也不能断然否认。原来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两方原是一家子。
和尚义愤填膺,奎叶却一脸冷漠。"名位不名位,谁管得了许多?现在窝着不敢出头的是王永和。你要去送死,没人拦着。怎么还不走?"
奎叶素来不喜说话,施蓉有时讽刺他他也只做没听见,现在碰上对头的人,王吉才知道奎叶说话不让人,刻毒不下于施蓉。
那边和尚气得青筋直跳,这边奎叶闭目自喝他的酒。施蓉却破颜一笑,径直走过来,一把抢走酒坛,一仰头张嘴就灌,酒水洒了出来,顺着脖子流进衣服,施蓉自己也呛得咳起来。
"我以为你哑了。原来还是不让人的性子。"施蓉咳着咳着就笑了,"若是志焕看到,不知会多欢喜。"施蓉一说话,奎叶又不吭声了。
"奎叶。我要去杀金不忌。这大概是咱们最后一面了。不管怎么着,你总是我爹的得意门生,清风明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王吉的事你心里有数,能管就管。你若真不想再杀人,那也好。虽然志焕死了,不过看你这样他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吧。"
奎叶依旧不开口。施蓉就淡淡笑了。
"你保重吧。"
说完这话,施蓉一转身,身形都带着决烈。抖开黑色斗篷罩住淡紫短袄、粉色长裙,戴上垂着长长黑纱的帽子,遮住秀丽容颜。
和那胖大和尚一起走了。
地上饭菜早没了热气,有的上面一层砂土,酒杯东倒西歪,喝空的酒坛倒在远处。奎叶颓然坐着,目光没有焦点的望着不知哪里。片刻前的把盏相欢,好像是做了一场梦。王吉呆呆坐着,低头看不能吃的饭菜。
施蓉走了。
心思灵巧,口舌伶俐,平时颇爱欺负人。三个人一起走,总是她在杀人,手上还溅着血,她就拿眼瞄奎叶,话里带刺的嘲讽他。虽然漂亮,王吉却总有些怕她。
但是此刻却觉得寂寞。如果她还在,会用她那惯有的不饶人的态度指使他们洗碗,打扫吧。
施蓉今天喝了酒。哭了。说了很多很多话。惊世骇俗的话。
但是王吉现在觉得不害怕了。施蓉是个好女子。为什么要害怕她?好女子为什么都这样苦命?
只是对一个人产生了感情。无法忘记无法摆脱的感情。只能一起生一起死的感情。那个人死了,施蓉就不想活着。她想完成他没有做完的事,或者和他一样死去。
即使那人爱的不是她。
她希望奎叶和她一起去。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若能一起走向黄泉,也是她理想的结局。
但是奎叶拒绝了。
叫志焕的人曾经那么深爱奎叶,曾经不顾危险救下奎叶,奎叶却回报他几乎致命的一剑。奎叶怎么看待那人呢?奎叶为什么拒绝呢?答应施蓉即是死亡。如果换作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呢?
王吉难住了。二十年的光阴,常常觉得无聊得要死,但现在想起来却依依不舍。生命即使无聊,蝼蚁也贪生。愿意冒险,是因为奎叶在身旁。如果是知道必死的旅程,如果是面对金不忌那样的不世枭雄,我......很害怕。
奎叶很珍视那个人吧。
"奎叶说过,到嵩南是为了看朋友的家乡。奎叶那时救我,也是因为我是嵩南人吧?"
奎叶醉了。眼睛都睁不开了。笑容在他嘴边绽开:"不光是那样。我,一向是不救人的。那次,那次是因为,那时你太象志焕了。"那次王吉面对六个可怕的杀手,疯狂的反击着,他记得他看见月影下的武士,用混合着悲哀和憾恨的目光凝视着他。
因为没能挽救志焕的性命,才出手救下与之相似的自己。奎叶的悲痛,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的表达出来?
"奎叶说陪我去鹿鸣会有危险,那么为什么宁可陪我去,也不陪施姐姐去呢?"施蓉走的时候,王吉真心的谴责过奎叶。
"为什么?"奎叶笑了,"我怕的不是丢失性命。我的命是多余的。但是我不愿见到圣上。"
"圣上?金......不忌?"王吉哑然。那个让奎叶背叛了清风明月的人,让奎叶成为"人间杀手"的人。平寿帝的私生子,不甘于身份束缚,自己伸手夺取皇位的人。一个即使奎叶也不希望看到的人。
"我,背叛了对圣上的诺言。但是他没有杀我。"奎叶轻微的战抖着,恐惧--这种不可能浮现在他脸上的神色--笼罩了他。王吉禁不住伸手抱住他,奎叶完全陷入了梦魇,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的看着半空。
"奎叶。醒醒。醒醒。你醉了。"
奎叶忽然清醒了。他一手抚着额头,一手推开了王吉,孤零零的坐着。
因为对施蓉的怜悯而对奎叶激起的不满烟消云散了。也许正如那个最爱他的人所说,奎叶同样也是受害者,被扭曲的人生轨迹何尝是他愿意选择的。乱世开了一个玩笑,分隔了彼此,他们只能以敌人的身份重逢。
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崔志焕才决定复仇,向登上帝位的人复仇,向朋友的主人复仇。螳臂当车也好。蝼蚁憾树也好。他和施蓉一样,都只是无法回头而已。
奎叶,是明白这一点的。正因为明白,才这样痛苦。无法做出选择的人,眼睁睁把心里的血流光。
志焕是傻瓜。施蓉是傻瓜。背叛了他们,手上沾满鲜血的奎叶也是傻瓜。
"为了什么?"王吉瞪着奎叶,严厉的质问,"为了什么你要背叛他们?"
奎叶的嘴唇都是灰白的。"为了什么?你能理解吗?"他喃喃的,凄凉的自嘲着,"为了活下去。为了这条多余的性命。我们......杀了他们。"
16 镐京之乱(2)
六年前。
和丰三年,就是新帝王永和登上皇位的第三年。戍守北方边境的李奎叶收到镐京的来信。
"是志焕的信吧?"副手兼同学韩吕凑过来,"说什么?他和施蓉结婚没有?"
奎叶把信摊开。
"还在准备。毕业都两年了,他们还要准备几年阿?"韩吕大嚷着。正说着,有人闻声挑帘进来。"谁?谁?谁来信了?"来的也是清风明月的同学贺成。
奎叶笑说:"镐京的。志焕来的。他还没结婚呢。"
贺成嘻嘻的说:"他也二十好几了吧,也不急。我要是有个那么好的女人哪......"
"呸。"韩吕毫不客气的啐了他一口,"你自己家里没老婆?真正光棍的是我和奎叶。"
奎叶忙忙声明:"还有宗梧。宗梧也没结婚。"宗梧也留在镐京。消息来源自然是志焕。
贺成笑道:"奎叶和宗梧都还小。再等几年也不要紧。再说,奎叶生得好看,人又聪明,现在就提拔成千户了,前途好着呢,不愁没人嫁。韩吕你呢,二十二三了吧,在军里混几年就快三十了,长相又一般,嘿嘿,你可小心娶不着老婆。"
没等他说完,韩吕早掐着他脖子扑过去,两人打作一团,奎叶笑得直不起腰,连有人站到了门口也没发觉。
"混帐东西!军营里敢这样放肆!谁是负责的?"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惊醒三人。几个人抬头一看。才发现帐门口背光站着几个人。虽然看不清是谁,却晓得定是军阶比自己高得多的人物。三人忙忙站好,整齐行了礼。奎叶站前一步,双目平视,回话道:"禀大人,卑职李奎叶,现为千户。"
几个人显然没想到,军阶最高的竟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奎叶。千户职位虽不高,毕竟是单独率队的长官,很少有奎叶这种年纪的小子。
右边的人走近打量了奎叶几眼。这时才看出这人大约四十多岁,头发半白,相貌威严,穿着整齐熨帖,身上绣着狼的图像,原来竟是位将军。贺成偷眼去看仍站在帐门口的人,突然哆嗦了一下,站得越发笔直。
"之前是做什么的?"
奎叶目不斜视地答道:"卑职原在镐京,调派过来的。"
老者"哼"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你是施因的学生吧?"
他的话里含着讥刺,几个人都听出来了。这显赫的将军似与老师不和。奎叶不能避忌,坦然答道:"是。卑职是清风明月毕业的。"
老者不再说什么,径直走回直立在帐门的年轻人身边。几个人也没说别的,径自走了。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贺成才一下蹦起来,面如土色的吐着舌头:"妈呀。你们看清刚才那是谁了吗?"
奎叶皱眉道:"不是郑永昌大人吗?以前不是听过他训话吗?"
"不是说郑大人。他我当然认得。"贺成低声道,"是门口那个年轻的。--他是郡王。"
郡王?
帐里几个人吃惊的彼此看着。"难道是金......?"韩吕压低嗓子问。
"当然是他。哎,难道你们没听说,郡王是先帝的儿子?听说是为了补偿他才封为郡王的。现在这位登了基,马上把他贬到这里了。"贺成的消息一向广泛灵通。
奎叶问:"真的假的?"
贺成白了他一眼:"当然是真的。金是他的母姓。因为是私生子,不能继承王姓。说起来,这位郡王也挺倒霉。明摆着要他来送死嘛!"
不乏这种先例。贬到边境,即使没有被敌军杀死,也会被安上罪名处死。姓金的郡王,就是处在死亡边缘。而更早被贬到这里郑永昌、王永寿、胡志南也是同一处境。
事情在一个月后发生变化。
郑永昌以演兵为名把平时驻扎在外面的部分兵马集合起来。而后精挑细选,留下了不足两千人。不单是他,同从京城被贬斥来的王永寿、胡志南、柯君授、孙济田等人也忙碌起来,营地里来来往往的马车多了,同时兵营进出却盘查得更紧了,一般人等闲不准外出。
贺成跟韩吕抱怨说不知他们犯什么神经,干得卖力又没人奖赏。奎叶在一边笑,一边频频去看广场伞下的郑永昌。
"奎叶看什么呀?想上头有人也不能找他阿。"贺成直言不讳。奎叶便说:"就是因为没人奖赏他们还这么卖力,我才觉得奇怪。得了,我只是个千户。管他的呢。"
又过了一周。郑永昌、王永寿把他们集合起来。
镐京有叛乱!
郑永昌慷慨激昂的说,这是报效国家的时候。平定了叛乱,就是立了大功。到时候,升官发财,好运气不由着你不要。又体面又威风,家里人也跟着光彩。这是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云云。
呆在军队里,不就盼着这种机会大显身手么?两千兵士被激得群情激昂。当天夜里就开拔直赴镐京。
一路上绕城不入,白天休息晚上行军,行军时寂寂无声,不准发出声息。奎叶心里越来越不安。快到镐京的时候,奎叶终于无法忍耐了。
"我觉得不对劲。"奎叶悄悄对韩吕说,"你替我看着。我出去一趟。"韩吕也不知明白没有,只是点头。当夜奎叶匹马快鞭,一人奔了镐京。
到了约好的地点,志焕已经等在那了。
"奎叶。"一见面志焕就笑了,"真不敢相信。你怎么来了?还神神秘秘的。"
奎叶连马也不下,便急急忙忙说:"快离开镐京。"
志焕从奎叶的表情里窥知事情的急迫,不由收起笑容。"出什么事了?奎叶,到底怎么了?"
一路的疾驰让奎叶的话语带着微微的喘气声。"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但是,先离开比较好。"奎叶看了看天色,"我是为了跟你说这个,才连夜过来的。我该走了。"
志焕一脸懵然,初见面的喜悦已被疑惑代替:"突然间就来了。又让我离开镐京。奎叶,你到底在说什么?"
奎叶看着志焕,志焕穿着棕色皮甲,镐京的卫队都是这种服色,奎叶自己却穿着黑甲,在来镐京路上的人也都穿着黑甲。
"没时间了。记住我的话。"奎叶说完,一拨马头就急急走了。他要在被发现前赶回去,自然顾不得再看一眼自己的朋友。
17 镐京之乱(3)
以后发生的事象噩梦一样清晰。
奎叶安然回到自己的营帐,若无其事的检查武器军队。和志焕会面的事,连韩吕也没告诉。
远来疲惫,修整一天。晚上攻城。
接到命令,奎叶也不心慌。兵士不能反抗命令,叛乱还是平叛奎叶也不关心。只要自己的朋友安然脱离,别的只好随命。
但奎叶不知道,志焕没有离开。
志焕不是傻子,最初的震惊过后,很快推测出奎叶出现此地的原因。志焕一向对朝廷贬人边境的做法不以为然,积年以来,边境聚集的都是对朝廷怨恨的人。仿佛干柴,一点就是冲天大火。那么本该在边境戍守的奎叶何以突然出现,原因也不讲自明了。
虽然如此,"谋叛"两个字眼跳出脑海时,还是吓了志焕一跳。
志焕不想走,也不能走。镐京有众多的朋友同学,还有施蓉和老师。时间紧迫不说,老师刚烈,无论如何也不会逃走的。志焕素来又深得器重,更不想不战而逃。
何况镐京也是三朝古都,现在也是重镇,戍兵不少。叛军远来疲惫,为不惊动计,肯定不会带多少人。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志焕辗转计算。己方犹有胜望。只要自己立下大功,就能抵消奎叶叛乱之罪,保住他的性命。
决心既定。志焕马上求见镇守镐京的黎将军。然而黎将军昨晚劳累,尚高卧不起。志焕苦候多时,心急如焚。只好转头去找主管镐京的江大人。孰料话没说完,就大遭嘲笑。江大人挥着手,哈哈笑着走了。
那时日已近午。志焕手里的胜算一点点失去。
志焕开始感觉绝望。
提前得到敌人的消息,本来可以制得先机。可是这帮无能废物,却偏偏要断送掉这座城。莫非叛军真有天命?志焕苦笑着想。真是枉费奎叶冒险通风,自己还是不能走。
志焕转身去找戍守城楼的杨将军。
傍晚镐京城外忽然黑压压出现一片黑甲。
因为听从志焕的话,今天进城盘得极严,且早早关城。边境来的军队没能混入。攻打的时候,又遭遇了志焕组织的防御阵势,边境军一心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谁想对方早严阵以待,反而伤了不少自己人。
偏偏率部策应的左军军官大多是清风明月的人。和守军多有旧识。一路被郑永昌哄骗来平叛,这时方知自己这边才是叛军,自然提不起劲杀自己的同学,怕军纪责罚,都虚张声势,喊得震天响,脚步却不怎么动。左军统领是李奎叶。他哪里不明白部下的心思,自己也无心向旧日同学挥剑相向,乐得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