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沧浔低声地笑了出来,左手修长的食指轻叩着书案,道:“陆峻,多年不见,你仍然是英姿如旧啊。”
陆峻也笑了笑,道:“小廉也一样貌美如花,容色不减当年。”
廉沧浔貌承母亲,美若女子,廉将军是一介武夫,刚烈火暴,惟恐儿子性子再如女子一般,下了狠心的教,拳脚棍棒一一用上。廉沧浔因此吃尽父亲苦头,所以最忌讳人提他容色。
廉沧浔眼睛中的光亮沉了下来,道:“陆峻,人人都说你变了,怎么我觉得你还象从前一样,对我从来没有半分客气。”
陆峻剑眉微轩,冷笑道:“你倒给我一个客气待你的理由?”
两人的目光相撞,逢着猎物般较量。z
廉沧浔忽然移开目光,左手轻轻拿起桌上的一叠卷宗,见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般,温和的笑,道:“这些都是南羽冲收集的吧?那样出色的一个年青俊杰,前途不可出限量啊,可惜了。还没找到凶手吗?”
陆峻道:“正在查。我不会放过他的。”
廉沧浔笑道:“你不认为是我做的吗?”
陆峻道:“我会找到证据的。”y
廉沧浔道:“你一直没有放弃,派了人来跟踪我,监视我,甚至要人来做密探。”
陆峻道:“相信有一天,我定会如愿。”z
廉沧浔将卷宗扔在书案上,身子向后一靠,眉眼有讨了便宜似的得意,道:“峻,你对我还真是执着。”
灯光下,清俊儒雅的廉沧浔温文如玉的笑,低声说着如调情般的话。陆峻微微皱起了眉,道:“廉沧浔,你说话越来越让人恶心,三天前的饭都要吐出来。这便是你在君山闭门幽居,韬光养晦的结果么?”
廉沧浔左掌轻拍着书案,笑得几乎要倒在书案上,道:“峻,有十年了吧,你还是一样的迂腐。”
陆峻冷哼了声,没有说话。z
廉沧浔半晌方停止笑,道:“陆峻,记得我们当年发的那些宏愿么?这些年,未明行踪飘忽,心思难知。你与江凤卿出走,陆家颜面扫地,谁料你却浪子回头,如今居然做到刑部侍郎,连冯养梧那个小木头,竟然也做拾遗。其他的人,纵然不在京里,也都外放做官,自有一片逍遥天地。果真是各自掌上有千秋。”
陆峻冷笑道:“廉沧浔,你也做得不错,灭人家门,袖上却不沾半点血迹,进退自如。放眼京城,还有几个人能如你一般将之当做自家后园般恣意纵横。”
廉沧浔笑道:“不错,陆侍郎,我是喜欢灭人家门,谁叫他们惹着我。当初如果不是未明拦着,你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跟我叙旧?”
陆峻喝道:“廉沧浔,你何时变得如此冷血,灭人家门还不够么,居然剥了人皮做人偶当礼物?”
廉沧浔的笑容没有温度,隐隐的戾气慢慢爬上眉眼,雨后晴空般的明朗添上无情狠绝,不损他的俊美,反而更动人心魄。陆峻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渐渐如冰寒。
廉沧浔道:“峻,你的脸色真难看,江凤卿死了这么多年,你还怕我剥的是他的皮么?虽然他的皮肤很光滑,细看去,还是有不少疤痕的,纵使剥了下来做成人偶,也不会好看。”
陆峻的衣袖无风自动,气势如潮水般涌向廉沧浔。
廉沧浔吃吃笑道:“你生气了么?我还一直以为你变成一个石头人了,怎么一提到江凤卿,你就这么大反应。说起来,你是不是因为发现那些人偶很象江凤卿,所以对我穷追不放?”
陆峻忽然动了,隔着书案,飞快的向廉沧浔攻出二十三掌,廉沧浔笑容不改,一只左手,居然挡住了陆峻的连续进攻。陆峻虚晃一招,立即拿了案上的卷宗后退,沉定的立在丈外,仿佛从来没有动过。
廉沧浔也不动怒,看好戏似的,含笑望着他。陆峻草草看了看手中的卷宗,并无缺少,放下心来。忽然脸色一变,手上卷宗散落地上,陆峻顾不得捡,立即扶住身旁的椅子,只是人还未坐上去,身子已经软倒在地。
廉沧浔依旧春风拂面般的笑,慢慢站起来,走向陆峻,右手臂无力的垂在身侧。陆峻望着他越走越近,脸色渐渐变白。
第 17 章
廉沧浔蹲在他身边,左手轻轻划过他的下巴,道:“峻,你对我东防西防,怎么这样大意会防不到我下药?”
陆峻苍白着脸道:“廉沧浔,陈年的旧把戏,你玩不够么?”
廉沧浔捏住他下巴,愠笑道:“陆峻,江凤卿不过是一个戏子,你对他那么好做什么,他配么?我们兄弟,哪一个身份地位不比他高,他那种人,配做我们的朋友么?”
陆峻切齿道:“已经过去的旧事了,提他做什么?”
廉沧浔恨声道:“为什么不提?兄弟里面,哪一个不对我好,哪一个不让着我,独你,对我左右看不顺眼,冷嘲热讽,针逢相对,专门跟我过不去。看在兄弟份上,我都不在意。为什么你惟独对江凤卿不一样?我还不如一个戏子么?”指下发力,将陆峻的下巴捏出红色的印痕来。
陆峻冷冷的望着他,道:“江凤卿不是你带出来的么,他一样是人,站在那里,是比你矮还是比你丑陋?你一向自认尊贵,别人在你眼里,从来都是低贱的。”
廉沧浔越听越怒,眉头都要拧在一起,道:“我不过是瞧江凤卿戏唱得好,带来让你们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陆峻道:“我看到的还不够么!”
廉沧浔怒笑道:“你只看见他温声笑语,长袖善舞,别的都装不知道么?他明着是一个戏子,背地里做男娼,勾引达官贵人,暗中探听朝廷消息。陆峻,别告诉我你被他的容貌迷住了心智。”
陆峻直视着他的目光,淡淡地道:“倘若我是个容易被外表所迷惑的人,对着你那些年,岂不是早昏了头脑。”
廉沧浔从来没想到陆峻会说这样的话,呆呆望了半晌,左手放开他下巴,拎住他的衣领,将头埋在他的肩侧,肩膀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笑声。温热的气息喷上陆峻的颈项,他僵硬得象个泥塑,偏偏又动不了分毫。
廉沧浔含笑抬起头,道:“峻,你真是让我意外。”专注的望着眼前的人,眼中瞬息万变,忽然低头压住陆峻的唇。
陆峻紧紧抿了唇,廉沧浔仿若吸血似的不放,两人的心跳都如鼓似的响,直到陆峻气息渐粗,险些闭过气,廉沧浔才抬起头,两人的唇都是红艳艳的,渗着淡淡的血。
廉沧浔轻轻舔去唇上血迹,道:“如果你不是呆子,必定也知道江凤卿的身份,以及他为什么要接近我们。”
陆峻眼中沉寂如夜,波澜不惊,道:“廉沧浔,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廉沧浔邪笑道:“你被我迷惑了么?”俯身低头将陆峻唇上的血舔去。陆峻叹口气,闭上了眼。
廉沧浔道:“江凤卿是祅教余党,小小一个戏子,居然不择手段想在朝中翻云覆雨,把心思动到我身上来,不自量力。我出手教训教训他,你偏偏撞上来做什么正人君子,不问青红皂白,废我一条手臂。他值得么?”
陆峻望着他一直垂着的右手臂,默然不语。
廉沧浔道:“我们当初说好了,各展所长互通声气,在朝廷做出一番气候来。你却为了一个下贱的戏子,毁弃盟约,背叛兄弟,甚至离家出走,连父亲颜面也不要了。值得么?”
陆峻眼中闪过什么,又暗下来。
廉沧浔道:“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去边关征战沙场,做天朝第一大将军。”
陆峻垂下眼睑,沉声道:“廉沧浔,不是我不问青红皂白,是你手段太凶残,好好的一个人,血肉模糊的躺在你床上,即使不是江凤卿,其他的人,我也一样会出手救。你的功夫太阴狠,我不过是想阻拦你,从你手下救出人来。你却要我命一般发狠,如果不是废了你手臂,便是我送命当场。”
廉沧浔咬牙道:“发狠的人是你,你记得我们曾有盟约么,你有当我是朋友么!”
廉沧浔棍棒挨得多了,遇事也只懂得粗暴解决,他困住江凤卿,施手段折磨,却被江凤卿咬牙不松口只是一味冷笑的举动激怒,失了理智。陆峻闯进去的时候,廉沧浔刚从床上下来。床上,是赤裸浴血的江凤卿。陆峻哪里见过那种情形,惊怒中两人动起手来。
认定陆峻维护江凤卿,对廉沧浔无异火上添油,两人动手都没了轻重。
说起来,毕竟是年少,哪想到世事无常,谁也没料到事情居然不可收拾。
陆敬轩痛恨陆峻居然会迷恋一个男人,而且还是戏子,被对手拿来大做文章,在朝廷颜面无存,大怒之下将其逐出家门。未明与一干公子也不原谅陆峻,陆峻认定朋友无义,不肯低头认错,索性与江凤卿远走江湖。
廉沧浔昏迷醒来,得知手臂已废,誓要找陆峻与江凤卿报仇。廉将军倒不在乎政敌的攻击,只是恨其无能,不但不出言安慰,反而痛打一顿,也不理未明等一干公子的求情,直到断了两根军棍才罢手。
等廉将军奉旨镇守边关后,廉沧浔本要亲自向二人寻仇,却没料到朝廷风起云涌,自己做为廉将军的独子,已经成了筹码。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有些事情就是能让人一夜面目全非。陆峻不是他认识的陆峻,他也不是自己以为的自己。
廉沧浔性情大变。
再相逢,每个人都戴了面具,热衷着自己喜欢的游戏,少年时的热切笑容,嬉闹无忧,宛若隔世旧梦。一起盟约发宏愿的少年,如流云四散,各有生命轨道,各自搏前程。
第 18 章
陆峻目光如一池死水静寂。
廉沧浔冰冷的手指轻划着他面颊,问道:“峻,你有后悔过么?”
陆峻望着他眼睛,唇角轻轻扯动,勾出一抹冷嘲,道:“廉沧浔,已经发生的过去了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为什么总是抓着过去不放?”
廉沧浔瞪了他半晌,忽然邪笑道:“峻,这些话,你可以拿来说给冯养梧和未明他们听,或许有用,对我,何必费力气。我还不知道你么。”修长的手指描划着陆峻的唇,暧昧而情色。
陆峻道:“如果你再不把那该死的手拿开,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廉沧浔笑了笑,手指抚上他垂在肩头的发,温柔得仿佛对待情人,道:“听说有时候爱一个人太深无法表达的时候,会用截然相反的手段来让人家记住他,比如恨。峻,你是不是这样,所以才盯着我不放,非要置我于死地?”
陆峻淡淡道:“廉沧浔,我一直认为你自恋,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无可救要的程度。”
廉沧浔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望着他,眼中燃着异样的炽焰,道:“峻,我们都不是不更事的少年了,你不必再试图激怒我。”
陆峻的眸子深得如夜,廉沧浔忽然捕捉不到他的情绪。
陆峻道:“廉沧浔,你会死在我手上,即使不是我亲自动手。”
廉沧浔笑道:“好,你一向是个不错的对手,如果你有本事,欢迎你来取。”他收回手,端正的盘膝而坐,望着仍旧软倒在地上的陆峻。
陆峻道:“你也越来越奇怪了,有好好的椅子不坐,偏偏要坐在地上。而且,你不觉得我们这样说话很不方便?何不一起移架到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慢慢聊。”
廉沧浔偏头道:“峻,你如果觉得地上躺着冰凉,我可以加张毯子给你。”
陆峻忽然觉得看他一眼都嫌累,目光转向屋顶。
廉沧浔吃吃笑道:“其实地上也不错,我们以前西郊狩猎休息的时候,不是常常这样席地而坐。”伸手将陆峻拉了起来,让他背倚着椅子脚,与自己面对面。
陆峻忽然笑了起来,道:“廉沧浔,人人都说是我废了你一条手臂,毁了你的前程,事实果真如此么?”
廉沧浔笑道:“难道不是?”
陆峻道:“如果是才真的见鬼了。廉将军擅长带兵打仗,却不知道如何做官,因此在朝中树敌良多。他在边关手握重兵,敌国忌惮他,不知使了多少离间计要假圣上之手除去他,朝中也有被收买的官员及忌恨他的人,等着要他的命。如此危机重重,居然还能在边关安稳做兵马大元帅,说起来,也真是辛苦。”
廉沧浔道:“那是圣上英明神武,对他完全信任。”
陆峻笑道:“廉将军应该庆幸他养了个好儿子,廉沧浔,如果没有你,圣上的信任恐怕会少得多吧。”
廉沧浔扬了扬眉,道:“你还真看得起我。说的不错,所以我这个废了手臂的小将军,多少还有点用处,至少可以做个不错的棋子。”
陆峻道:“谁要把你当个无法无天只会闯祸的筹码,谁就是笨蛋。”
廉沧浔笑指着他鼻子,道:“峻,你死定了,居然辱骂上面。”
陆峻冷哼一声,继续道:“康王府的兰郡主听说是要许婚给前来天朝求亲的南诏王子的,为了不让康亲王的势力继续坐大,有人夜半去劫持了她。为了找她,这一阵子,康亲王怒气冲天,差点把京城翻了个遍。”
廉沧浔打了个响指,道:“今晚的月光真不错,难得我们又重新坐在一起,如果有酒助兴,就更完美了。”
陆峻道:“那晚同冯养梧一起在闲自山庄的人,是不是康王府的五太保?你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云裳提了一个精致的食盒,在二人面前打开,取出几碟精美的小菜,一对白玉杯,一壶酒,关上门又轻巧的退了出去。
陆峻道:“你们当我这里是自己家么?况且,你明知道我不能动,弄这些东西来,是想气死我。”
廉沧浔将两个酒杯斟满,鲜红的酒在白玉杯中,如血一般艳,指甲向陆峻鼻下弹了弹,道:“我哪里忍心,何况,独个饮酒,也无趣。”
陆峻只当没听到他的话,一股淡淡的香味散去后,手臂忽然有了活动的力气,只是十分沉重,端起一杯酒,仿佛要用尽力气。
廉沧浔也端起杯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道:“你们真当我本领通天么,个个都怀疑到我头上来。谁能想到我脖子上的绳子已经越拉越紧,都快要了我的命。”
陆峻费力的饮尽杯中酒,道:“胭脂楼的胭脂浆,很多年没喝了,味道还是一样的好。”
廉沧浔笑意满眼,又斟酒,道:“恐怕从跟人私奔那天起,你就没再喝过了吧。多喝点。”
陆峻又饮了几杯,道:“廉沧浔,不管你脖子上的绳子是谁系的,你早晚还是要死在我手上。”
康沧浔摇头笑道:“峻,你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会装正经的。”
陆峻瞪着他,唇边有血般红的酒渍。
廉沧浔笑道:“大家都以为你知礼通达,谁知道会跟一个戏子有染还学人私奔。”
陆峻斥道:“你才是个混帐,长着一副女人相,偏偏粗鲁无礼,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廉沧浔继续道:“你回到京城,在家门前跪了十天十夜,终于让你父亲相信你浪子回头,重纳家门。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好戏啊,结果你再世为人,循规蹈矩,娶妻生子,连官也一路做到刑部侍郎。真是让大家失望啊。”
陆峻冷笑,道:“恐怕是你失望吧。”
廉沧浔道:“你一直紧盯着我不放,知道大家怎么想?”廉沧浔指着他,笑弯眉,道:“大家都以为陆侍郎对江凤卿深情不忘,要杀我这个小将军报仇,呵呵,好一个痴情种子。”
陆峻只是冷冷的望着他,望着廉沧浔渐渐忧伤起来的笑容。
廉沧浔笑声渐止,盯着杯中如血的酒,道:“只有我知道,他们是错的。”
陆峻道:“你说的对,他们都错了。”
廉沧浔恢复邪气张扬的笑容,道:“那么你真正的意图呢?”
陆峻望着窗外的月光,道:“要重新回到京城来,你知道要花多大的力气?但我成功了。我以为我能抛弃过往,可是我错了,每个人碰到我的时候,都要明着暗着提醒我,提醒我以前做过什么,我做的成绩越好,他们越是要提醒我,嘲笑我。这也罢了,可是你却嫌我事不够多似的,犯出一个一个案子来,送到我手上,不得不面对你。”
廉沧浔得意地笑道:“我就是要你不得不注意到我,我就是要你不得安宁,不好过。”
陆峻道:“因为你,人们更多的提到以前的事,也更多的让我记想以前的事。想忘记也很难。”他转过头,目光寒冰似的看着廉沧浔,道:“廉沧浔,你已经变成我心中的刺,让我时时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