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焕追上去并肩而行,沉默了一会说:
"在水中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能比你忍更久吗?"
说到这里,就见奎叶拨转马头挡住了他的去路,志焕不禁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看你这人,都说是我故意输给你的。"
"那么,你想和我再比一次吗?"
"当然,你以为我不敢吗?"
被挑衅的志焕当即和奎叶一起潜到河底,象以往一样面对面站着。
他们常常进行憋气的比试,每次都是在奎叶要坚持不住时,志焕自己放弃了。
但这无人看见的最后一次,志焕赢了。奎叶闭气时间太长,晕过去了,志焕把他抱上岸。
奎叶晕过去了。
志焕赢了。
因为这样,志焕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
10 人间杀手
刚出建里,就碰上一拨。奎叶没有出面,都是施蓉挡住那些杀手。施蓉象蝴蝶一样翩翩,煞是好看。一个娇俏的姑娘面不改色的挡住几个精壮男人。
奎叶只出了一次手。一个男人冲过施蓉,眼看刀就要落在王吉身上了,不知从哪飞来一柄剑正正击在那人后心,那人倒地,施蓉利索地补上一刀。原来击中那人的是剑柄,剑身刻着"清风明月"四个字,正是奎叶成天握在手里的锈剑。
施蓉结果了剩下的,过来看了看,冷笑说:"什么时候‘人间杀手'也慈悲了?"
王吉这才看见奎叶坐在树上,戴着那个笠帽。
"施姐真是厉害。"王吉真心真意的崇拜。
施蓉又冷笑一声,--她现在动不动就冷笑:"我算什么厉害?李奎叶出手才是无敌呢。"
奎叶从树上落下来,轻得连尘土都没起,王吉纳罕的睁大眼,却见奎叶伸手把他抱在怀里的锈剑取走了。
王吉笑道:"你的剑上还刻着字呐:清风明月。什么意思?"
奎叶还没说话,施蓉又抢先开口:"他哪里知道什么意思?早忘了。亏你还成天捧着这把剑。"后半句直接冲着奎叶嚷了。
自从有天两人密谈以后,就成了这种情形。施蓉见了奎叶就没好气,奎叶则一声不吭。
"把剑给我。"
见奎叶不理睬,施蓉蓦地出手。纤纤手腕疾快地落向奎叶周身大穴,杀机毕现。奎叶沉肩侧身,不动手不动脚,在施蓉的攻击下躲闪。
"你无心为他报仇。还要他的剑干什么?"施蓉恨恨停手。
"......"
"连这些爪牙都不忍杀?!你为他们卖命的时候,怎么从不手软?你杀了这边多少人?"
施蓉突然转向王吉,目光象刀锋一样,刺得王吉身上一颤。
"你知道别人怎么叫他吗?--‘人间杀手'。不是杀一个人、两个人的杀手,是荼毒人间的杀手。这边的官员、将领不知有多少死在他手下。只要被他盯上了,没人逃得掉。李奎叶的大名可是响震南北,小兄弟没听过吗?为了杀他,南边也派了无数高手,到头来都是有去无回。金不忌坐稳江山可有他一半功劳。"
施蓉狠狠笑着,盯着奎叶的脸。恨不得生啖其肉似的。
王吉张大嘴。转头呆呆看着奎叶。黑色的笠帽遮住大半脸,宽大的灰袍鼓荡着风,包住了整个身体。静静站在树下,和刚见他时一样安静孤独。怎么也不象那么厉害的杀手。
灰袍和笠帽是在建里买的。奎叶不太注意衣着,但坚持买了这件大袍,把自己紧紧裹住。
"王吉。"施蓉继续说,"我劝你不要去鹿鸣了。你不知道,我可清楚,那批人不是普通的杀手,要是我没猜错,是北边的。不信你问他。他根本不想杀他们,怎么保护你?"
王吉不由去看奎叶。他记起奎叶第一次救他时,他的确听到那些人叫他‘大人'。
"奎叶......"战战兢兢的,王吉求助的看着奎叶。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北边的吧。"奎叶不看他,淡淡的开口,"派来的人越来越厉害。你最好听施蓉的话回家吧。"
"奎叶......"
"我是一个杀手。施蓉说的,都是真的。还想问什么吗?"
"不是的。"
"我杀了很多人。"
"不要说了。"
"接近我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奎叶!"突然爆发的尖叫让奎叶停下来,王吉冲过去抓住他, "你救过我,我还没谢你。我是想说这个。--奎叶,奎叶不是坏人。"
一下子静下来。奎叶吃惊的望着山民,山民唐突的抓着他不放,一脸愤愤。连施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发泄过后,倒没了力气。半晌才提步迈过地上的尸体,冷冷道:"你们不走是想留在这等人抓吗?"
之后几天两人再没吵架,彼此也不说话。奎叶一向话少,施蓉也变作闷葫芦。中间又遇见一拨杀手袭击,施蓉发狠的杀个鸡犬不留,奎叶也不做声。
施蓉削下尸体的衣襟,慢慢擦她沾着血的长剑。"上次那六个人你都杀了?"
奎叶"嗯"了一声。
最先对付王吉的只是几个流氓大汉,王吉逃脱后出现了六个带着血腥气的杀手,因为奎叶意外的介入,六人死亡,王吉却安然无恙。主使人大概没料到杀手全部死亡,没留一个活口报信,很长时间没有动作。王吉等得以安稳了一阵子。现在重新蹑上他们,派来的杀手也越加难对付。
"看来,王吉是惹上大人物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不动营也会出现呢。"
施蓉笑着,轻轻拢了拢散落的头发。纤细的手腕在乌黑的发鬓上盘旋着,充满小女儿的娇态。不管何时何地,总是干净整洁,施蓉给人的印象完全与杀人这种事无缘。
"不动营是什么?"
施蓉嫣然一笑:"说起来话就长了。边走边说吧。"
"你知道镐京之乱吗?听说过是么?镐京之乱是戍守北方边境的金不忌、郑永昌、王永寿、胡志南、柯君授、孙济田谋划的叛乱,以平叛为名突袭镐京。杀了一夜,血流成河,天明的时候攻下镐京,守军几乎全灭。凡是不从的官员都被杀了。"
施蓉温柔的嗓音平静的叙述着,宛如讲述遥远的迷雾般的梦。王吉却被血腥的内容骇住了。
"守军怎么......?"
守军为什么不堪一击?
"守军里有人知道要发生叛乱,但是掌权的大人们偏偏不信。虽然他们尽全力防守,还是敌不过叛军。因为提前得知消息,他们本来已经占得优势,可是这时叛军出现一个人。"施蓉顿住了,似乎陷入了许久前的噩梦。王吉屏住呼吸,等待她继续。
"这个人--瓦解了防御,率领他的部队血洗了镐京。你知道修罗吗?那就是修罗。他全身是血登上城楼,把金不忌迎进城门。
"之后金不忌称帝,四处讨伐朝廷军队。镇守维杨的金政浩、清平的李王沫善于用兵,叛军不能攻克。于是那个人又出场了。几年间他奉金不忌之命,刺杀了王朝数不清的官员,得了‘人间杀手'的美名。
"北方沦陷后,金不忌把他召回身边,任命他为自己的护卫首领。招募各地高手,由他选拔训练,成立不动营,只有金不忌才能调动。金朝的三司衙门、京护队也有厉害的高手,但是顶尖的都在不动营。--就是李奎叶的手下。"
11 镐京之乱(1)
如果能感到疼痛,至少该庆幸还活着吧。
镐京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施蓉能够诉说、谴责。作为胜利者加害者的自己,能够回想,却无法用语言表达。血在脸上横流的感觉,如何的粘腻,剑砍进身体后头脑里反应的是"下一个"。明明是人。却都变成了野兽。
我们不觉得疼痛,是因为将在活着的漫长时间一点点体会。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谓死亡的心。
用仇恨填斥心灵很可悲。
但是被憎恨的我们连仇恨也没有。
没有爱,爱的人被我们杀了。
没有恨,伤害我们的是我们自己。
只有目标。要取下头颅的目标。
如果,那一夜被杀的是我们自己,那有多好。
我奉了圣上的命令去取老师的头。
老师穿着家居的便服,连帽子也没戴,花白的头发梳着髻,见了我就笑说:"你是来取我的人头吧?"
我说不出话。
我是为了清风明月的世界拜见老师的。老师是为了清风明月的世界教授我们的。但是我能握住的,不是清风,而是利剑;我能看到的,不是明月,是血月。
老师说:
"没关系。这就是命运。谁也没办法。"
命运!命运!!
老师头颅落地的时候,我仰头狂啸。象原始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狂啸。
吹过来的风有血腥的气息,头上的圆月染着血色。血管里鼓荡着什么东西,沸腾着喧嚣着要涌溢出来。
我想杀人。
我看到了守军防御的阵势。是这让他们怒气冲冲不能前进吗?
愚蠢。
阻挡我的,就把它撕烂。
攻击我的,就赐他死亡。
我和我的队伍象野兽一样呼号着,奔驰着,转眼覆盖了他们的阵势。所有的技巧,在我们面前失效。
老师说,势均力敌巧者胜,狭路相逢勇者胜。小巧不能胜大勇。
我们势如疯虎,抡高的大刀映出敌人恐惧的脸。
老师说对了。我们攻进了城门。
镐京的宫殿杀成了血的海洋。
在最后的据点前,他们也变成了野兽。撕咬着,狞笑着。
我不知道我杀的是谁,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孔。只要不是穿着黑甲,随便杀。
闷闷的触感。剑入人体的感觉好极了。
我带着满脸的血笑了。
我要抽出宝剑,却停住了。哪里不对。
被我刺中的人为何在笑?又为何傻了似的看我?
他为何不倒下也不挥剑,颤巍巍的手却向我摸来?
他拽住我脖子上戴的饰物。
我终于看见,那是一只木雕小鱼。随着他的倒下,栓着小鱼的绳子断了。
被血污脏的脸,本是我熟识的容貌。
在厮杀血腥的宫殿前,我的脚变软了。好像又回到负伤落水那一刻,我的肺疼痛难当,我无法呼吸。
镐京之乱。我杀死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朋友。我自己,某种意义上,也死了。
很多人说,那一夜是我崭露头角的开始。
从他们的角度说,是这样的。
从此以后,我成了杀手。没有心也没有自由。
别人看我的目光,象看怪物。我的不死成为传奇。唯有死亡才能证明我人的身份。
他们叫我"人间杀手"。
老实说,我不讨厌这个外号。
12 王吉的决定
剑的银光流星样闪烁着,剑尖上滴下红色液体,把草地染成赤红。施蓉的黑发在劲疾的剑风里飞舞着,在倒下的人中间如绝世优伶独悲独舞。
剑尖在最后一个活人的咽喉前停住。
"说!谁派你们来的?"
"你杀了我吧。"
"哼。"施蓉冷冷笑着,头也不回地喊道:"出来吧。交给你了。"
杀手的目光向施蓉后方看去。粗大的柳树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武士。蓬乱的头发,阴影里一双带着冷意的眼睛。
杀手的脸急剧褪色,牙齿抖颤着:
"你......大人?"
奎叶慢慢走向前,面容一点点清晰。刺客的脸在黑衣映衬下惨白得刺目,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抖着。
王吉在一边看着,好像也被传染似的感到一阵发冷。
--"你知道别人怎么叫他吗? ‘人间杀手'。不是杀一个人、两个人的杀手,是荼毒人间的杀手。"
--"我杀了很多人。"
--"这个人亲手杀死了他的老师同学。你知道修罗吗?那就是修罗。"
奎叶是"人间杀手"。
是个很可怕的人。
可怕到他自己这边的人看见他也这样恐怖。
单薄的阳光无法驱走心里的寒意。王吉呻吟了一声,抱住了头。为什么,这样人的手也是温暖的呢?
奎叶的声音传入耳朵:"我想你不会说的。准备好一死吧。"这声音,闲谈时是这样的,回忆朋友时也是这样的,缓慢的,深思似的,有点浑厚的好听声音。
怎么可以用这种熟悉的语气谈论这样残酷的话题?
怎么可以杀害一个叫自己‘大人'的人?
怎么可以杀害一个失去抵抗力的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继续杀人?
奎叶明明不喜欢杀人的。
"不准杀他。"突然的大叫打破了寂静,但只有施蓉惊讶的回头看了一眼,奎叶则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跪在地上的杀手痴呆似的看着走来的奎叶,完全没注意周围的动静。就是这样,在他们面前自己是无足轻重的,是无需理会的。但是--
"奎叶--!我是你的雇主。"
奎叶停下脚步。几个人象刚刚发现王吉似的有点发愣的看着他。王吉脸色发赤的迎着众人的目光,心怦怦跳着,声音不知不觉降低了:"我要-,请你停手。"
几个人凝着不动,王吉渐渐觉得抵抗不了诸人的目光。这时奎叶却突然动了。他向后退开几步。
王吉一下子觉得眼里多了热乎乎的东西。"奎叶-。"
奎叶向他微笑。"但是放他回去的后果,你要有觉悟。"
"奎叶!"不等王吉回答,施蓉挟着怒气转过来,"你不是小孩子。让他回去报信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到--那里。"
"王吉听明白了吗?你做决定吧。"
"奎叶!"
"不要杀他。"
"王吉说不要杀他。施蓉,王吉说得对,他是雇主。"
"李奎叶!"施蓉俏丽的双眸滚过混合着悲哀的痛恨之潮,"你不想杀那边的人。你早已经背叛了清风明月。为什么总不肯承认?为什么你要在志焕临终前还这样欺骗他?你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奎叶转头面向刺客。刺客脸上浮出了然的神情,绝望的闭上眼。
"你走吧。你能活命要感谢我的雇主。"说到这里,奎叶略略侧过身子,让刺客清楚看见王吉。刺客的眼睛猛地张大了,不相信似的盯着他,直到确信他不会有动作才一边回头一边跑远了。
"志焕对我说,活着或者死去都只是重复,但是我们真的曾经有过清风明月的生活。"奎叶站在那里,静静重复着亡者遗言,孤寂的味道慢慢散发出来:
"我想回去。施蓉。即使志焕不在了,我也想回去。杀人没有感觉,血溅在脸上也不觉得恶心可怕。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但是,我想尝试另一种活法。我不想杀人。"
王吉被这番话打动了,悄悄向奎叶靠了靠。
施蓉有一刹失神。觉得奎叶现在的样子象极了志焕一个人夜里看那只木雕小鱼时。一股辛酸沿着食道泛上口腔。志焕死了。奎叶仍然活着。这样罪孽的他还想洗净双手,重新回到清风明月的时光。
"如果被你杀害的人能够原谅你,也许你可以回去。可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原谅你,我施蓉--崔志焕的未婚妻也不会原谅你。因为,他曾经冒着危险去救你,而你杀了他两次。"说完转身走了。
奎叶在草地上默默坐下来。
"王吉。今天你要我不杀人。我答应了。现在反过来你也要答应我,到此为止吧。"王吉瞪大眼,奎叶总是完全无视他的想法就擅自做决定。
"为什么?"饱含愤怒的质问。
"因为我是逃犯。现在泄漏了行踪。你不能再和我一起了,也不能查下去了。以后来的人会很厉害。"
王吉没想到这一点。奎叶以前提过他是逃兵,但那时王吉不知道他是那么厉害的人物。没想到给奎叶带来麻烦。没有考虑周全的自己执意做了决定,奎叶却听从了。
"你惹的人很麻烦。不要再查了。钱的话,想别的法子吧。"奎叶继续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