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涅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亚瑟?"他低声重复一遍,"你竟然也认识他?......那你是什么人?我没有任何印象。"
"哈!你当然不记得我!你在康斯坦茨谋害我的家人时,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偶然逃过一劫的小女孩吧?"
他的脸顿时变得铁青,脚下在无意识地挪动,但是当他显然拾起了相关的所有回忆时,却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康斯坦茨?呵,我记起来了。" 莉狄亚惊诧万分地看着他重新微笑起来,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开口,"原来你所谓死去的亲人,就是那些可怜的包庇犯。而死去的朋友,就是你我都正在目睹的奇迹,从死者中复活的法维拉?"
"闭嘴!闭嘴!"她失控地吼起来,"不许你这样羞辱他们--"
"你睁眼看清楚,姑娘,"莱涅指着窗外涌动的人潮,厉声打断她,"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信仰,盼望,然而他们没有能力分辨善恶,蛊惑者趁机潜入他们的灵魂,用花言巧语把他们拖入深渊,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他们的沉沦他便视如儿戏。亚瑟?卡尔洛夫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知道墓地里的死者吗?这些不能得救的灵魂,就是现在这些人的未来!他这种把戏我看够了!假如你真的要找什么人来复仇的话,"他冷冷一笑,准确地指向卡尔洛夫的位置,"那不应该是造成这一切的他吗?"
莉狄亚浑身一激灵,但是她咬着嘴唇,愤愤地反驳,"胡说!亚瑟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他和你完全不一样!"
"你并不了解过去的一切,就不要妄下结论。"莱涅说,"不过似乎你并没有耐心去了解真相。关于亚瑟,关于我们--"
"我没兴趣!"莉狄亚哽咽着,眼睛仿佛要燃烧起来,右手的肌肉在披风的掩藏下暗暗地绷紧,"别想糊弄我!我只需要知道,我的家人确实是你杀害的吗?亚瑟的入狱确实是你造成的吗?"
"我并没有宣称我是清白的,"他平静地回答,"如你所知,全部都是我下的命令。如果你认为应该归咎于我,我不否认。现在,"他微笑起来,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你手里那把匕首刺穿这里吧。我先他而死看来是天主的安排,我愿意欣然接受。"
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冽的寒光,莉狄亚紧握着它,手腕止不住地抖颤。埃默巴赫主教的眼睛像幽暗的深渊,没有感情,也不畏惧死亡,将一切希望都吸入、吞没,因为于它而言早已没有渴求。她从喉咙里爆发出撕裂般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上去。
"克勒先生,您真的不派遣卫队逮捕煽动者吗?"几个议员站在克勒的身边,担忧地望着远处发生的一幕,"至少驱散围观人群,要是主教责问您的话......"
克勒仍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沉着地观望。"不必。要我们插手做什么呢?不用管教士们。"他低低地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福音书的句子,"让死人来埋葬死人好了。"
卡尔洛夫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那些在脚下附和他的学生们的呼喊也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胸前在一瞬间仿佛被刺中了,于是他迟疑地头察看,那里完好如初。但是狂热的喧嚣渐渐在他的脑海里远去了,他的视野里突然染上了一片血红。他似乎被安置到了另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脚下簇拥着他的人群变了,而在他们中间有一张年轻清隽的脸,沉静地冲他微笑,比任何人都醒目,比任何人都特殊。
"......维尔纳?"他不禁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当神父们匆匆冲进圣器室时,看到的只是向外敞开的窗户,掉落的花瓶摔得粉碎;他们的主教倒在那里,胸前被殷红的血染透,触目惊心。淡红的石竹花散落在地板上,覆盖着他好像要吞噬他的身体。他们惊慌失措地按住他的伤口。他本人却早已神志不清,灵魂陷入了深不可测的世界。
"唯有过去的才是真正实在的,而目前则只是一场苦痛的挣扎而已。它是要生长到那一去不返的存在里面去的。只有死者才完全存在。他们的失败和成功,希望和恐惧,欢乐和痛苦,都已经成为了永恒。种种烦扰早已埋进了坟墓,种种悲剧只留下一幅褪了色的记忆,种种热爱都已由死神的神圣的一触而成为了不朽。 "
十四
莱涅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视野里几道火流星撕裂了绛红色的天空,留下诡异的光痕。身下的草尖和树根刺着皮肤,令他很不舒服,浑身的肌肉都酸痛起来。他很诧异,在回程的路上只不过由于疲累而靠在橡树下打了个盹,竟然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他一跃而起,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短剑好端端地别在腰带上,行囊也在他的手边。这里几乎还是野外,他必须至少找一个地方安顿,或者夜间赶路,也许天亮就能回到神学院。这里几乎荒无人烟,现在看来后者是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暮色降临,猫头鹰呜呜地鸣叫着,在显得有些阴森森的橡树林里传得很远。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努力地看清周围越来越黯淡的景色,脚下还是不断被交错的树根绊着。他走了很久都找不到驿道,渐渐变得心急如焚。
他看见前方有光亮,在浓密的树林里也能轻易辨别出那是燃烧的篝火,隐约可见一群人围着它,时高时低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估计是流浪的节日剧团或歌队,他们在路途中搭起帐篷过夜并非罕见。他轻轻地惊呼一声,脚步也轻快起来,几乎是无所顾虑地向火光投奔过去。
"别过去!"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地说,与此同时莱涅的胳膊突然被扯住,令他猝不及防。"别过去,除非你想惹麻烦。"那人又重复道。莱涅回过头去打量他,在昏暗的夜幕中,一个黑色影子紧紧贴在身后包裹着自己,但那并不是幻影。陌生人裹着曳地的长披风,风帽拉得很低。
"怎么?"莱涅警觉地说,既在询问前方的火光又在询问面前的陌生人。
"你有兴趣的话,不如看个究竟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悄悄接近那堆在开阔地带升起的篝火。那些人显然是在流浪,男男女女遮蔽御寒的衣服都破破烂烂,寒酸至极。但是他们围坐在一起烤着火,柴堆噼啪作响,那些疲惫肮脏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神采。一个老人站起来,用陌生的语言起头,带领着他们举起双手,唱起调子简单的歌来,姿态神情很像是一首赞美诗,但并不是拉丁文。莱涅观察着这些神秘的流浪者,琢磨了一会才辩认出他们使用的是捷克语。在歌声里他们分享着掰开的饼,同时用一个杯子喝酒。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些内容,那些方式,他只是在落满灰尘的羊皮纸线装书上读到过,那本书的名字给他的印象却很深--《论异端之绝罚》。
"波希米亚......胡斯派信徒!"他骇然地说。
陌生人拍拍他的肩头。"能看出来,可见你也不是一般人。"他凑近他的耳边说道,态度很暧昧,分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既然如此就看清楚,这样的情景十分罕见,我们很幸运,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遇到了最著名的异端派别之一。"
他狐疑地转过身去直面着陌生人,风帽的遮挡使他看不清他的面容,这使他越发焦躁,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他并不答话,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你听见什么没有?"
"嗯?"莱涅怔了怔,对于突然的反问猝不及防,"你指什么?"
他没有回答,却拨开灌木丛,径直向前走去,接着用清楚洪亮的捷克语大声喊道:"他们来了!快跑!"
所有人,包括莱涅在内,惊恐地抬起头,屏息凝神,不知发生了什么。随后他们都听见凌乱急促的马蹄声朝这里逼近。尽管不能确认它们属于谁,但是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它们象征不祥。他们来不及熄灭篝火便四散逃跑。下一刻几道冰冷的金属反光窜进视野,冲散了流浪者的队伍,那是大队穿着盔甲的骑兵。"在这儿!"有人大声喝道。
"跟我来!"陌生人一把抓起莱涅的手向森林深处跑。
"为什么我也要跑!"他反应不及,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的脚步,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他们会以为我也是胡斯派!"
"假如有幸被发现,你认为他们会听你解释吗?"陌生人头也不回,讥讽地甩给他一句。
莱涅顿时哑口无言,只能任凭他拽着自己的手,在完全漆黑的森林里奔跑,视线、呼吸都混乱了,耳边掠过呼啸的寒风,夹杂着远远的凄厉的惨叫和呵斥声。唯一确定的是陌生人的耐力和体力强悍得出奇,在莱涅步伐踉跄时,他似乎仍不觉疲累。
不知他们跑了多久,陌生人终于松开了他的手。突如其来的放松使他一下子瘫软地靠在树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陌生人站在他身边,好整以暇地注视他一会儿,终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的体力太差了,"他像劝告老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和缓地说,"不要总呆在书斋里读那些散发霉味的典籍,对你的身心都没有好处。"
莱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但是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身体就突然被陌生人结结实实地压在浓密的草丛里,胸膛和土地的猛烈碰撞让他咳嗽起来。
"你干什么?!"他有点愤怒地叫道。
"嘘!嘘!"他捂住他的嘴,用披风掩盖住他们两人的身体,"他们来了。"
果然,眼前出现了几根高擎的火把,夹杂着马蹄声和交谈声。莱涅趴在那里,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完全不明白这些追兵是从哪里赶上来的,也许他们一直就被追踪着,或者这些人就从黑暗的地底钻出来。
"找到三十六个胡斯派--十四个还活着。"
"他在里面吗?"
"不在。"
"继续找!否则有麻烦的是我们。"
莱涅听着士兵的交谈,感觉一头雾水。他看不清他们隶属的徽号,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还在寻找一个人,一个极为重要、极为危险的人。这时的天空缀满了星星,过于明亮的星光现在是个灾祸。夜晚的土地变得冰冷潮湿,寒气逼人。但是陌生人维持着半压在他身上的姿势,按着他的那只手的温热,通过软革手套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他。披风的厚料蹭着他的皮肤,使他并不觉得很冷。他们挨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清晰无比。茂密的灌木丛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着,他们就这样伏在草间,一动不动,直到马蹄声消失很久才撑起身体。
"今晚可真是够惊心动魄的。"陌生人轻轻松松地呼出一口气,向莱涅伸出手。
"你到底是谁?也是胡斯派?" 莱涅推开他的手,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慢慢地、严肃地问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
他耸耸肩。"你的问题很有趣。一切都可以说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他揭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端正的脸。在星光的照耀下,隐约可以辨认出深红褐色的头发,漆黑幽暗的眼睛里反射着跃动的星星点点,如同他们头顶的夜空。"至于我是谁--Ego sum qui sum.(I AM WHO I AM.)--你觉得呢?"
"不要用天主的谕示来装饰你自己。"
"你果然懂拉丁文,你是教士吗?"
"目前还不是。不过这和你无关。"
"那可不见得,假如我是胡斯派,你会回去找那些士兵告发我,好让我被烧死吗?"他微笑着,轻描淡写地问道。
莱涅皱了皱眉头。"首先,把异端诉诸严刑的作法,我一向持保留态度;再次,确定一个人是不是异端压根没那么简单;最后,你帮助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做恩将仇报的事情。"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一丝不苟地回答。
也许是这种学究气十足的态度,令神秘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他坦率地说,眯起眼睛,向他伸出右手。"我们不玩文字游戏了。叫我亚瑟吧,亚瑟?卡尔洛夫。"
"维尔纳?冯?莱涅。"作为回应,莱涅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可以问你去哪里吗?说不定我们可以同行。"
莱涅环顾四周,意识到他们身处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林里面,周围幽深黑暗,根本辨不清方向。"海德堡。"他声音低下来,"不过我们似乎迷了路。天亮之前恐怕都无法赶路了。这里既没有人,也看不见驿道。"
"怎么不能?"卡尔洛夫微笑着接道,"不要总是求助于人和人造的东西。永远有更深广的事物为我们充当路标。"他仰头望着灿烂的夜空,"比如某些星星的位置是不变的。它在那里的时间有多少个世纪,大概只有上帝能告诉我们。"
莱涅感到这番话轻轻地触摸到了他的内心。他像卡尔洛夫一样抬起头。在深蓝色的广袤苍穹中,低垂着无数闪烁的星星,摇摇欲坠。各种星体在有序地、交错地做着规律的旋转。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因为有更多的声音会集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就像一支教堂的合唱队,在指挥下发出和谐悦耳的美妙天籁。这的确是一幅瑰丽奇妙的图景。他看了看卡尔洛夫,星光勾勒出他坚毅而专注无瑕的侧脸。
--他的眼中见证过万物。莱涅无端端地想起曾经在古老的异教史诗里读过的句子。
"那边是我们要去的北方。"卡尔洛夫指了指某个方向,"我们一起去海德堡吧。"
"的确喜欢故弄玄虚。"莱涅突然轻轻地说道,不出声地笑了笑。在夜色中,他确定自己的表情不会被对方看清楚。
"嗯?"
"没什么。走吧。"
那一刻莱涅突然感到非常庆幸。此时此刻,无论这个年轻人是谁,无论他来自哪里,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的地,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于是他们由小熊星座指引着,穿越德意志广阔的森林,走向古老的城市海德堡。这段记忆一直停留在他们的内心,过了很久也未曾消退;1516年9月30日--那时他们的一切还如同那天晴朗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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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下,这是从前面交待的主线故事(1523年)往前推7年的事情。终于终于开始写回忆(内幕)的部分了,过去的日子,黄金时代啊,哈哈哈~从现在开始要认真地写感情戏啦!汗,这么久才开始,我知道我对不起大家......回头看看前面自己都汗颜|||||||||
十五
在天空现出一片淡粉色的晨曦时,他们穿越了森林,走上了宽阔的驿道,已经能够远远地眺望圣灵教堂和海德堡城堡的尖顶,耸立在山脚下的海德堡神学院,远远望去是一片颇具规模的古城堡群,静静地卧在翠绿色的山峦之间。
"我们快要到了。"莱涅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件事,"哦,抱歉,我忘了说......"
"你是那里的学生,对吧?"卡尔洛夫朝前面的建筑努了努嘴,"如果是这件事,我猜到了。"
莱涅避免刻意看他的表情,不想令他感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是的,那么你......"
"维尔纳!维尔纳!"
几声熟悉的呼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莱涅狐疑地眯起眼睛,把脸朝向驿道的尽头,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冲这里跑过来。不过他马上便认出了他们,于是回应似地挥着手臂,加快了步伐。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嬉笑着互相拥抱,拍打肩膀。"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莱涅笑着问。
"我们怎么知道!"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青年耸耸肩,不满地回答,"你比预定回来的日期迟到了三天,我们怕你半路上出事,从前天起就爬上塔楼眼巴巴地等着!"