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藻顾不得杀人,足尖一点,陡然飘离几丈,手中的剑却似自主有命一般,脱离了主人掌控,仍向蒋敬五刺去。
蒋敬五却已经着地滚开,直滚出七八丈远方才跳起来,见沈青藻的剑没入地面,只余几寸,冷汗浸了满身,道:“沈侍卫,我好歹也是衙门里的人,你若要杀我,也要想个好理由。”
沈青藻此时冷静下来,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却也分得出轻重,正踌躇间,蒋敬五已经腿脚麻利飞也似的不见,哪有半点窝囊的样子。
沈青藻眼神变幻不定,一掌劈出,碗口粗的树应声而断。
“沈侍卫,树是死的,你欺负它算什么英雄?不如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剑!”远远的随着娇媚的声音,林中树叶忽然间无风自动,哗哗作响。沈青藻脸色乍变,右手虚空一探,几丈外的剑咄的一声跳出,稳稳落在沈青藻手上。
沈青藻长发衣袂在风中飞扬,冷笑一声,身影弹飞半空,霸道的剑光如虹练飞长!
林中树叶被剑光绞落,如雨飞落,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沈青藻的剑光里时隐时没,直听一连串兵器相击声响。
忽然间白影弹飞出去,中间换了几次身法,险险落在一棵树上。
沈青藻以剑支地,撑着身子,紧抿着唇看向衣发微乱的白衣丽人,道:“柔儿姑娘,你不在闲自山庄,却来伏击本侍卫,是何道理?莫非是你家主人要取我性命?”
柔儿咬着唇,俏脸煞白,半晌不语。沈青藻暗暗冷笑了声,慢慢直起身子,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婢女,居然狙杀朝廷命官,若不是有人指使,你未必敢如此大胆。”
柔儿眉心隐隐有一点赤色火焰闪烁跳跃,眼中锋芒飞舞,脸上却笑道:“凭你,还入不得我家主子的眼,本姑娘看你不顺眼,出手教训教训,你莫要乱咬人。”
沈青藻冷笑道:“谁教训谁还不知道呢。”挥手将剑掷出,那剑笔直的如离弦箭,带着风雷之声射向柔儿。柔儿脸色微变,身形连连变幻,一直换了几个方向,那剑却是咬住她一般死死追着。柔儿红唇一抿,双手持剑,猛力格出,叮的一声,沈青藻的剑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给人牵着一般,又折回沈青藻手中。
柔儿眉间跳跃着的一丛火苗,时隐时现,道:“原来青城派的缠丝剑传了你,失敬失敬。”
沈青藻的剑柄确实系了坚韧无比又难以辨认的缠丝,他收回剑,惊异的望着柔儿的脸。
柔儿一惊,捂住眉心,脸色惨白,正要计较,远处传来奇怪的哨声,柔儿身子忽然微微颤抖,道:“今天便宜你,下次让你死在我剑下。”急急掠走。
沈青藻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闪烁,渐渐转暗,对着满地断枝残叶,唇边浮上一丝冷笑。
第 14 章
陆峻回到府中,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唇上也失了血色,似大病一场般。侍从扶他下马,因从未见一向强势的主子如此状况,有些不知所措。陆峻眉头紧锁,吩咐人去请扫雪堂的圣手叶天士来。侍从方才明白陆峻受了伤。
一盏茶后,叶天士未来,倒派了个小徒弟。侍从愤愤地回道:“叶圣手说他是大夫,只看病不看伤,若是不小心被刀啊剑啊什么的划伤了,他徒弟都能治,不必劳动他大架来,真是岂有此理!”
陆峻知道叶天士对官府的人向来没有好感,本也不指望他能亲来,因此也不着恼,只淡淡一笑,解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身体,任那小徒弟上药治伤。
那小徒弟看他身上淡淡浅浅的印迹,想是旧日伤痕,肩背上的却是兽爪抓痕,皮翻肉绽,深可见骨,吃了一惊,道:“是什么猛兽伤的如此厉害?陆大人真是好运气,居然还留得命在。”
陆峻也不答话,见侍从脸色发青,便挥手让他下去。那小徒弟清了伤口,将调好的伤药涂上,仔细的包扎好,见陆峻神色不变,暗暗乍舌,此人如果不是坚忍便是嗜血。
扫雪堂的伤药果然不寻常,疼痛慢慢减缓。
侍从见陆峻精神稍济,便道:“大人,有个叫小宛的姑娘求见大人,来过多次了,我告诉她大人不在,她不听,日日来,一定要见到大人。”
陆峻想起南羽冲那副未完成的画,道:“她今日还会来么?”
侍从道:“会,看看时间,也快到了。”
陆峻道:“她如果来,直接请进来。”侍从应了声,退下。
陆峻想到将南羽冲送回南安候府后,再没有去南菀,他们终究还是知道了,其实迟一刻或者早一刻,也没什么区别,一样是痛。
小宛固执的要见陆峻,日日奔波,终于是如愿。
陆峻打量着眼前脸色苍白,神情哀伤的女子,眼神凄楚,唇若失了水的花瓣,坚忍的紧抿着,一袭白衣,水中白莲一般的清绝。这便是南羽冲与家人决裂的女子,要与之成婚的女子,如今却是红颜空掷。
陆峻道:“小宛姑娘,你为什么非要见我?”
小宛浓密的睫毛闪了闪,哀戚的眸子望着他,忽然跪了下去。陆峻一惊,又不好去搀扶,连声道:“小宛姑娘,陆某与羽冲是朋友,你有什么事情,不妨直接说明,陆某定当尽力,不必行此大礼。”
小宛轻声道:“陆大人,”陆峻听她轻柔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坚定,知道劝不起她,只好由她。小宛道:“羽冲曾经跟我多次提起大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拜见。羽冲出事,听说是大人亲自将他带回送到南安候府,使他尸首免受轻侮,我这里多谢大人。”
陆峻道:“小宛姑娘,我所做的,不过是在我职权之内尽一个朋友的情份,你不必多礼。”
小宛道:“大人想必知道,羽冲为了我与家中决裂,说起来,我是无名无份,要感谢也轮不到我。只是,在我心里,羽冲不是南安候府的公子,他只是我的相公,所以这个谢是不能少的,除非大人也认为我没这个资格。”
陆峻沉声道:“小宛姑娘,你既然是羽冲认定的人,又怎么会没有资格,羽冲已经不在,你要节哀顺便。”
小宛道:“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大人务必成全。”
陆峻目光闪了闪,低缓而坚定地道:“你放心,羽冲的仇,我必定要报,绝不纵容凶手逍遥自在。”
小宛摇摇头,道:“我相信大人不会让羽冲枉送性命,我求的是另一件事。羽冲离开南菀有月余,我一直盼他回来,谁成想……”声音哽住,顿了顿方才道:“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见着,南安候府门第高大,我想去拜祭,却无路可进。求大人成全。”说完深深拜下去。
南安候持门第之见不赞成南羽冲娶小宛,如今南羽冲死了,南安候白发人送黑发人,必定恨之入骨,将所有过错算在她身上,禁止她入门拜祭恐怕已经是轻饶她。
陆峻微一沉吟,道:“你起来,我明日去南安候府拜祭羽冲,你随我去吧。”
小宛眼泪终于落下,起身道:“多谢陆大人成全。”
陆峻想了想,道:“小宛姑娘,羽冲是何等样的人,以后凡事多思量,莫要折了他的名头。”
小宛眼泪一窒,冷声道:“大人放心,小宛的膝盖也不是随便弯的,这点见识我还是有的。”走到门口,又道:“羽冲最欣赏最敬佩的人,除了他兄长,便是陆大人你,我相信他的眼光。”
陆峻怔了怔,望着窗外渐渐转阴的天,叹了口气道:“南羽冲,你从来不怀疑自己会看错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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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来,陆峻待侍从换过肩背上的药,换一身黑衣,准备去南安候府。出门来,却见小宛早在等候,仍是白衣,乌黑的发间戴了一朵小小的白花,颇有重孝的样子。让他意外的是站在她身边的人,居然是行止打扮仿似南羽冲的沈青藻。
陆峻微微皱眉,道:“沈侍卫,你何时回来的,为何擅自离开君山?”
沈青藻看看小宛,口中道:“汪大人召我回来。”
陆峻道:“汪大人既然召你回京城,必定有他的道理。”侍从备的马,仍是南羽冲的那匹坐骑,陆峻跳上马,也不招呼二人,径自去了。
沈青藻心中窝了一股无名火,却也只能跟着。小宛与沈青藻慢了一步,陆峻已经在南安候府门前等候。
陆峻道:“二位稍候,我去见见小候爷。”
南安候府门前挂着素白的灯笼,浓墨写着大大的奠字,白绢在两旁随风摆动,肃穆悲凉。小宛哀哀地望着,秀弱的身子颤如风中花,眼泪早已如雨下,只是固执的咬紧唇,不肯发出半点呜咽声。
沈青藻望着小宛,又看看南安候府巍峨的门第,小宛显得如此娇小羸弱,仿佛一只伸手就可以捏死的蚂蚁。不知在别人眼里,他是不是也是一只蚂蚁。忽然间想到什么,沈青藻眼中跳着异样的光芒,脸色微微的变了变,又恢复正常,细微的没有人觉察到。
陆峻黑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在沈青藻身上停了停,道:“沈侍卫,在此稍候。小宛姑娘,跟我来。”
小宛眨眨眼睛,眨落眼中的泪,游魂似的跟在陆峻身后走进去。沈青藻握了握拳头,道:“陆大人----?”
陆峻回首,淡淡望了他一眼,道:“沈侍卫,你衣着装扮太似羽冲,这样的日子,还是不要刺激候爷为佳。”目光中的不知名情绪,让沈青藻心中一凛。
小宛远远的见到棺木停在堂上,眼睛里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管两旁的人异样的目光,只是一直向前走。陆峻跟在她身后,也没人敢上前拦她。
小宛奔进去,抚着棺木,跪下来,仍是无声的哭泣。
小候爷惟恐候爷看到小宛情绪失控,早已经将父亲劝了进去。他看也不看小宛,冷冷地向陆峻道:“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第 15 章
小候爷喜怒不形于色,冷漠而优雅,迈的每一步子都似算好,与南羽冲的飞扬脱兔截然不同。
陆峻道:“小候爷,有话请讲。”
小候爷直视陆峻的眼睛,道:“据说陆大人一直在追查凶手,不知道情况怎样了,有什么进展么?”
陆峻道:“小候爷,缉凶的事,是不能随便透露的,请见谅。不过请小候爷尽管放心,陆某一定会抓住凶手,以慰令弟在天之灵。”
小候爷冷笑了声,道:“听说陆大人受了伤,想来这件事也不是怎么顺利。如果陆大人不方便或者有其他顾虑,南安候府便将这件事自行揽下,免得人家小觑南安候府。” 小候爷一向沉静内敛,做事仿佛怕行差蹋错般谨慎,此番话似已经认定凶手是何人,有誓不罢休的狠绝。
陆峻心中暗惊,这场水如果搅起来,京城恐怕真要波涛汹涌了。
小候爷望着他吃惊的样子,冷冷笑道:“陆大人不必吃惊。外人认定我是冷血无情,心胸狭窄,容不得自己样样出色的弟弟,为了争宠,把亲弟弟赶了出去。我便是冷血无情又如何,冲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即便是真的要他死,也轮不到外人来动手。冲弟的命,只能由我取。”
陆峻却听出他话里的关切痛心,叹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羽冲说他最佩服最欣赏的人,是他的哥哥,可笑外人却以为你们兄弟不和,在你们兄弟面前不知道做出多少丑态。”
小候爷望着灵堂,眼中流露出痛苦,声音却是如常道:“冲弟一向聪明,学什么都能做到最好,父亲宠爱他,夫子宠爱他,所有的人都宠爱他,他所到之处,光芒完全将身边的人盖住,他却从未因此有半点骄傲。有这样的弟弟,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神情里却分明是带着些自豪的。
在南羽冲身边的人,免不了会被拿来与他比较,每个人都有自尊,他如此的出色,只会增加别人的痛苦。想来小候爷的压力,也是不小的。
小候爷道:“冲弟是庶出,母亲去世的早,他一向爱粘着我。有个样样出色的弟弟,自然什么都不能马虎,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学习,否则哪有教他的资格。”自嘲地笑了笑,道:“外人都说我事事求完美,却不知道全是自己的弟弟逼出来的。”
陆峻同情地道:“羽冲曾经说过他活得辛苦,总是被别人拿来跟身边的人做比较,以致于没有人愿意做他的朋友。惟有你对他不同,只是你的完美,让他喘不过气来。”
小候爷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都未尝敢有一刻轻松。所以他宁可逃避,也不肯再面对我。”
陆峻道:“如果离开家能让他感到真正快乐,小候爷便也全由他。”
小候爷望着伏在棺木上哭泣的小宛,道:“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
陆峻道:“羽冲的死跟这个女子没有关系,况且她是羽冲钟爱的,你忍心伤她?”
小候爷眼中迸出冰冷的锋芒,半晌方道:“我当然不能让冲弟伤心。”
此时悠扬的琴声由远而近,小候爷与陆峻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怒。、
琴声渐渐激越,转瞬近在耳边。在众人惊异的视线里,白色的菊花瓣如雨自空落下,四个白衣抱琴的女子随着花瓣分落两边。琴声里,跟着飘进两个眉心点着朱砂的白衣女子,抬着一个鲜花扎成的花圈,衣带长长,飘飘似仙。
陆峻认得正是在闲自山庄见过的两个侍女柔儿和云裳。
柔儿脸色苍白,垂头不语,云裳娇声道:“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拜祭南羽冲公子。”也不等人应声,二人抬着花圈飞向灵堂,如入无人之境。
小候爷冷声笑道:“你们公子是谁,当我南安候府没人了么?”两个身影从暗处飞出,拦住空中的二人。
云裳和柔儿在空中配合默契,一攻一守,意欲寻隙将花圈送到灵堂,却总是被挡回来。那两个人只能阻止她们进灵堂,要擒下二人,却也是不容易。
四人在空中缠斗,鲜花扎的花圈经不起折腾,碎成一片片的花瓣落下来,又是一场五色花雨。
小候爷脸色越来越冷。一直守在灵堂外的年青侍卫望了他一眼,忽地飞纵半空,双掌击出,速度并不快,力道也并不大,明明看着可以避开的,却依然精准的印在两个侍女身上。
柔儿和云裳闷哼一声,口中血如箭喷出来,飞出老远重重落地。
年青的侍卫落下,依然守在灵堂外。小候爷冷哼了声,道:“没用的东西。”另两个侍卫惭愧无地,磕个头下去了。
四个抱琴女子扶住柔儿和云裳,正欲离去,小候爷道:“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他的好意,我受不起。”衣袖一扬,满地落花旋转飞上空中,化做暗器射向六个女子。六人大惊,如箭似的跃出墙外。那些花瓣尽数飞出墙,地上依旧干净,连一片落叶也不见。
陆峻暗暗叹了口气,廉沧浔这番妄为,实在不明智,恐怕是做给自己看的。两人都明白,与小候爷明着冲突起来,谁也得不着好去。
小候爷直视陆峻,道:“陆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陆峻望着他双眼,点点头,道:“多谢小候爷。”
小宛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象断了魂,只余个壳子。沈青藻还在门外等候,将小宛扶上马,自己也跳上另一匹马,一拉缰绳,小宛的马便跟着一起跑。
陆峻望着二人背影,出了会神,重重叹口气。
陆峻在刑部查看卷宗,草草用了晚膳,直到深夜方才还家。
侍从早已提了灯笼静静等着,陆峻接过灯笼,道:“夜深了,都去睡吧。”侍从应声下去了。
夜色深沉,风一阵阵的吹过来,增加几分凉意。陆峻借着灯的微光,穿过竹林,向书房行去。
走到门口,手中的灯笼忽然灭了,陆峻对着门怔了片刻,轻轻推开,如水的月光照进去,自己提着灯的影子,纸一般铺在地上。
月光与房内明暗交界的地方,陆峻被点住穴道一般定在原地。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进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低低的笑意,宛若耳畔温语。书房深处,一声火石响,书案上的灯,亮起来,柔柔的灯光,映出一张眉目如画的俊颜,飞扬的眉,秋水般明净的双眼,唇角勾着薄薄的邪气的笑。
他坐在书案边,闲适的宛若在自己家里,陆峻才是个不合宜的闯入者。
第 16 章
“原来是你。”陆峻淡淡地道。
“不错,正是我。”那人勾着唇角,眼中因莫名的情绪闪闪发亮,道:“这本是你的书浚裁茨阋蟾隹腿怂频模仪肽憬矗俊?陆峻觉得提着一个没了烛火的灯笼象个傻瓜,走了两步,将灯放在了一旁,道:“廉沧浔,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客人,看见主人来了,还不立即从那张该死的椅子上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