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沧浔道:“峻,你要拔掉我这根刺找回安宁,大家却都以为你是情圣。”举杯向他示意,将如血的酒饮尽。
陆峻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要抓着不放?为何不当它过去了,难道将来的事情不更重要吗?为什么不能忘记的是你们,大家却都认定是我执着不放?人这一生,真的不能犯一点错么?”酒气一点点晕染他深不可测的眼睛。
廉沧浔取下他手中的杯子,指尖划了划他的唇,道:“峻,你终于认识到自己错了么?”居然眉眼充满了温柔。
陆峻好笑道:“我有什么错!这世上的是非对错,由谁做判定,谁又有资格来定人对错?不知道哪个小人定下了是非标准,遵守的人越来越多,最终倒成了该死的规矩。若有一天,我有力量将之覆倒定下新的标准来,谁还敢说我错!”
廉沧浔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只是取笑道:“峻,你的野心真不小啊。”
陆峻道:“许多事情,半点不由人,既然入乡,不得不随俗。”低低叹了口气。
廉沧浔低低笑道:“看你低头,还真是有点不习惯。”手臂一伸揽住陆峻的颈项。
陆峻瞪着他,目光有些迷离,少了清明,道:“廉沧浔,我果真是低估了你的卑鄙,又来下药。”
廉沧浔笑了笑,月光下的笑容映着摇摇挣扎的灯光,半边清俊明朗,半边在明明暗暗中扭曲,勾起陆峻心底的迷离,浑然不觉廉沧浔将他拥在怀里,凑近了唇。
廉沧浔将口中的酒渡过去,趁势深吻,陆峻在迷离中,渐渐有回应,若一对深情人,温柔缠绵。
灯光一跳,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光,书房深处归于黑暗,只余月光照明半边。
廉沧浔终于放开陆峻,看着陆峻的迷离,叹了口气,道:“你错了,那些酒不是胭脂浆,是胭脂醉。”紧紧抓着陆峻的头发,又狠狠吻下去,却得到势均力敌般的回应。
暗夜的纠缠中,回响在彼此耳边的是强烈有力的心跳,分不清是谁的。
门外云裳轻声道:“主子,天不早了,尽快离开的好。”
廉沧浔费力的分开与陆峻的纠缠,含情双眼浮上血红的雾,道:“非要勒死我了才罢休。”
陆峻目光迷离的看着他,似笑非笑。
廉沧浔默然片刻,眼睛恢复秋水般的明净,起身开房门。月光照着地上散着的卷宗,廉沧浔低头看了看,左袖一挥,尽数拢入手中。
“廉沧浔,我不会放过你的。”背后忽然传来低沉淡漠的声音。
廉沧浔拿着卷宗,邪气的笑又浮上脸,眉梢有一抹冰冷的狠戾,道:“不要让我失望啊,陆峻。”大笑而去。
陆峻见他离去,眼神恢复清明,慢慢站起身,行云流水般拂了拂衣上的尘,哪有半分无力的样子。他走到洞开的门前,对着黑漆漆的夜,低声道:“疯子。早晚拔了这根刺。”
第 19 章
早晨侍从去书房打扫的时候,被地上的一团乱吓一跳,明摆着进了贼,也不知道丢失什么东西没有。慌慌张张的报与陆峻,却见他摆摆手,悠然喝茶,浑不在意。
陆峻倚在窗前,望着园中侍从在收拾院中的花草,微微的出神,仿佛想起了久远的事情,仿佛又什么都没想。
此时有人前来报,道:“大人,汪大人府上送来帖子,要大人过府一趟。”
陆峻望望有些阴郁的天,道:“备马。”
几个正在忙碌的侍从不禁望望彼此,都对陆峻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哪里象遭了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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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峻到汪府的时候,汪廷佐与门客赵黎村几个正在书房议事,书僮带他去了偏厅。
偏厅已经有人,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面色如霜,沉坐不动,没半点要起来的意思,正是冯养梧。见了陆峻,勾勾唇角,算是笑过。
陆峻神情仍是淡淡的,坐下来喝茶。半盏茶后,赵黎村等人渐次退出,两人被请进书房。
汪廷佐目光在陆峻身上打了个转,见他双目仍是寒潭似的漆黑闪亮,只是脸上多了几分憔悴,便道:“听说贤侄受了伤,请了大夫没有,要不要紧?”想必是沈青藻已经将夜闯闲自山庄的事情详细说了。
陆峻道:“晚辈已经请人看过,不打紧,多谢汪大人关心。”
汪廷佐道:“还是不要大意,好好休养是正经。或者请太医来诊治较为妥当。”
陆峻低眉道:“汪大人,只是一点皮外小伤而已,并无大碍,也不误事,如果劳动太医,恐怕给人笑话小题大做。”
冯养梧笑道:“汪大人一片好意,陆侍郎,你不领情么?”
汪廷佐笑道:“贤侄,你上有老父在堂,还请顾念敬轩兄年事已高,自己身体要紧,莫要因小失大。”
陆峻笑道:“汪大人,这个道理晚辈明白。”
汪廷佐安慰似的笑笑,转瞬皱眉叹了口气,道:“贤侄,冯拾遗是你故友,今日过府来向老夫请教沈侍卫夜闯山庄一事,有些详情,老夫也不明白,所以请贤侄来。”
陆峻向冯养梧看去,修长的手指握着茶杯不语。
冯养梧道:“廉沧浔一直在君山深居简出,也鲜少和人走动。这半年来倒有些奇怪,南安候的小公子南羽冲忽然去了闲自山庄,又莫明其妙的殒命在君山,理所当然廉沧浔的嫌疑是最大。接着陆大人与沈侍卫又在夜里摸了进去,将廉沧浔养的一只玩物也杀了,真是有些祸从天降的意思。”
汪廷佐道:“此事老夫也已经听说,南羽冲原是老夫的侍卫,只是离职已久,他的去处,老夫也不十分明白。至于沈侍卫,是老夫让他前去协助陆大人查案。冯拾遗,有问题么?”
冯养梧道:“原来不只是陆大人在查廉沧浔,汪大人也未有丝毫放松。”
汪廷佐笑笑,道:“冯拾遗,老夫既然掌管京城一片安宁,有些事情,是不得不为。连陆大人,也是尽本职之事。”
冯养梧仍是毕恭毕敬,言辞却不客气,道:“两位大人,不知道南羽冲受哪位大人的差遣,竟然借做客的机会,将闲自山庄细细搜查了一遍,连廉将军与廉沧浔的家书也窃了去。”
汪廷佐皱皱眉,看向陆峻,道:“陆大人?”不再称贤侄,官腔就这么出来了,却也将事情推得干净。
陆峻知道廉沧浔拿去的卷宗里没有失窃家书,道:“两位大人也知道我手上有不少涉及廉沧浔的命案,追查他不是一两日了,可惜一直没有什么得力证据。南羽冲便是受我差遣,廉将军的家书么,可没见着。或许别人拿了去,也未可知。”
汪廷佐道:“南羽冲不是辞官了么,怎么又受了陆大人的差遣?”
冯养梧道:“问问陆侍郎,不就清楚明白了。”
陆峻放下茶杯,淡淡道:“南羽冲以辞官之名调离京兆尹,升做大内带刀侍卫,由刑部调遣, 因是秘旨,所以各位大人都不知晓。”南羽冲殉职,身份便无须再瞒。
既然南羽冲升职秘而不宣,有多少疑问,也只能闷在肚里,朝廷的事情,有些知道得越多反而对自己越不利。汪廷佐手抚长须,眯了眼微微一笑。
冯养梧倒没想到他如此坦率,怔了怔,一副恍然状,道:“原来如此,只是南安候知道么,南羽冲是为你殒命,不知大人如何向他交待?”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陆峻道:“冯拾遗不必担心,我自会查到凶手给南安候一个交待。”
冯养梧道:“说来南羽冲也是廉沧浔的座上客,客人在自家门前出了事,做主人的心里总有些不安,也想知道真凶是谁。不知道陆大人是否查到?”
陆峻道:“我心中自有数,只是内中详情,不好跟冯拾遗细说。”
冯养梧望着他俊朗的脸上漠漠的再无别的情绪,握了握手中的杯,冷笑道:“希望陆大人早日缉拿凶手,不要再夜里摸上他人家门去做无谓的叨扰。”
陆峻淡淡一笑,道:“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我查案自是依朝廷法度,只是不知道冯拾遗是依了哪条,说出来的话,倒象是廉沧浔的门客。”
冯养梧闻言立即涨红了脸,喝道:“陆峻!”
陆峻道:“不劳冯拾遗提醒,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倒是冯拾遗好象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冯养梧没想到陆峻忽然间言辞不留余地,一张俊美的脸,颜色变了又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汪廷佐今日才见到陆峻利齿,心中寻思:朝中的老臣眼见日已西暮,还懵然未觉。这年轻的,锋芒就逼上来了。陆峻一向克己隐忍,如今这番显山露水,不是年轻沉不住气,便是有几分底气没了顾忌,不放众人在眼里。
一边笑着打圆场,道:“冯拾遗陆贤侄都是故友,又同朝为官,彼此体谅,不必计较。”
陆峻淡淡地道:“汪大人,在冯拾遗眼里我已经是没气量的人,哪里还敢跟他计较。”
冯养梧冷笑了声,想起这些年只见陆峻沉默少言,倒忘记他以前的毒齿,常常一句话就气得廉沧浔跳脚。廉沧浔凡事可圈可点,遇到陆峻就失冷静,陆峻简直生来就是廉沧浔的克星。
汪廷佐走到窗前,望着阴云渐聚集的天,道:“近日天不大好,恐怕要变。”
陆峻与冯养梧知道他有话说,都收了刺。
汪廷佐道:“两位先不要忙着口角,日前有几拨江湖人随晋见使团进入京城,朝中气氛紧张,有山雨欲来之势。”
陆峻道:“大人所说的,是不是南诏王子来朝晋见一事?”
汪廷佐叹了口气,道:“不错,南诏王子来天朝晋见圣上,主要是为了求亲。除却圣上的十几位公主,适婚的还有几个王爷的郡主。只是,南诏这桩婚事,是有些曲折在里面的。圣上认为论起各位公主郡主的才学胆识,没有几个能胜任,倒是康王爷的兰郡主,智谋过人,有几分男儿胆色,最是合适不过。”
陆峻道:“兰郡主,是人称女公子整日穿着男装,在江湖上厮混的那位吧?”
冯养梧道:“不是她还有谁。行事手段有几分狠戾,不让须眉。这桩婚事,除了她,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汪廷佐道:“南诏虽小,到底是一国。圣上怕嫁了兰郡主去,反助康王爷势力坐大,有些犹豫,这节骨眼上,就出事了。不知道哪一位派了人,将兰郡主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一点线索也没有。康王爷着急,已经翻遍整个京城的角角落落,不找到兰郡主,是不肯罢休的。”
康王爷是剪了爪子的鹰,怕他势力坐大的,何止一个。此番兰郡主被掳走,与南诏王子结亲的事,眼看不成了,都落下一颗心在肚子里,等着看戏。
冯养梧道:“康王爷疑心廉沧浔,已经命五太保和我去过闲自山庄,便是与陆大人相遇的那晚。这件事,康王爷是多心,与康沧浔完全不相干。”
陆峻皱皱眉,也道:“廉沧浔跟这件事,确无干系,康王爷真是急疯了。”
汪廷佐意外他为廉沧浔辩白,冯养梧笑道:“陆大人盯着廉沧浔一举一动许久,说出来的话,自然是有力些,若有人问起来,廉沧浔可以请陆大人做个证人。”
汪廷佐也不禁笑了笑,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来:都说陆峻这些年追查廉沧浔不放,为什么查来查去,没有一件案子座实到廉沧浔身上?若说是廉沧浔手段高,难道陆峻就无能了么?这么想着,背上就透风似的一凉,脸上却是半点心思未露。
陆峻冷笑道:“冯拾遗不必出言讥讽,捉贼捉赃,我一向厌恶捕风捉影,对事不对人。”
汪廷佐道:“这一次南诏王子来,除了本国的商人,一路渐次随行了不少商队,颇不安分。加之祅教死而不灭,余孽蠢蠢欲动,怕是要寻机作乱,浑水摸鱼。廉沧浔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主,既然与此事无关,就不要再惊动他,免得节外生枝。”
陆峻默然片刻,道:“汪大人的意思,是要罢手?”
冯养梧道:“陆大人误会,汪大人是怕有人坐山观虎斗,趁乱生事,要你暂且放一放。”
汪廷佐道:“朝中人尽皆知道陆贤侄做事,向来循规蹈矩,有始有终,老夫也不敢要你坏了朝纲。只是京城局势微妙,不能有半分差池,否则一角失衡,便是一场大乱。陆贤侄是明眼人,当知其中厉害。沈侍卫我也已经召回。”
陆峻默然半晌,放下手中的杯子,沉声道:“汪大人,晚辈背上的伤忽然有些痛,想去找个大夫好好瞧瞧,这就告辞了。”
汪廷佐叹口气,也不留人,由他走了。
冯养梧道:“汪大人,他这算是答应了么?”
汪廷佐也不答话,径自望着天边浓云压顶,此时点点落下雨滴来,不由感叹道:“这天,说变就变,转眼就下起雨来了。”
冯养梧望望外面雨渐渐大起来,笑了一笑,道:“真是,半分不由人,陆峻路上可别淋着才好。”
第 20 章
陆峻一直没有命沈青藻再去查什么线索,沈青藻的大半时间便用来安慰伤痛欲绝的小宛。
只是人很奇怪,越在悲痛的时候,越是喜欢回忆过往的甜蜜。小宛只管沉浸在与南羽冲两个人的世界铮巧蚯嘣逭飧鋈艘话悖焕聿挥Α?
沈青藻又恨又痛,却又束手无策,最后全化做了怒火闷在肚里。赵黎村着人唤他的时候,见他脸色不善,也懒得多问,只吩咐他以后仍旧回汪大人手下听候调遣,陆侍郎那里不必去了。
沈青藻怔了怔,继而脸色微变,道:“赵先生,陆大人那边的案子,不查了么?”
赵黎村望了他一眼,道:“大人们的事情,轮得到咱们问么。”
沈青藻咬了咬牙,道:“我不信,陆大人不是有始无终的人。”
赵黎村冷了脸,道:“沈侍卫,你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分。陆大人和汪大人已经知会过。怎么,去刑部待几天,开了眼界,瞧不上咱们大人了,是么?”
沈青藻一惊,立即跪倒,道:“赵先生言重,沈某不敢,这就回府中候命。”
赵黎村冷冷望着他背影,眼中有几分不屑。
前两日下过雨,园中的花得到天露润泽,开得分外精神。
陆峻命人沏了茶送到园中的凉亭,赏了半晌花,觉得累了,便捧本书坐着看。想起多年来未有如此轻松,不由叹了口气。
侍从不敢扰他,远远地道:“大人,沈侍卫求见。”
陆峻一笑,道:“再去沏茶,请来园中。”
沈青藻神情凝重的穿过锦簇花丛,一路上险些出手捏死几只不识趣的寻芳蝴蝶。远远的便见陆峻白衣宽服,连腰带也未束,正拿开盖在脸上的书,从亭中的长椅上起身,显然是梦中方醒。心中不由隐隐生起莫名怒气。
陆峻随手将书本扔在桌上,淡淡道:“沈侍卫,请坐。”
沈青藻见他散着一头丝般长发,俊朗的脸上一派闲适,桌上是他方才扔下的一本词集,这样的陆侍郎,倒象个养尊处优醉卧花间的贵公子,是他没想到过的。暗中沉下气,道:“多谢陆大人。”
陆峻执壶倒了杯茶与他,道:“沈侍卫,请用茶。”
沈青藻只得端起来喝了一口,不防茶水仍有些热,又不好吐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吞下去,道:“陆大人,”
陆峻道:“沈侍卫真有口福,这茶可是你们汪大人送来的。”
沈青藻垂眉看了看面前的茶杯,也学他慢慢捧起,在鼻下嗅了嗅,再慢慢饮了一口。
陆峻放下茶杯,道:“品茶一定要平心静气,沈侍卫现在的情形,恐怕难以体味茶中之妙。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沈青藻以恭敬肃然的语气道:“大人,属下查到一件事情,蒋敬五是最先发现南羽冲的人,他在南羽冲身上找到一些东西,却将最关键的藏匿了。”
陆峻道:“蒋敬五藏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沈青藻道:“一块令牌,南羽冲自廉小将军的山庄带出来的。君山几乎是廉小将军的天下,那里的人仰其鼻息过活。蒋敬五做君山捕快,想来也得了不少实惠,他必定是怕人发现南羽冲之死与廉小将军有关,所以将它藏了起来。”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来。
陆峻望着放在桌上的令牌,看了沈青藻一眼,道:“你如何得来的?”
沈青藻低下头,道:“属下是看蒋敬五可疑,逼问了几句,那老东西却很狡猾,居然被他溜走。属下偷偷跟踪,从他家中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