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清风看明月————木叶花开

"奎叶。你是个好人。"
被突然这样岔开话题的奎叶愣了愣，"别开玩笑了。"
王吉笑了。"奎叶救过我，却被我打了，即使这样奎叶也没生气。我知道奎叶是个好人。但是在别人说你时，我却不能为你辩护，因为我不了解奎叶。"
"不是......"
"听我说，奎叶。我是个山民，一直生活在大山里。我听说过外面很多事，但一直不知道真正什么样。奎叶觉得自己的罪孽不可原谅，我觉得自己的无知无识不可原谅。我看到施蓉哭，但不理解为什么哭，我日日跟着你，却不了解奎叶到底在想什么。那个人死在我面前，亲手交给我这块玉，至少我要搞清发生过什么。"
奎叶冷冷望着他，王吉毫不让步的回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做生意*，没什么本事。这么说也许狂妄，但是我想了解这个世界不对吗？我想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社会里不对吗？我想在外面多走走，我想多了解奎叶，不行吗？"
"我不光是为了钱。"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王吉的脸贴着奎叶，怒目炯炯。"我当然不想死，所以才雇你做保镖。不成吗？"
如果不是在气头上，王吉几乎想笑出来。平时摆着酷脸的奎叶现在竟有点傻气，发愣的看着自己。
"不成吗？"他气势十足的重问，不耐的挑高眉。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笑。"成。供我食宿就成。"

13 宴饮（上）
早晨起来，奎叶给了他一把短剑，也是青色的。和他那把长剑一样的花纹。王吉认出这是奎叶从杨大铁那里买的两把剑之一。
"干什么？"王吉好奇的摩挲着。
"防身。喜欢吗？"
掩饰着兴奋，王吉做出勉强的样子说："还好吧。"
奎叶在他身边坐下来。"不识货。这是上好的宝剑。"
男孩子没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王吉虽然已经二十了，却还是爱玩的性子。"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什么？下次要举剑格挡，别坐着等死。"
奎叶话虽不多，却爱教训人。王吉朝天翻个白眼。
"臭小子。"一声笑骂，头上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王吉嘿嘿笑起来。一个虎跃扑过去，却被奎叶侧身闪过，"哎呀"惊叫着，闭眼等着奎叶的手挥落下来。
意料中的巴掌没有降临。王吉睁开眼。奎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手也缩了回去。顺着奎叶的目光，看见施蓉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山坡上。
"施姐姐。"王吉跳起来迎过去，"看，奎叶给我的剑。"
"好剑。"施蓉说，刚洗过的头发还滴着水，流云一样泻下来。
"姐姐真漂亮。"
"是吗？"施蓉婉转一笑，更增娇俏，眼眸转动时，流波纵横，"姐姐好看还是奎叶好看？"
王吉一愕。奎叶突地站起来，冷冷盯着施蓉。
"当然是姐姐好看。不不，奎叶是男的，不能比。"王吉结巴，不知所云。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解了他的困窘。
"当然不能比。姐姐开玩笑的。"
王吉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奎叶。奎叶的脸阴沉得象要暴雨。施蓉却不在意，拧身袅袅娜娜的走了。
好好的早晨被施蓉一句话破坏了气氛。奎叶的脸一天都没放晴。更没心思理会王吉。本来王吉想向他讨教武功的，也不敢提了。
好看呢，当然是施蓉好看。
但要说心里亲近的，却是奎叶。
奎叶虽然脾气不好，不爱说话，其实很照顾王吉，而且同是男子，王吉觉得也更容易了解。施蓉长得花一样，吐字也莺莺呖呖的，可有时阴阳怪气的，摸不透什么意思。象今早的事，王吉就觉得是施蓉故意的。但是奎叶为什么这么生气，王吉就猜不透了。拿来和个美人比，也没什么嘛。
施蓉平时都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衣，戴着纱帽，四周垂下长长的黑纱，把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换上粉色长裙，淡紫短袄，黑鬓别上珍珠做成的花，白皙纤弱的颈旁摇晃着细细的银色耳坠。
施蓉原来象冰雪初融，俏丽中带着微微冷意，现在却一下子变得春光明媚，大有女儿家的娇俏可爱。这么在门口出现的时候，王吉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看什么？不认得了？"施蓉看起来心情很好，放下手里篮子，原地旋转了一下，粉色长裙象花一样盛开了。
"姐姐...象仙女呢。"
施蓉把篮子拿到王吉面前，一股诱人的香气散发出来。"今天是好日子。我买了些好吃的。还有酒。一块庆祝吧。"
王吉钱不多，奎叶的钱全拿去买了剑，一路上吃用都极简单。王吉是穷惯了，奎叶是不在乎。施蓉却是自己单吃，从不屈尊和他们一起，更别说买东西请他们吃。
王吉想了想。现在是五月底，怎么算也够不着什么节。
"今天是什么日子？庆祝什么？"
施蓉正往外拿吃的。倚着溪水的大石平平整整，正适合在上面摆放，施蓉把大石收拾干净，铺上一块浅绿色的方巾，不知从哪变出些杯盏碟碗，把买来的小菜一一摆好。菜色丰盛，做得也精致，一看就不是从街头小饭馆里买的。素的荤的都有，摆放一圈，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王吉瞧着施蓉忙碌，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等会告诉你。别只顾着看，那里有酒，把酒杯都满上。"纤细的素手忙活着，施蓉的动作娴熟优雅，象画里广袖长纱的仕女。王吉回身找到酒。酒是密封的。盖子一打开，一阵醉人的醇香就飘到鼻子。王吉深吸了一口，"阿嚏"打了个喷嚏。
奎叶这时从旁边过来，他也刚洗了澡，头发没干，随便在脑后扎了一下，一身白色的干净衣服，束着腰挽着袖子，看起来神清气爽。
"奎叶也换衣服了？"王吉眨巴着眼，"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脱去深灰色的大袍，摘了黑色笠帽，似乎连那股郁沉之气也随着换掉了，一身白衣的奎叶看起来和同龄的青年没什么两样。
奎叶端起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里摇晃着。奎叶仰头一口喝干。
"怎么样？没有买错吧？是你们最爱喝的那种吧。"施蓉重新为他满上。
"我喜欢这酒的味道。但是说不上为什么喜欢。如果是志焕，会罗嗦上一堆吧。"
"他会只顾罗嗦，结果忘了喝酒。"施蓉掩嘴而笑。"宗梧说他是聪明面孔呆肚肠，他也不生气。"
"他什么时候生过气。--不过，宗梧那小子是嫉妒。施蓉你不知道，比赛水底闭气的时候，那小子早早出局，就站在竹排上--呐，你记得吗，就是停在河边上，我们自己编的那个？--咒还不出来的人，说我们被鱼叼走了。"
"我听人说每次都是你赢。不过问志焕，他总说你还不行。到底是不是真的？"施蓉的身子倾过去，眼光闪闪，象急于听故事的小女孩。奎叶却沉吟了。
"志焕是南方人，靠水长大的。怎么会不如你？"
"谁知道。"奎叶挟了口菜嚼着，"志焕想什么谁知道？也说不定是他让我的。"
施蓉心满意足的笑了。"我猜也是这样。志焕做什么都是最好。"这话未免不给奎叶面子。可奎叶倒毫不在意，只笑着旋转手里的酒杯。
王吉瞧两人都心情不错的样子，便问："志焕是谁？"
施蓉一笑，抢着答道："听说过清风明月吗？"
王吉想了想："好像是个学堂吧。我们那里好像有人考上过。"
"哦？"施蓉凝眸，"你是哪里人？"
王吉道："我嵩南人。我们邻近集市上有个姓杨的考上了。"
施蓉一愣，转脸去看奎叶。奎叶品着酒，眼睛半睁半闭，快睡着相仿。施蓉看他半晌，咬牙笑道："我当你真无心呢。原来也没这本事。既这样又何必--？"说到这里忽又停住，叹了口气，转头对王吉道："那人叫杨宗梧吧？不错，他也是清风明月的学生。"

14 宴饮（下）
"清风明月是我爹开的学堂。总共只收了一批学生，四十几人。他，"施蓉反手指奎叶，"志焕，还有你说的宗梧，都是。志焕是我的未婚夫，也是他的知音人。"说到这里，施蓉脸上掠过淡淡的辛酸，"他们俩是我爹最得意的学生。我爹常说，朝廷昏聩，他要为国家培养人才，他们俩将来一定大有可为的。"
"噢。"王吉懵懂点头。施蓉禁不住一笑："噢什么？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谅你也不知道。告诉你，想拜到我爹门下的人成千上万，我爹还看不上。这四十几个人都是我爹挨个亲自挑选的，就是最差的出去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志焕却是里头顶尖的。"
王吉偷眼瞧了瞧奎叶，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便悄声笑道："那姐姐一定也很厉害了。"
没想到王吉这样说，施蓉脸一红，笑道："我倒想学。爹说我是女子，不能和他们一起上课。只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原来以为自己不错，谁知连他也打不过。"
奎叶既然号称"人间杀手"，自然厉害得不象话，只是施蓉不知为什么一向贬抑他，服输也加个"连"字。把以前施蓉、奎叶的对话连起来一想，王吉也猜到其中根源还在志焕身上。施蓉爱志焕极深，奎叶却因参与叛乱，很可能动手杀了志焕。不过如果这样施蓉怎可能和奎叶一起吃饭。再者，如果真是极好的朋友，奎叶为何要杀志焕。
正没头绪，听施蓉又道："今天是志焕生日。"
王吉"啊"了一声，才明白施蓉为何打扮，且连奎叶也记得。
施蓉接着道："六年前，在镐京，你杀了我爹，又刺了志焕一剑。你走后我几天不睡，拼了性命才把志焕救回。志焕醒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不睡觉，一直盯着你那只小鱼木雕。我恨不得杀了你。志焕说和你无关。--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志焕要复仇，但不是对你。金不忌、郑永昌、王永寿、胡志南、柯君授、孙济田，他们谋划叛乱，都该死，但是亲自动手的你不该死。这是志焕的意思。李奎叶。"
施蓉停下来凝视着奎叶。奎叶凝视着酒杯。
"我们苦练武功。五年来从没有笑过，没有说过复仇以外的话。你‘人间杀手'的名号越响亮，志焕练得就越苦，你每杀一人，志焕就整晚不睡的练剑。你做了金不忌不动营的首领，受封不动将军。消息传来的时候，志焕把屋前的巨石劈做两半。
"现在你还说他从来没有生过气吗？奎叶，只有你让他生气，他却不想向你出气。我们杀了王永寿、胡志南、柯君授、孙济田四个人，你却出现阻拦我们。你抓了我，可又装聋作哑让他救了我。他去杀金不忌那天，我不在，我只听说他死了，你被革职。我一直想，你终于为他做了什么吧。是么？"
这次奎叶终于开口回答，"没有。"他靠在石上，酒杯放在曲起的膝上旋转着，"我想劝他放弃。但他说，他只有这条路了。我--什么也没为他做。"
"那金不忌为什么革你的职？是嫌自己养的狗不称心吗？"
"大概是吧。"奎叶冷冷的说，"没有一个主人能容忍不忠的狗。"
"原来如此。"施蓉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谢谢你为他造了墓，没有拿他的尸体喂狗。"
"不客气。"奎叶干巴巴的回答，一口饮干了杯里的残酒。
"我只想问你。志焕死了，他没做完的事你肯不肯做完它？"
奎叶不说话。
"行还是不行，给我一个话。志焕是为你复仇的。因为金不忌把你变成杀手，变成志焕的敌人，所以才拼死刺杀他们。志焕心里对你怎么样，你是清楚的。你不要再装聋作哑。"
两行泪水从施蓉脸上留下。这个杀起人来干脆利落，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俏丽女子忽然流泪了。扑好的粉，搽好的胭脂被泪水冲掉了，在脸上形成两道花痕。
施蓉哽咽着。提起志焕死亡也没这样痛苦。
王吉呆呆的看。两人的谈话内容把他吓傻了。奎叶头痛似的，手指抚着额头，制止地低喊："施蓉！"
"你还装！还装！"奎叶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施蓉彻底失控了，"你明知志焕喜欢你。他心里只有你一个。可你一直装聋作哑，装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把他逼得快发疯了。他告诉你我是他未婚妻，你竟然还笑眯眯的恭喜他。你知不知道那天他差点醉死。"
王吉吓呆了。奎叶的脸比他还苍白。
"施蓉。不要说了。你醉了。"
"我没醉。我一直醉不了。我那么喜欢他。却只能看着他一直看你。今天的菜都是你爱吃的吧？为什么不问问我怎么知道？那是因为志焕说那是他爱吃的，可是每次做好了，志焕却只吃别的，留下这些带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色。志焕不挑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爱吃什么。我知道的，都是你的喜好。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奎叶，我恨你，一直都恨你。志焕对你多么好，我若有一半就知足，可你竟什么也不知道。"
"求你别说了，施蓉。"
"李奎叶，你那是什么表情？刚才吃得不是很开心吗？为什么现在这样？知道了志焕的心让你饭也吃不香吗？哈！难道你真的今天才知道吗？志焕说要复仇。哼，无非是觉得金不忌把你从他身边夺走而已。你变了，他就没法接受。只是如此而已。即使这样，我也帮着他报仇，即使取下我爹头颅的人是你。"
施蓉哈哈大笑。"我比你好看又怎样？我比你爱他又怎样？他偏偏只看得见你一个。他死后，我也跟着死了。可是他最爱的那个人呢，结识了新的小弟弟，和他一起打闹，就好像当初志焕和你打闹一样。奎叶，你可真幸福啊。"
"啪"！
王吉早已听得云里雾里。后来听到施蓉扯到自己身上，还带着讥刺，早已呆了。这时忽见奎叶扬手给了施蓉一记耳光。惊吓之余，脑子倒清楚了。
"施蓉。你多想了。志焕不是这种人。他待我象亲哥哥一样。"奎叶的声音，缓慢的，字字清楚的，带点冷意的声音。在有些燥热的空气里，象吹来的寒风。
施蓉挨了耳光，人也安静下来，听了奎叶的话，只是哀哀的笑了："好罢好罢，随你怎么说。原来志焕比我还可怜。那么你是不肯为他报仇了？"
"我要和王吉去鹿鸣。"奎叶道，"听说圣上身边又加了警卫。你去是自寻死路。"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轰"的一声，什么东西落下来，王吉吓得倒窜了几步。尘土飞扬中却见奎叶仍在原地坐着，白色衣服沾了尘土，一块黑隆隆的物事正落在他脚边。
一个光头的大和尚杀气腾腾的站在他面前："真是你，李奎叶。"
奎叶不动声色，坐着问道："你是谁？"
大和尚道："你杀人无数，还记得金印吗？"奎叶摇头。
和尚正要动手，却被疲倦的女声制止了。"心印。算了。反正他不会再阻挠我们了。再说，他杀人什么时候问过对方姓名？"
和尚怒气不息："既然他不肯去，何不杀了他？留着也是祸害。"
"放心吧。今时不同往日，他自己躲着金不忌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找咱们麻烦？"
奎叶淡淡接口："我犯不上找你们麻烦。你们去明水，以为还能活着回来吗？自从去年志焕行刺后，随行警卫多了一倍不止。以志焕的武功尚且不能接近，何况你们？"
施蓉惨然笑道："至少这次没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