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实的鲍岑只是想借故逃避教会法课程罢了,"另一个黑发学生咧着嘴揶揄地插话。
"胡说八道!"鲍岑毫不犹豫地接道,"根特?施林夫,我发现他的时候你还在打瞌睡!"
"好了,好了,"莱涅苦笑着地在他们之间摇了摇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
"卡尔斯鲁厄如何,维尔纳?"一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的黑发青年开口说道,"你父母还好吧?"
莱涅脸上的笑容瞬时有些发僵。"他们......身体很好,"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全心事主,刻苦静修,只是对自己的儿子冷淡。"
有那么一刻,三个伙伴面面相觑。青年听着,微微叹口气,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贵族夫妇捐献家产,自愿成为修士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他们选择了赎救灵魂的最好方式,做子女的应该祝福他们,他们一定也在为你的圣召祈祷呢。"
"谢谢你,汉德尔。"莱涅平静而得体地避开他的手,"我没有抱怨的意思。目前这样的生活令我充实,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我明白。"汉德尔无奈地点点头,"好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人在担心咱们。"
"等一等,"莱涅突然转过身,四下打量,忽然发觉那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不辞而别。他们之间毕竟没有同行到底的约定。他有些怅然地思忖道。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遥远的群山,老人拉上厚厚的窗帘,比平常多点了一根蜡烛。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修道院式房间,在两个尽头各有一扇门通向不同的走廊。暖洋洋的火焰使并不大的屋子有了质朴安详的气氛,就像它的主人。银烛台十分陈旧,不过样式和花纹都很精致,在客人到访时才被拿来使用。他坐进自己心爱的摇椅,看着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用锡杯子啜饮着。老人低头看了看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里面盛着刚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饮料。"这是什么?"
"是我带来的草药茶,"卡尔洛夫回答,"对您的关节痛有好处。"
"哦,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与它和平相处。"他笑着摇了摇头。
"您跟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和平相处,我真佩服您。"
"孩子,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气争执和证明什么了,追求将变得非常简单:健康,还有平静。"他尝了尝温热的液体,淡淡的植物清香确实令情绪安稳愉快。
"以您的年纪和资历,完全可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圈子,而不是只当区区一所神学院的执事长。"卡尔洛夫握着杯把,不动声色地观察老人的表情。
老执事长枯瘦的双手搁在扶手上,叹息一声。"我们所有人好像处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海德堡更给我这种感受,各种纷繁的人群和想法就像内卡尔河,不受控制、川流不息。也许你们年轻人认为这很迷人,但我已经不如你们那样足够坚强,可以承担它的结果和变迁。现在这个位子已经令我战战兢兢了。确实如此,我不对你隐瞒什么,亚瑟。" 他用疲倦的语气回答道,但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宽容与平和。
卡尔洛夫走到他身边,弯腰将滑落的羊绒毯子重新拉到他腿上,仔细地掖好,就像儿子为父亲做的那样。然后他依偎在老人脚边,枕着他的膝头。这举动和当初一模一样,而现在显得有些孩子气。深红色的发丝服帖地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老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凝望他的眼神充满慈爱。
"请允许我,神父......"他闭着眼睛,淡淡地在做着解释,"您的一切都没变。这让我想起从前。我母亲忙碌到无法照顾我,白天就把我送到您这儿来......她一直在感激您。"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那时候你每天的到来,对我也是很大的安慰。"
"真的吗?"他笑出声来,"我只知道您教给我很多东西。"
"你们离开海德堡太久了。就算当初不辞而别,也不应该十多年音信全无。"
"那时我们不得不回波希米亚去。您也明白,这个地方令她非常伤心......但对我不同。它是我出生的地方,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回来--"他停顿片刻,似乎斟酌着词汇,"回来做些什么。"
"亚瑟,"沃芬贝格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就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只是你自己要谨慎,你还很年轻。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在允许范围之内......作为你的教父,我不愿看到你因为年轻冲动,而做出什么抱憾终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渐渐地加快,流露着内心的忐忑。
"您介绍我进神学院,已经帮助我太多了。除此之外,您不必多费心。我一向按良心行事,这可是您教我的。"卡尔洛夫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不是快到时候作晚弥撒了?"
沃芬贝格反省着自己的态度,但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您的态度令我惶恐。请尽管问。"
"在来海德堡之前,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卡尔洛夫靠在门边,握着铜把手,狡黠地牵起嘴角。"没有定所。我在很多城市间游历,流浪,见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情。这又将是一个冗长的故事。适宜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您听的。"
听着面前房门阖上的声响,沃芬贝格叹息着,将头枕在椅背的皮垫子上。当卡尔洛夫以无比自信的态度回答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和口吻都沾上了某种轻蔑。他的心为此一沉。海德堡一向汇集了各方各地的学生。他看得太多,了解这轻蔑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还属于像他那样的一群年轻人,属于他们这个时代。难道这个时代的精神便是轻蔑和怀疑么。悠久的过去在他们眼中轻薄如蝉翼,先贤的思索脆弱如薄冰。他疲倦地想着,心里早已不愿去追究和恼怒,他只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将被冷冷遗弃的悲哀。
已经到了晚祷的时间,黄昏使教堂灰暗的石墙染上了变幻的色彩,镌刻在山墙和门楣上的圣徒雕像仿佛在脚下的人潮中不安地挪动脚步,窃窃私语。进堂咏的歌声隐隐地从敞开的礼拜堂大门里流泻出来,然而学生们绝少像往常那样垂首鱼贯而入,而是在门前聚集了起来,驻足观望。他们所围观的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卷,被不知什么人钉在了手握天国钥匙的圣彼得脚下。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刚劲有力的粗体拉丁文,一笔一划都毫不犹豫,显示着作者的气势和话语本身的强大:
"我实在告诉你们,我来不是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没有任何补充和署名。
"马太福音十章34节......"有人小声地说,"谁干的?......是什么意思?"是谁写下并张贴出这个?每个人心中都不免会泛起一丝疑问甚至不安的涟漪。这仿佛是个预告,有什么人要来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难道是说下这句话的加利利的耶酥本人吗?或者,仅是某个学生的恶作剧?不论是谁,这个人一定是在他们中间了,仅仅如此猜测,也在学生们中间引起了小小的波澜。
突然人群被分开了,维尔纳?冯?莱涅一声不吭地走到圣彼得脚下,把手按在纸卷上,端详着那行字;接着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把纸撕下来。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维尔纳!"鲍岑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你这样做--"
"有什么不对?"莱涅攥紧了纸卷,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愤怒,但严肃到令人望而生畏,"这分明就是某个学生在哗众取宠。"
"就算是学生干的,那可是主的话,你就这么把它撕掉。"人群中有人低低地接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敬畏的应当是天主的圣言,而不是一张写了字的纸,"他把纸卷哗地一抖,"我倒想看看,这个把自己当成基督的人有多伟大,他要带给我们怎样的分裂?"
他的质问顿时令所有人哑口无言。莱涅镇定自若地望着他们。但是随即从人群中传来了赶过来的教堂执事的喝斥,凝滞在门前的队伍终于不情愿地散开来。莱涅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像平常那样将手指在圣水池里浸了浸,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时他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的心脏也在狂跳,也许那句话带给他的疑问比谁都要深刻。假如那位始作俑者真的当面回应他的挑战,他怀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有人走到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的确,起纷争很容易,解决纷争就困难了。"
他猛地回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上他还认为彼此间难以再见面。莱涅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明亮的烛光下看清他的模样。他一身普通学生的装束,紧身长裤,软鞋,黑色长袍。"卡尔洛夫......"他脱口而出,"你竟然也是......"
"叫我亚瑟吧。"他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真抱歉,当时没有跟你说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来得及。"
"你也要在这里学习?"
"像你一样。"
莱涅怔了怔,一时间还难以理解他的意思。他试图回忆他们如何邂逅,如何结伴而行,经历了一个圆而在轨道的另一端重新相遇。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不禁又要提问: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然后必定会再次得到他含糊其辞的回答和神秘莫测的微笑。最后他只能放弃一切猜测,接受他给他的生活带来的某些改变和波澜。
"In nomine Patris,et Filii,et Spiritus sancti(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在他们都坐下去聆听神父讲道时,莱涅忽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袖子。卡尔洛夫站在他身边,摇曳的烛光辉映着他微笑的侧脸,他正在向莱涅暗暗地伸出手。他怔了一下,可是面对那张开的手掌他没办法拒绝。于是他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很宽,很温暖,将他抓得紧紧的。
"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莱涅低着头盯着面前摊开的祈祷书有些困窘地问。
"非要知道不可吗?"
他皱了皱眉。但是卡尔洛夫随即弯起嘴角,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回答:"因为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这么一句话,使莱涅觉得忽然有一股温柔的暖流,从他们紧贴的手心那里倏地传递到全身。他没有去看卡尔洛夫的脸,也知道他在自足地微笑。他下意识地回握住他。他们就这样,在永恒的凝视下,手指和手指紧紧地相互交缠着,直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合唱着经文歌,彼此祝福平安时也没有分开。
十六
集体餐厅的长窗外面已经显现了浓浓的夜色,还有闪烁的星星,不过谁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杯盏叮当的碰撞、学生们嘤嘤嗡嗡的谈话声回荡在高耸的廊柱和穹顶之间,插满蜡烛的枝形吊灯悬在头顶上闪闪发亮。
"看来很多人都在议论傍晚的‘经文'......还有你,维尔纳。"施林夫小心翼翼地环视周围学生的表情,凑近莱涅耳边悄悄说。远近座位上暗暗投来的目光交织了各样的感情,钦佩的,敬畏的,不解的,谴责的;不用提醒,莱涅也早就感觉得到。但是他静静地把一匙汤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他们有他们的自由。"
"你想那会是谁贴出来的,又是什么用意呢?"
"无论如何,我想那个人一开始便无意作出解释。或者当时不是太傲慢就是太害怕。否则他就应该站出来面对维尔纳的质问了。"鲍岑摆弄着叉子,显然对自己的结论洋洋得意。
"望弥撒时似乎有一张新面孔。"汉德尔突然突兀地插话道。不等鲍岑和施林夫作出反应,他瞟了一眼莱涅,紧接着加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好像很熟?"
莱涅的手指微微一松,汤匙随即滑落到盘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是新入学的学生,"他犹豫地接道,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我们认识并不久......"
"可以坐下来吗?"
出乎意料的插话使四个人为之一愣。他们所议论的对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使他们的脸上随即露出轻微的尴尬。亚瑟?卡尔洛夫端着一杯水,略略躬身朝他们微笑着,同时很自然地向莱涅点点头。"当然可以。"莱涅不得不回答,知道他很明显是在询问自己,接着他把头转向其他人-- "这些是我的朋友,帕特里克?汉德尔,艾萨克?鲍岑,还有根特?施林夫。"
"幸会。我是亚瑟?卡尔洛夫。"他跟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尽管他们还相当陌生,但他自信的神情和诚恳的语调都在显示这个年轻人良好的教养和特殊的魅力。无论是态度或是谈吐上,他似乎很擅长跟人打交道跟博得别人的好感。假如在他刚刚出现时他们还对他有某种下意识的排斥,那么这时好感已经悄悄地萌发了。很快他们就开始像朋友那样说话了。
"那么,来海德堡之前你在哪里学习?"
"维腾堡大学。"卡尔洛夫不出声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回答。并且他早已猜到这些学生茫然的反应,接着补充道:"是萨克森选帝侯授意建的大学,历史很短。不过仍有几位杰出的学者令人获益匪浅。假如没接受过这些神学训练,执事长是不肯推荐我来这里的。"
"是沃芬贝格执事长推荐你入学的?"鲍岑故意瞪大眼睛问道,感到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他不会欣赏任何一个年轻人呢!"
汉德尔和施林夫扑哧一声笑出来。莱涅皱了皱眉头,轻轻咳嗽一声。
"哦,事实上是的,"卡尔洛夫微笑着回答,"但是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还好,也有欣赏他的年轻人,还竭力制止我们开他的玩笑。"
"我不是出于欣赏与否。"莱涅立刻接道,几乎不假思索,"而是我们不应该随便讥讽他。"
"我们的维尔纳恐怕是最值得尊敬的。"汉德尔把胳膊搭在莱涅身后的椅背上,笑着说,"在学生中间,他说话最有威信。他对所有事都抱着无比认真的态度。就好像在巴比伦的但以理。"
卡尔洛夫,把嘴唇凑到杯沿上,故意冲他眨眨眼,拖长声音回答:"我早已经领教过了。"
"卡尔洛夫这个姓氏很少见,你来自吕涅堡吗?"施林夫饶有兴趣地问。
"不,这是波希米亚姓氏。"卡尔洛夫解释道,"我的家乡在布拉格。不过实际上我在德意志呆的时间比在波希米亚长得多。"
他的斯拉夫血统自然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着它进行下去。但是波希米亚这个词汇再次触动了莱涅的记忆,伴随着来自深夜树林里的流浪者的惨叫和血。现在回想起来,有关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诡异,好像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唯一可以证实它发生过的,就是紧挨着他的卡尔洛夫,正在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视线时不时地扫过他,难以确定他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些最亲密的、曾经用心聆听他的友人,如今正紧紧围绕着卡尔洛夫,后者俨然已成为这个圈子的中心,而他几乎不在参与。
尽管冯?阿德勒院长的书房十分僻静,远离任何学生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打发了一名巡夜的修士站在外面,再紧紧关上房门。他瘦削得近乎刻板的脸上总是带着深刻怀疑的神情,即使偶尔发笑,也是出于讥讽那些"无知而狂妄的年轻人"。他环视列坐在周围,被他召集来的主持教务的神长们,"我今天下午刚刚接到冯?舒陶芬伯爵的信,他说他的军队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逮捕了一批胡斯派信徒。但是他有理由相信还有更多没有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